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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3、國家

第二章

43、國家

他們隨著人群朝另外一扇門跑去,人擠人地走上了樓梯。穆赫塔爾先生拉著女兒的手,納茲勒拉著奧馬爾的手。突然雷菲克看見了看台。滿眼望去,整個貴賓席里都是燕尾服、禮帽、勳章和軍裝,女人們穿著色彩斑斕的衣裙,戴著各式小帽,掛在各處的國旗在風中飄舞著,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片嘈雜聲中、在好奇和期待中顫抖著。
齊亞說:「親愛的,我也沒去!但那裡現在太平了。我們消滅了那裡的叛匪。改革也深入到那裡了。現在他們的腰直不起來了,因為改革的鐵拳在那裡。」他看著穆赫塔爾先生說:「不是嗎,先生?」
穆赫塔爾先生誇張地回了禮。
納茲勒說:「但是爸爸,我說什麼呀?」
雷菲克把穆赫塔爾先生和拉斐特先生介紹給了齊亞。
雷菲克想:「但這是不對的。用棍棒和皮鞭怎麼可能迎來光明?這是錯誤的!但為實施我的計劃他說的那些話也錯了嗎?我要給他一個回答!」
雷菲克在街上並沒感到期盼的興奮,於是無所事事地溜達了一上午。和奧馬爾分手后,他希望可以在街上看到士兵、慶祝儀式的準備工作、熙熙攘攘的廣場和興高采烈的人群,他以為這些東西可以助長自己的激|情,但他什麼也沒看見。於是他一邊走,一邊想伊斯坦布爾的家、裴麗漢、他的計劃以及在安卡拉還可以做些什麼。原以為可以找到激|情,但相反他開始鄙視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所以儘管他想說一些讓穆赫塔爾先生高興的事情,但沒能成功。然後他也懷疑起穆赫塔爾先生的這種興奮狀態,他覺得與其說那是興奮,不如說是急躁和慌亂。當女傭把肉放上餐桌時,他不明白議員為什麼會那麼高興和興奮,他再次認為自己是個掃興的人。他嘟囔道:「看見我,他們就傷心!而我是決定要給這裏帶來光明的!」他重新開始跟議員講路上看到的事情。正當他在講一個手上拿著旗子和帽子的農民時,穆赫塔爾先生突然問道:「好,很好,但今後會怎麼樣?會有新的一班人上台嗎?」
納茲勒說:「爸爸,你把衣服弄髒了!」
穆赫塔爾先生說:「很巧,上午我們談論了同樣的問題。」
雷菲克說:「但是光明和進步不能以壓制人為代價!」
奧馬爾明白她們是在談論自己,他朝女孩點了點頭,用一早就有的那種嘲諷和鄙視的眼神看了一眼納茲勒,然後迫不得已地朝她的朋友笑了笑。最後他往前邁了兩步和皮拉耶握了握手,用一種被認可的女婿的傲慢眼神左右環顧了一番,然後又重新板起了面孔。
穆赫塔爾先生說:「看見了吧,小夥子覺得我很精神!快,讓我們上桌吧,跟我說說你看到了什麼。真是的,我為什麼在家坐了一個上午?你坐那,你到這裏來……飯菜呢?哈提傑女士,飯菜呢?」
雷菲克看著來往的人群,希望可以在他們中間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此刻,他最想看見的人是蘇萊曼·阿伊切里克,這個想法一早就佔據了他的腦子,因為他知道組織者作家已經休完了年假,他確信作家會來參加國慶十五周年的慶祝儀式。他看見人群中有個人很像作家,但後來他覺得自己只在照片上看見過的作家不可能是面前的這個人。正當他在納悶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可能會是誰時,那個人朝他笑了笑。隨後雷菲克看見那人竟然在朝自己走來。那是一個身穿軍裝的人。雷菲克終於認出那人是伯父的兒子齊亞。他會在過節的時候寄賀卡。父親在世時他問父親要錢,父親去世后他問他們要遺產。想到這些,雷菲克心煩地跟他打了招呼,隨後,他看見了齊亞軍裝上掛著的勳章,似乎覺得有些羞愧。
凱利姆先生說:「年輕的工程師們也和您在一起!」
齊亞高興地嚷道:「當然,當然!軍隊是根本。軍隊監督改革。它是公正和秩序的一個守護者。同時,它也知道如何得到應得的權力。不是嗎?總有一天它會得到自己的權力的。」最後這幾個字,他是用一種充滿野心的表情說出來的。然後他說:「啊,他來了!」說完,他匆忙握了握雷菲克的手,瞬間消失在了人群里。
雷菲克說:「您很精神。」然後他在屋裡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氛圍,他環顧了一下四周。
穆赫塔爾先生說:「你,你就笑吧,但是別忘了一代改革家還健在。」他看著拿著果盤進來的女傭說:「是的,我們都還活著!」然後,他突然看了看表,嚷道:「天啊,我怎麼還坐在這裏!我要遲到了!」他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https://read.99csw•com,撞到了餐桌,打翻了水瓶。
穆赫塔爾先生說:「以前你不是最喜歡和外國人說話的嗎?」穆赫塔爾先生湊到走到他身邊的一個同齡男人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他倆一起笑了起來。隨後他的臉紅了,好像那時不該笑一樣。
哈提傑女士說,肉剛剛從烤箱里拿出來,還要稍微等一會兒。聽到這話,穆赫塔爾先生讓她再拿一瓶葡萄酒來。納茲勒和拉斐特先生表示反對,他就跟雷菲克說剛才已經喝過兩杯了。然後他皺著眉頭問雷菲克是否看見了旁邊陽台上的男人。當他發現雷菲克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就告訴他說,鄰居上校為了表示不敬,竟然留了一臉的絡腮胡、穿著睡衣在自家花園裡溜達。自己要過去罵他,但被拉斐特先生和納茲勒阻止了。隨後他讓雷菲克講他的所見所聞。
拉斐特先生說:「你們知道,在我們這裏國家機關組成一個新領導班子需要很長的時間。」他笑著挨個兒看了餐桌上的每個人,想知道自己這個玩笑的效果。
雷菲克沒能說贊同使用高壓政治,但同時他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說完全反對使用高壓政治的。因此,他感到自己不得不去重複在這種情況下無法做出抉擇的所有人做的事情,他想了想自己是怎麼落入這種尷尬局面的,然後開始講高壓政治在土耳其歷史上發揮的作用。他一邊講馬赫穆德二世實施的改革,一邊在研究為什麼會遇上這樣的麻煩。
納茲勒很可能是想換個話題,她說:「把那些咬不動的肉放在這個盤子里,待會喂貓吃。」然後她指著自己盤子里一塊比較肥的肉對坐上餐桌后就沒說過一句話的奧馬爾說:「你要吃嗎?」
坐在後排的一個人嚷道:「戰勝了七個國家的他也一定可以戰勝死神!」
穆赫塔爾先生說:「但是他們不願意放棄!拉斐特,你跟他們講講在阿達納讓遊牧部落定居的事……他們早在一百年前就想讓土庫曼游牧民族過上定居生活。但他們堅持要遊牧,最後是用高壓政治和棍棒讓他們定居下來的。結果怎麼樣?收成好了!農業進步了!國家進步了!現在那裡栽種著整個世界都想要的棉花!如果隨他們的願,他們還會選擇那陳舊、落後和貧窮的狀態……這就是高壓政治的重要性!」
他看見拉斐特先生和納茲勒在笑,但他發現納茲勒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他看見奧馬爾也在笑,但他覺得奧馬爾的腦子好像是在另外一個地方。
雷菲克說:「誰都知道,是高壓政治和國家實施的暴力在我們的歷史上引發了前進。」
議員說:「不,不,我沒有誤解你的話。如果領導班子只有他一個人的話,那麼他死了,也就意味著改革結束了。然而根本不是這樣的。關於伊斯麥特帕夏你們是怎麼想的?」
語錄念完,周圍又有了一陣騷動。
大廳的中央像是落下了一個火球,人群一下散開,然後又慢慢集中到了通向貴賓席看台的樓梯口。人群中一陣騷動,一個茶杯落到地上摔碎了。雷菲克彷彿在人群中看見了傑拉爾·巴亞爾總理的臉頰,還有他的眼鏡框,但這時有人踩到了他的腳。
雷菲克說:「我沒去戴爾希姆!」
雷菲克說,那是兩者之間的一樣東西,但這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處理農村問題的新方法。穆赫塔爾先生問什麼是新方法,但他並沒去聽雷菲克說話,他抱怨肉太硬了。他像是想生氣又找不到借口一樣。雷菲克本想說解決農村問題的新方法來自於人民黨的「人民黨主義」原則上的某些觀點,但他放棄了。
雷菲克說:「我是和朋友一起來的。我剛剛從東部回來!」
拉斐特說:「改革是一個領導班子的作品,而這個領導班子里只有一個人。」
穆赫塔爾先生問雷菲克:「你相信可以用禁令和高壓政治解決所有的事情嗎?」
穆赫塔爾先生急急忙忙穿上了外衣。在沒有任何必要的情況下他親了親女兒的臉頰,又冷冷地看了一眼奧馬爾。他說,過一小時就回來,所有人都要做好去體育場的準備,然後跑著離開了家。https://read.99csw•com留下的人對他這種異常的興奮狀態感到驚訝不已。
拉斐特先生說:「親愛的穆赫塔爾,是旗子,還是旗杆?」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穆赫塔爾先生說:「是啊,是啊!」
正在這時,貴賓席上又有了一陣騷動,所有人的頭都轉向了同一個方向,大家為了看得更清楚一點都紛紛站了起來。四周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雷菲克在人群中又看見了傑拉爾·巴亞爾。他拿著帽子在向人群慢慢地揮舞著,帽子揮向哪個方向,那個方向就會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齊亞說:「我們的軍隊、改革和國家的力量把這個問題也解決了。」他的臉上像是籠罩了一層陰雲,「沒有軍隊就沒有改革。軍隊任何時候都會得到應得的權力的……最後總會得到應得的權力的!社會各界也必須要支持改革。商人們也是。」臉上的陰雲在他的眼睛下面、嘴巴邊上變得越來越濃了。「如果他們不想的話,軍隊知道如何用武力從他們那裡得到應得的權力。任何人都沒有特權,商人也不例外。尼甘女士還好嗎?」
凱利姆先生說:「我說,您和年輕的工程師們在一起!」然後,他用一種表示不再願意重複問話的態度搖了搖頭。接著,他看了一眼奧馬爾和納茲勒問道:「你們結婚了嗎?」沒等他們回答,他點了點頭,他的樣子和往常一樣,好像是在說:「在我的世界里,在我旁邊,你們說的話能有什麼價值……」
齊亞說:「你父親去世我很傷心。但不要忘了,生活中有比生意更重要的東西。看,你也明白了這點,你去了東部。你不會是為了生意去那裡的吧?」他邊說,邊和從身邊走過的一個軍人打招呼。
一個年老的議員說:「唉,我沒跟你們說事先佔個位子嗎?」他向穆赫塔爾先生問了好,然後繼續數落起妻子和女兒。
穆赫塔爾先生說:「你的意思是說改革也夭折了。」說這話時他挑起了眉毛,像是在威脅什麼人。他用一種責怪的眼神看著拉斐特先生。
穆赫塔爾先生突然說:「看見了嗎?你無法反對使用高壓政治、反對使用國家武力!但你又說養路費和戴爾希姆行動的壞話!」然後他又高興地說:「你怎麼可能反對呢……如果沒有高壓政治,你的計劃誰會實施?你的那些計劃農民們會去讀嗎……哈哈……沒有高壓政治任何事都做不成。我們需要一個手舞棍棒的人!納茲勒,把酸奶遞給我!」
穆赫塔爾先生激動地說:「他在伊斯坦布爾躺在死亡的病榻上。」大概他對自己的這種直言不諱感到了恐懼。他問道:「以後會怎麼樣?」
問話的人是凱利姆·納吉。他的身邊站著雷菲克在工地上見過的黨紀督察員伊赫桑先生。他倆一邊朝貴賓席走來,一邊跟雷菲克和奧馬爾打了招呼。
所有人都轉頭朝那人望去。這時,有個人說:「穆赫塔爾先生,您還好嗎?」
穆赫塔爾先生一走進房間就說:「快,快,我們要遲到了!你們怎麼都板著臉。車在下面等著!」
穆赫塔爾先生說:「他終於到了!年輕的改革家來了。」他用勁握了握雷菲克的手。「你去哪了?你到處看了看是吧?外面怎麼樣?好嗎?你覺得我怎麼樣?」
「好啊,也就是說,你是去看改革是如何深入到那片土地的。現在你會看到我們的軍隊。這個軍隊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如果沒有這股力量,沒有這個鐵拳的話,就不可能有改革,也不可能有進步,不是嗎?」說到這裏,他那剛才打招呼的手握成了一個拳頭。
雷菲克根據家裡的來信告訴他,家裡人都很好。
齊亞說:「東部,你去了東部啊!」他的身上有種雷菲克從未見過的堅決態度。「你覺得我們的東部如何?」他說這話時,仔細看了一眼穆赫塔爾先生。
穆赫塔爾先生左右張望尋找座位時,又和幾個人打了招呼,他好幾次摘下了帽子。然後他選好了一個角落,開始穿行在已經落座的人群中往那裡走去。他還不時轉身看看身後的女兒和客人們是否跟上了,然後依然不斷地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
拉斐特先生一邊聽雷菲克說話,一邊尋找開玩笑的機會,最終他開了一個玩笑。但他發現誰也沒笑,雷菲克更是用一種憤怒的眼神看著自己,他不再說什麼了。
他們跑下樓上了車。穆赫塔爾先生氣憤地講起在議會聽到的議論。他說,還是那個徐克魯·卡亞,他對一個記者說:「知識分子們都在想些什麼?他們是不是覺得我最合適?」拉斐特先生為了安慰朋友又說了一個九*九*藏*書笑話。他說,流亡到馬爾他的徐克魯·卡亞曾經發誓要向當局討回公道,然後等到自己上了台他想起了這個誓言……不知為什麼大家又都覺得這個笑話可笑了,穆赫塔爾先生也跟著高興了起來,他開始嘲諷在議會舉行的慶祝儀式。
穆赫塔爾先生說:「那麼,凱末爾主義是一個思想運動,還是一個領導班子運動?」
雷菲克驚訝地說:「新的一班人?」他想到了《改革和組織》雜誌。他在自己的想法和穆赫塔爾先生的願望中間尋找著共同點,他說自己認為一個新領導班子會帶來新思想和新規劃。
穆赫塔爾先生說:「等等,讓小夥子回答!讓他說贊同使用高壓政治!」
穆赫塔爾先生問:「他是誰?看起來像個改革家,一個有信仰的軍人。不管怎麼樣,他是個為了民族解放戰鬥過、得過勳章的人,不像我們那個懶散的鄰居……你要知道,看見這樣的人我會覺得很舒心。現在,我對國家的未來一點也不感到擔憂了。對了,剛才他們說……伊斯坦布爾病人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了……大概是他到了。」
「那都是些什麼啊!祝賀,祝賀。您還好嗎?我很好,謝謝……」他不停地向前傾著身子做出和人握手的動作,而每次向前傾身他的臉就會變得更紅。然後,他突然抬起頭說:「唉,怎麼堵車了!就差這個了!我們要遲到了。」計程車走走停停,車一停下來穆赫塔爾先生就開始抱怨。沒多久,他們遠遠地看見了體育場,穆赫塔爾先生掏錢給司機然後說:「好了,我們下車走過去!」說完他開門下了車。他讓大家快點走,然後就大步流星地朝體育場走去。快到貴賓席入口處,他看見了另外一個議員和他的家人。跟他們打完招呼后他又向一個高級軍官問了好。當他得知儀式會像往常那樣晚開始時,便立刻輕鬆了下來。彷彿第一次注意自己的衣著似的,他仔細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並整理了一下。看見納茲勒在拽裙角,他問她褲子上的水跡是否明顯。然後他轉身對雷菲克笑了笑,他的笑容好像是在說:「你都看見了吧,我就是這樣的!」
齊亞重又問道:「你覺得東部如何?你去戴爾希姆了嗎?那裡現在怎麼樣?很太平吧?我們的軍隊鎮壓了那裡的叛亂。」
這時,納茲勒說:「啊,皮拉耶,你好嗎?」她和那個看見自己后也同樣驚喜的女孩擁抱了一下,然後互相親了親臉頰。納茲勒和那女孩說了一陣話后,舉起手給她看了手上的訂婚戒指,並笑著看了看奧馬爾。
雷菲克想:「儀式結束后我要對他說……」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但他的內心沒感到任何激動,就像上午在街上轉悠時那樣。也還是像上午那樣,他又開始鄙視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傻瓜,更甚者,他覺得周圍的人也全是那樣的,他對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了恐懼。他走在奧馬爾和納茲勒的後面,努力不去鄙視看到的一切,不時他還自言自語地嘟囔幾句準備要跟穆赫塔爾先生說的話。他們一起走上樓梯,來到觀禮台邊上為議員、部長、外交官、高級軍官和政府官員專設的一個大廳里。
雷菲克說:「是的,但在這個問題上需要審慎。」
「也就是說,你贊成用高壓政治推動社會前進?」
雷菲克習慣性地向開門的女傭問了好。每次看見她,他都會想起尼相塔什的家、艾米乃女士、母親、裴麗漢和別的事情。當他聽見樓上傳來的笑聲時,他想:「現在我要讓他們不開心了!」每次來這裏,他都覺得自己是個掃興的人。他想起穆赫塔爾先生為了介紹自己認識其他議員在家請的客。雷菲克和議員們講自己的計劃,他們也說很喜歡他的計劃,但隨後還是沉浸到對他們來說真正有價值的政治傳聞里。「是的,因為所有的努力都沒能成功,所以對他們來說,我是個需要被同情的人,也是個讓他們感到少許內疚的人……也就是因為這個,他們看見我就會不開心!」此前他也想過這個,為了不掃興他做了一些計劃,但這些計劃最終還是讓他們掃興了。走上最後一級樓梯,他看見穆赫塔爾先生穿著一件考究的燕尾服,正用一種和藹、可親的眼神看著自己。
然後,他們和所有人一起坐下,但不久又為了唱《獨立進行曲》重新站了起來。唱國歌時,雷菲克想自己還是興奮不起來。然後他想到上高中時自己也是不能和大家一起唱國歌的。他又想到了魯道夫,他想:「智慧的光芒降臨到了我的內心,所以我與眾不同!」但這不是不能唱《獨立進行曲》的原因。他想:「我為什麼不能唱!因為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而這聲音聽起來很奇怪。」他想到了魯道夫,想到了荷爾德林的那些關於東方的觀點,他又聯想到了和穆赫塔爾先生的爭論。他想:「我要對他說……」他聽見從對面看台上傳來的歌聲,他發現他們這裏的歌聲和對面傳來的歌聲之間有兩秒的先後,他想現在這個大合唱有點像音樂課上學的兩重輪唱。然後他又想了一些自己覺得荒唐的事情,等國歌唱完他和大家一起坐下,開始聽傑拉爾·巴亞爾念阿塔圖爾克的語錄。九九藏書
拉斐特先生說:「徐克魯·卡亞關於伊斯麥特帕夏說的那些話你們聽到過嗎?」他開始講一個故事。他說伊斯麥特帕夏得了膽囊炎。醫生說是因為騎馬導致膽囊里的石頭引發了炎症,所以一段時間里禁止伊斯麥特帕夏騎馬。聽說這事後,徐克魯·卡亞諷刺伊斯麥特帕夏聽從禁令。拉斐特先生就此打住,他笑著說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搞混了。但大家從他的笑容里明白,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改變話題。
拉斐特先生說:「親愛的穆赫塔爾,你又誤解我的話了。為什麼今天你會這樣?啊,橄欖油菠菜。」
這時,站在貴賓席門口的一個工作人員喊道:「請從另外一扇門走,這裏已經滿了,請走另外一扇門!」
在寬敞的大廳的一角,支著一個茶攤。茶攤的四周放著一些椅子,椅子上坐著喝茶和咖啡的人,但更多的人是站在那裡的。三五成群站在那裡的大部分男人都像穆赫塔爾先生那樣,身穿燕尾服面帶微笑。所有人都在相互交談著,不時點頭和周圍的人打招呼,帶家屬的人會向熟人介紹家人。然後他們會注意地去看別的人、別的家庭,面帶微笑地等在那裡,等待新的問候和寒暄。穆赫塔爾先生得知離儀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后,他對大家說可以去喝點茶。他一邊往茶攤走,一邊朝周圍的幾個人笑了笑,還特意為其中的一個人摘下了頭上的帽子。拿好茶,他看見了站在大廳角落裡的一對外國父女,他對納茲勒說:「看,法國大使和他的女兒在那裡。他們身邊正好沒人,我們過去一下,你來說話!」
雷菲克想:「靠皮鞭實施的任何事都不會是對的。」但他同時又想到,自己是不可能反對原則上促進了社會前進的高壓政治的。
這時拉斐特先生笑著說:「即使新班子上台,我們還會繼續用老的舀水盆來洗澡的。」
為了整理一下思緒,雷菲克覺得有必要繼續剛才的談話。他問道:「怎麼可以棒打人民獲得光明?難道我們不是為了人民希望得到智慧,為了新生事物的光芒在這個國家閃亮嗎?」看見沒人搭理自己,這次他盯著拉斐特先生的眼睛問:「強迫人民接受一個新的、進步的社會您不認為是錯誤的嗎?在我們的歷史上可能有用高壓政治帶來的新生事物,但這不能說明我們現在要贊同國家使用高壓政治……」
這時,穆赫塔爾先生走到雷菲克身邊說:「看,司法部長過來了,想認識一下嗎?」他看著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快步走過的部長又說道:「在司法部也是這樣,誰也別想接近他。」
但是穆赫塔爾先生沒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又有幾架飛機飛過了看台,人們在給飛機鼓掌,一些人仰望著天空在叫好。
「不是,我只是去看看。」雷菲克感到羞愧難當。
為了掩飾自己的得意,穆赫塔爾先生說:「酸奶也很好!」他接著說:「你曾經說在戴爾希姆所做的一切是錯誤的,但是如果不使用棍棒,改革就會面臨危險。要麼跟我們、國家和改革站在一邊,拿起棍棒來實施你要的改革和進步,要麼你自己一個人待著,或許還可能會白白地進監獄!比如說關閉伊斯蘭教苦修教士的集會處……應該把人們從這種荒唐的信九-九-藏-書仰里解救出來。但是他們不願意放棄!怎麼辦?」
齊亞說:「你好嗎?你怎麼會在這裏?」
拉斐特先生說:「親愛的,難道不全是這樣的嗎?」
凱利姆先生離開后,拉斐特先生開玩笑地說:「像國家的一個人。既是地主,又是承包商,還是議員!」
雷菲克也對奧馬爾問了同樣的問題,但他在奧馬爾臉上只看到了以前和黑爾·魯道夫爭論時的那種嘲諷的微笑。他感到一種從未有的壓抑,無奈之下,他開始想應該如何回答穆赫塔爾先生的那些問題。他想:「我要對他說,任何時候我都不會贊成一個與人民為敵的觀點。他會對我說,不是與人民為敵,而是為了人民,但要用高壓政治。我就說這樣是不行的。他就會給我列舉一些史實,然後再問我如何實施我的那些振興農村的計劃。我會對他說用議會的力量。他會笑著對我說,議會不是由人民選舉產生的!我就跟他生氣!那麼到底是誰錯了?誰也沒錯!他只是想告訴我對人民使用高壓政治並不是件壞事。我呢,反對他的這個觀點!結果是什麼?大家各持己見,而他的觀點看起來似乎更有道理。有道理的原因則是我的計劃。而我是為了讓光明降臨才做了那些計劃的。然後幹什麼?過一會兒穆赫塔爾先生就回來了,我們一起去體育場。然後我可能會在那裡見到蘇萊曼·阿伊切里克。然後我回伊斯坦布爾。奧馬爾和納茲勒這些天互相板著臉……我在做什麼?」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看窗外,他想找人說話,但他感覺沒人會理睬自己,因為所有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而且任何人都不想打破沉默。他又開始繼續想剛才的那些問題:「我跟他說議會應該由人民選舉產生。他會說,人民不會選對自己有利的人,而會選矇騙他們的人。而這一點沒錯。如果現在舉行一次自由的選舉,允許有第二個、第三個政黨出現,那麼所有的哈吉、阿訇、騙子就會成為議員。到那時又該頒布禁止他們進議會的法律了。比如說,不能把宗教當成政治工具,不是大學畢業生不能當議員,然後商人和地主不能參選議員……然後還要教育人民選真正的好人!別的還有什麼?」他對自己笑了笑,自語道:「那時該做什麼?穆赫塔爾先生的觀點是錯誤的,我的也不能算對,但我是善意的,我想要有所作為!我想做什麼?」他想到了和魯道夫的爭論,他嘟囔道:「我想帶來光明!」他發現自己開始在同樣的問題上轉圈子。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他喝了咖啡,又思考了一遍同樣的問題,然後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和裴麗漢。「那時我有自己的平衡。後來我覺得失衡了。就是從居萊爾家出來回家的路上,我想自己失去了平衡。幾個月前?八個月前!現在我在幹什麼?我坐在這裏四處張望。我看見納茲勒的裙子是紅色的。我在想幸虧她穿了這條裙子,因為每個人都板著臉,這間屋子裡惟一能讓人高興的就是這條和國旗同色的裙子了!」看著納茲勒的裙子,他想:「但穆赫塔爾先生是高興的。他是那樣的高興,竟然毫無顧忌地來讓我心煩。他在想什麼?他希望伊斯麥特帕夏上台,然後給他一個職務。可能他想當部長。為什麼不行?他是個可愛的人。不知道我到了他那個年紀會是什麼樣子?」他突然打了個哈欠,他想剛才肉吃多了,他想起了父親,然後他聽到了門鈴聲,他想時間過得真快。
穆赫塔爾先生先「是的,是的!」答應了幾句,然後突然問道:「什麼,我沒聽見。」因為做飛行表演的幾架飛機正從體育場的上空飛過。
穆赫塔爾先生終於忍無可忍地說:「孩子,我不懂你說的那些詞!你說的那個光明是什麼玩意兒?進步我倒是明白的。進步很重要!先讓國家進步,即使沒有你說的光明也沒關係。黑暗就黑暗吧,但國家一定要進步,農業要進步,工業要進步。而所有的進步都是用棍棒來實現的!」他看著雷菲克臉上絕望的表情說:「也許我誤解了你的意思。但是這裏不能有任何放任自由的事情!」然後他對拉斐特先生說:「也就是因為這個,我要對鄰居上校生氣。重要的是國家的進步……那麼,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因為好像所有人都對穆赫塔爾大叔的觀點不屑一顧……完全不是這樣的。只有一個人的改革班子在伊斯坦布爾可能會死去,但還會有別的人舉起他的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