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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44、議員的願望

第二章

44、議員的願望

女傭說:「先生,那些事我一點也不懂,我說不上來!」她的眼睛突然閃亮了一下,她的臉也變得有生氣了。她說:「我不懂政治,所以我不去管閑事!就像您不懂廚房裡的事情一樣我也不懂那些事情!」
他快步走到廚房。他看見女傭在爐子上燒著什麼東西,窗戶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
他在床上又翻了個身。他嘟囔道:「小小的一步!」往前邁一步,他的一生,不光是未來;他的過去,也將會有嶄新的內容。青年時期他有追求新意和要求進步的激|情,中年時期他有堅定的信心,現在他等待著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除了這樣的使命,其他還有什麼東西可以賦予人生深刻的含義呢?穆赫塔爾先生煩惱地自語道:「特別是像我這樣的一個人!」任何時候,他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多彩的人。他沒能從生活中得到什麼樂趣。妻子死後,除了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個酒會上認識的一個女人,他就不認識別的女人了。因為有些猶豫,也因為有些麻木他壓抑了肉體的慾望。他也沒能和自己相似的那些人一樣成為一個沙龍人物。他覺得自己在那種地方總是躲在一邊,別說是沙龍了,連自己坐的沙發都不能填滿。何況,他也不喜歡空洞的閑聊。有時他也說些無聊的閑話,特別是在當省長的時候,他也曾經迷戀過被人仰慕的光環,但自從到了安卡拉,他明白閑聊不是自己個性里的主線。他對酒也沒太多的興趣。他激動地數了一遍自己的品性。他想:「除了回憶錄,我其他什麼書也不愛看。那麼可以賦予我人生深刻含義的只有我期盼的這個使命了!對我來說,人生的意義在於效勞,為國家效勞並榮升!而現在我離這個使命就差一步了,小小的一步!」但因為這關鍵的一步完全取決於伊斯麥特帕夏,所以他覺得很無奈,他不得不在床上又翻了個身。
「她和奧馬爾先生一起出去了,說是要去參加葬禮。」
為了擺脫這些令人煩惱的想法,也為了離開枕頭上被眼淚弄濕的那塊地方,他又在床上翻了個身。他想:「這以後會怎麼樣?這以後傑拉爾先生該下台了,傑拉爾先生一走,相信伊斯麥特帕夏的人就該上台了。不知道這要等到什麼時候?」穆赫塔爾先生本以為阿塔圖爾克去世后這事會馬上發生,但他錯了。因為誰也沒膽量在這個時候搞出這麼大的動靜,所以傑拉爾先生的舊政府在五天前贏得了議會信任投票。這說明現任政府至少還會在台上待上一兩個月。穆赫塔爾先生想:「為了不讓國家陷於混亂而荒廢的兩個月!而其實國家需要一個新的領導班子。新的領導班子也正在期盼著使命。」他滿懷希望地嘟囔道:「我也在期盼!」他本想笑自己的,但放棄了。「有什麼可笑的?我耐心地等了,努力地工作九九藏書了!我有足夠的知識、經驗和勇氣來承擔使命。我缺什麼,讓我覺得自己的這個要求可笑?」他興奮地從枕頭上抬起頭。「安拉作證,我比誰差嗎?是比泰夫菲克差,還是比法伊克差?」他把那些現任的和有可能成為部長的人挨個兒想了一遍,他覺得自己比那些人都優秀,他高興地扳著手指想:「還有穆利斯、胡里希、懂一點點法語的薩吉特,感謝安拉,我比他們誰都不差!而且,我比他們更勇敢、更堅決,另外我還成功地始終走在了同一條路上!」當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始終走在那條路上、自己對伊斯麥特帕夏是如何忠心耿耿時,他變得更加激動了。他相信自己一定會被伊斯麥特帕夏想起,會被叫去在新政府里任職的。他自語道:「那麼傑拉爾先生何時會被免職?這個政府除了耽誤國家的正事,就沒別的事可做了。金子般珍貴的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可惜,太可惜了!」他相信自己一定會被想起來的,他的頭又落到了枕頭上。
穆赫塔爾先生說:「親愛的,我開個玩笑!」為了找點事做,他打開了冰箱。看見冰箱里的一個盤子他又傷感起來。妻子死前三個月買的這套盤子曾經在家裡引發了一場爭論。穆赫塔爾先生說應該把錢花在別的地方,比如說沙發、客廳傢具和衣服。現在所有這些爭論都變得那樣的荒唐和空洞。他嘟囔道:「啊,生命、死亡,一切都是空的、荒唐的。」他翻了翻冰箱,除了橄欖沒找到任何自己想吃的東西。吃了橄欖他又覺得口渴了。喝水時他想了想該怎樣和女傭交談。他看著女傭用勺子在鍋里快快攪動的手說:「也就是說需要這樣不停地攪動!」
女傭還是用同樣生硬的聲音說:「先生,我什麼時候讓您吃過燒煳的大米布丁了?」
女傭用一種生硬的聲音回答道:「您昨天不是說要吃大米布丁的嗎?」
穆赫塔爾先生問:「哈提傑女士,我們的姑娘在哪裡?」
大家等待的、並都為此做好了心理準備的事終於發生了,阿塔圖爾克十天前在伊斯坦布爾去世了。今天他的靈柩被臨時安放到安卡拉民間博物館,並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葬禮。參加了在議會舉行的儀式,並在那裡和所有人一起痛哭的穆赫塔爾先生,因為害怕會再次痛哭,所以原先不打算參加在市裡舉行的儀式,但後來考慮到那樣做不合適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和前兩次的一樣,安卡拉的儀式也是在極度悲痛中進行的,無法忍受這種傷感場面的穆赫塔爾先生還是和大家一起哭了。他想:「我為什麼要哭?」他在柔暖的大雙人床上翻了個身,又對自己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我哭了,因為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是的,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伴隨著這幾個字,他又想起了當時的感覺。他又開始想一切都是空的、毫無意義和沒有價值的。隨後,他開始研究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因為和那個死後會讓所有人流這麼多眼淚的人相比,我的人生沒有任何價值……在那座高山邊上我就是一隻螞蟻!」突然,他的內心燃燒起一團陰險的火焰:「但我還活著,我可以看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我還會有別的經歷!是的,讓我們來看看,這之後會發生什麼?」他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羞愧,為了懲罰自己,他努力再去想阿塔圖爾克的辭世。但他發現,每當想到阿塔圖爾克的離去時,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的死亡和生命,他為此很惱火。九_九_藏_書
穆赫塔爾先生說:「哈提傑女士,你在煮什麼呀?」
穆赫塔爾先生急急忙忙地走上了樓梯,他以為可以在起居室或女兒的卧室里看見納茲勒,但她不在。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他像個準備要哭的小孩一樣倒在了床上。他嘟囔道:「一切都結束了!現在一切將重新開始!看看會發生什麼?」他看著白色的天花板自語道:「死亡太糟糕了。我是個零。跟他比,我完全是個零。」他像是要哭,臉抽搐了一下,但又覺得害臊。他又嘟囔道:「太糟糕了。一切都是空的。現在會怎麼樣?」
穆赫塔爾先生說:「是的,是的。」他覺得女傭的憤怒很可愛。他走出廚房。當他走進客廳時,他忘記了所有的煩惱。自己的人生是否沒有價值看上去也不重要了。他嘟囔道:「重要的是我還活著!我活著,笑著,在說話!我在高興地等待將要賦予我的使命!大米布丁在爐子上煮著……就是這樣!」
他邊走邊在嘴裏嘟囔著同樣的句子:「小小的一步,要是伊斯麥特帕夏能邁出這小小的一步就好了!」他開始回憶自己為伊斯麥特帕夏做的事情:伊斯麥特帕夏當總理時,他竭其所有鼎力相助;伊斯麥特帕夏離任后他成了帕夏在議會裡的喉舌和耳朵;在議會的走廊上他總要提起伊斯麥特帕夏,一有機會他就會頌揚帕夏;去粉公館時,他會把議會走廊上的那些傳聞說給帕夏聽…九_九_藏_書…遭冷落、不當總理后,伊斯麥特帕夏開始提高英語,學習英國歷史,隨後又開始學拉小提琴,讀國際象棋雜誌,那時帕夏會不時說幾句讚揚的話讓穆赫塔爾先生開心。有一次,下完國際象棋后伊斯麥特帕夏對他說:「您的防守很好,但等到該進攻的時候您卻猶豫了,這樣您就失去了取勝的機會!」穆赫塔爾先生嘟囔道:「我失去了機會啊!不,不,這次伊斯麥特帕夏一定會想起我的,他會讓他們給我一個職務的!他會記得我對他的忠誠的!」突然他羞愧地嘟囔道:「這難道就是我的本事嗎?」但他又安慰自己說:「但這又不是件壞事!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我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像我這樣的人,不是靠聰明,而是要靠忠誠和信仰來榮升的……何況,在我們國家自負、自作主張又不是件好事!人應該把自己交給一個懂得更多、會思考的人,應該效忠於某個人,應該接受一種信仰。是的,效忠和信仰!我效忠於伊斯麥特帕夏,相信改革!」突然他覺得自己很可笑,他站定在房間的中央。然後他走到衣櫃的鏡子前恐懼地看著鏡子說:「安拉,難道我是一個可笑的人嗎?不是,不是……我跟所有人一樣。看我那張臉和那些想法……」他想起了葬禮。「一切都是空的、可笑的和毫無意義的。跟他比,一切都是空的和沒有意義的。大家都在痛哭流涕!而我卻在這裏做這些醜惡的打算。如果別人知道了我那些噁心的想法會怎麼說?……荒唐!那麼,什麼是必須做的?看這鏡子里的人!我的身軀很大,但我的鼻子卻很小!那是誰說的?是卡米爾帕夏說的嗎?一個威嚴的國家領導人的第一特徵就是一個大鼻子!而我只有這對可笑的招風耳朵……」為了擺脫讓自己陷入煩惱的孤獨,他決定離開房間找人說說閑話。
女傭把勺子從沸騰的大米布丁里拿出來,然後在鍋邊重重地敲了幾下,隨後,她用同樣生硬和氣憤的動作重重地蓋上了鍋蓋。
「攪和得太厲害了是不是味道就不好了?不粘糊了?」
穆赫塔爾先生說:「但這之後會發生什麼?看看伊斯麥特帕夏會做什麼?他會讓誰來當總理,讓什麼人來當部長?你說呢?」
他一邊翻身,一邊嘟囔道:「小小的一步!」而為了邁上通向這一小步的階梯他經歷了很多的事情。當省長時,他收到過很多寫滿死亡威脅、辱罵和誹謗的信。他借實施《帽子和服裝法》讓馬尼薩市裡的所有小店主和宗教人士嘗到了他的威力。那年的國慶節上,他不顧威脅大聲宣布要懲治落後分子。然後是在議會裡用智慧和決心與反改革派們進行鬥爭。在這場鬥爭中,他沒能站在最前沿,但也不能說是在最後,因為首先他是改革家議員中從不缺席的一個。他出席九九藏書議會舉行的所有會議,認真聽所有人的講話,他在議會大樓的走廊里轉悠,看見哪裡有什麼小爭論,立刻過去說出自己的觀點。但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任何時候不會弄出很大的動靜,他用自己一貫的平靜像個影子一樣出現在議會的每個角落。他之所以從不缺席,毫無疑問首先是因為他對自己職責的忠誠,另外就是除了當議員他沒別的事可做。除了部長,或是在黨內有職務的人,議員中的大部分人都有第二份職業。他們有的是記者,有的是律師,有的是地主。他們也是因為在本行業的特殊表現才被任命為議員的。穆赫塔爾先生因為是個出色的省長和改革家所以當上了議員,但他是不會有別的事情可做的,因為一個人既可以是議員,也可以是記者,但一個人既當議員又做省長那是法規不允許的。突然穆赫塔爾先生想:「但法規允許既當議員又做改革家,而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想到這裏,他興奮地從床上爬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踱步。
是的,伊斯麥特帕夏在任命組建新政府時一定會想到他的,他一定會向新總理推薦那個在整個政治生涯里對自己忠心耿耿的穆赫塔爾·拉沁的。穆赫塔爾先生幻想著將在昌卡亞發生的一幕。他眼前閃現的新總理,一個是雷菲克·薩伊達姆,另一個是徐克魯·薩拉基奧魯,伊斯麥特帕夏對新總理問道:「您想到了哪些人?」然後沒等新總理回答,他馬上又問:「您想過穆赫塔爾·拉沁嗎?」穆赫塔爾先生興奮地看著天花板嘟囔道:「是的,是的,拉沁!」伊斯麥特帕夏當然會想起他自己選的這個姓氏的。那是四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情。當時所有人都希望找一位和自己關係密切的長者給自己選一個姓氏。穆赫塔爾先生因為下國際象棋被邀請去了粉公館。下完棋后,他對伊斯麥特帕夏說,希望總理給自己取一個姓,伊斯麥特帕夏想了一會兒后說:「拉沁!」穆赫塔爾先生懇請帕夏把這個自己不太明白的字寫在了一張紙上,隨後他一直珍藏著這張寫有帕夏簽名的紙。他認為儘管這個單詞沒什麼含義,卻可以讓人想起自己那平靜的個性。他確實有一個平靜的個性。他懂得等待和用耐心去觀察發生的一切。是用耐心,而不是用麻木和懶散的猶豫不決。他耐心地效忠於伊斯麥特帕夏。他還記得這種忠誠是怎麼開始的。那是在他剛進議會的頭幾個月里。有一天,帕夏和新議員們認識時談到了日常生活習慣問題,他問誰有午飯後小睡的習慣,穆赫塔爾先生興奮地、滿懷敬意地說自己有這個習慣,他引起了帕夏的注意九*九*藏*書。但帕夏真正對他感興趣是在得知他會下國際象棋之後。那是在被任命為議員的第七個月里,他榮幸地得到了去粉公館下國際象棋的邀請,這樣他就成功地和帕夏拉近了關係。想到那些年的光景,穆赫塔爾先生有些激動。那時他的妻子還活著。他在議會和那些改革的敵人唇槍舌戰,揭下那些假改革家的面具。他愛安卡拉,相信自己會有一個光明的前程。他滿懷希望地嘟囔道:「現在,那個光明的未來,我的耐心和激|情的果實就在一步之遙!離我為之奮鬥了一生的目標就差一步了!」
女傭依然板著臉說:「是的,要不停地攪動!」
「真的是大米布丁嗎?好好煮,別讓它燒煳了!」
穆赫塔爾先生說:「還沒回來嗎?」他對自己這個荒唐的問題感到很生氣,於是走出了廚房。他想:「他們去哪了?」他對在這樣的日子里還想著出去閑逛的女兒很生氣。「愛她,養大她,把她當成寶貝,然後讓她找那個花|花|公|子,讓她去喜歡一個自以為是、一心只想掙錢的瘋子!」他看著牆上掛著的維也納風景畫。這幅畫是他自己買的,儘管妻子並不喜歡,但還是把它掛在了牆上。想到妻子他很悲傷:「我只愛了她一個人,而她一直在取笑我,然後就撒手走了。現在納茲勒也要棄我而去。還是和那個不討人喜歡、自以為是的傢伙……找個別人也行啊……」他想到了雷菲克,「是的,比如說他。儘管他很單純,但是個善良和靈魂乾淨的人……」他想到和雷菲克的那些爭論時笑了。「但,太單純了……人可以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抑或是應該這樣的,但像他那樣的也太過分了!」當他想到農業部決定出版雷菲克的書時,他又高興了。他想,農業部長大概是想和伊斯麥特帕夏的這個支持者搞好關係,才決定幫助他帶去的小夥子的。雷菲克這幾天可能要去見那個組織者作家蘇萊曼·阿伊切里克,然後就回伊斯坦布爾。想起蘇萊曼·阿伊切里克和《組織》雜誌,穆赫塔爾先生不禁又心煩了。他嘟囔道:「我不喜歡空想家!也許當我抱著當部長的夢想寢食難安時,我也成了一個空想家……我是個帶著空幻希望的可憐的空想家!更何況在那遺體旁我什麼也不是。死亡很恐怖!你活著、忙著、做著某些事情,你成為國家和歷史上的一個最重要的人物,然後突然一切就結束了!」他攤開兩手。「死亡太糟糕了。我只是一隻小螞蟻。特別是在他辭世以後……唉,也沒一個人可以和我說說話!」他突然想到了哈提傑女士,他滿懷希望地走進了廚房。
穆赫塔爾先生走到窗邊,他用手指在滿是水汽的玻璃上畫了畫說:「哎,哈提傑女士,你怎麼看,偉大的阿塔圖爾克也去世了。」
女傭說:「他是一個偉人。他走了。我們所有人都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