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希廷板著臉說：「我在說雜誌的事！明天我還要去找馬西爾·阿勒泰勒……他們建議我去爭取新雜誌的出版權。他們信任我，但我不能信任他們……所以我現在暫時不介紹你們認識！」

土爾蓋說：「大哥，您母親可真是個慈祥的阿姨！」

穆希廷說：「為了相信什麼東西是需要感情的！但為了達到目的你就該用腦子。每走一步都需要動腦子。你看，我們在雜誌的封面上放了那張地圖，結果出版被停止了……我們認為這是針對我們雜誌的一場卑鄙的陰謀，但同時也是我們犯的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導致了泛突厥主義行動的惟一刊物被省政府勒令停刊了。」

穆希廷還沒決定要告訴母親他們是軍校的學生。一方面是因為習慣，另一方面也因為穆希廷想給發生的一切增添某些神秘的色彩，所以年輕人依然把他們的軍服留在了貝希克塔什的那家照相館里。

「沒有……」

「別叫，他會聽見的！什麼批評？六個月前他是這樣的嗎？」

菲利黛女士埋怨道：「你什麼也不說嗎？所有的事你都要藏著嗎？」穆希廷什麼也沒說，端著托盤走出了廚房。他突然有了一個出其不意走進房間的念頭。為了不讓咖啡灑出來，他本來就走得很慢。當他悄悄走到門前時，他聽到了裏面傳來的講話聲，於是他開始好奇地聽起來。

「當然！難道你們以為行動就此停止嗎？」

「金色的光芒！但名字很重要嗎？……」

「他畫了哪裡？你讀給我聽。《遠古的歷史》！」

又是一陣沉默。因為話題轉到了被省政府勒令停刊的厄土坎雜誌，所以兩個年輕人變得嚴肅起來。巴爾巴羅斯用「大哥，您就原諒土爾蓋吧！」的眼神看著穆希廷，而土爾蓋也似乎為自己瘋狂的舉動感到了羞愧。穆希廷很喜歡這種敬畏的沉默，他想：「好了，他們像往常那樣老實了！似乎看到了我的房間和讀的書，就可以斷定我也是個普通的凡人，就可以失禮了！」他高興地想起每次看見這兩個年輕人時想到的https://read.99csw.com東西，「我把軍事學院掌握到了手裡！總有一天我播下的種子會把整個軍隊……」突然他生氣地想到：「如果這個傻瓜真要離開軍隊呢……我諒他也沒這個膽子，但如果因為這次小小的魯莽他們把他開除了呢？所有人都是泛突厥主義者，但沒人手裡有軍人！」他想給土爾蓋一些忠告，但他說了另外一句話，因為他覺得真正有影響的是這句話：「我要拿新雜誌的出版權！」

「中等甜度！」穆希廷說。「孩子們，中等甜度是嗎？是的！」他對母親說：「待會我去拿……」

巴爾巴羅斯說：「對，我也沒太明白！」

突然門被推開了，菲利黛女士走了進來。她看見兩個年輕人並沒吃驚。她笑著說：「孩子們，歡迎你們來！」

「看那些！……我們就是還沒學會法語……」

「還是我端來吧！」但當菲利黛女士看見穆希廷臉上的表情后就不再堅持了。她走出去關上了門。

巴爾巴羅斯也跟著這麼做了。穆希廷看見母親的眼睛亮了，他覺得母親可憐，也認為年輕人沒必要這麼做。他想，最近一段時間大概沒人這樣親吻過母親的手。

穆希廷說：「如果我做了這樣的事，那是我搞錯了。但就憑你那點法語又怎麼去喜歡波德萊爾呢？」他把放在煙灰缸上的煙重新點著后說：「快來拿你們的咖啡……感謝你們的真主，你們還沒中太多的毒……如果我再晚點來干預，你們就會失去自我了……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們將成為兩個沒有自我、歐化的可憐軍人……你們甚至連真正的軍人都成不了……我知道讀書中毒后失去自我會是一種什麼樣子。」為了不讓他們誤會，他急忙接著說道：「我是從雷菲克那裡知道的……前年秋天的時候，你們見過他……他去了一趟凱馬赫，現在回來了，他讀了一些書，寫了一些東西。上個星期我見了他，他依然還是一個頭腦混亂、脫離現實、沒有原則、沒有意志，最重要的是沒有目標的土耳其九_九_藏_書知識分子……或者說是生活在土耳其的歐洲知識分子……你們明白嗎？」他又用生硬的目光看了看土爾蓋。看見土爾蓋的臉紅了，他感到了少許的輕鬆，但他還接著說道：「別對我隱瞞什麼事。反正我知道你們想些什麼！文化的魔鬼總想著要進入你們的身體，搞亂你們的腦子……不要把你們的腦子交給文化的魔鬼，要讓腦子為你們的激|情、情感和信仰服務。」

巴爾巴羅斯說：「我沒看見！是他告訴我的。那傢伙跟他敬禮了，他沒理人家。你自己說呀！」

巴爾巴羅斯說：「大哥，您別擔心，他不會離開的！這些天他的脾氣有點大……否則……」

他站起來走出了房間。一關上門，他就想到兩個年輕人會去研究他的書。「他們會去研究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那些書，那些書……我中毒了嗎？沒有！我只是太精明、疑心太重！」他走進廚房。

「你為什麼要告訴他我沒給阿爾巴尼亞人還禮的事？他生氣了。」

菲利黛女士問：「你們的咖啡要怎麼樣的？」她彷彿不知道該往哪裡放那隻剛被親吻過的手了。

「對不起，大哥，雜誌的名字叫什麼？」

「什麼？好的！」巴爾巴羅斯嘟囔道。

「他還畫了什麼？快翻，快翻……」

「泰夫菲克·菲克雷特！」

巴爾巴羅斯說：「我也這麼認為！」

穆希廷突然擔憂地說：「那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你必須待在那裡！……再說這樣的麻煩任何職業里都會有的。」

土爾蓋說：「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穆希廷說：「土爾蓋，其實你這麼做並不好！你可能會給自己招來麻煩……」

穆希廷感覺自己不像大哥，而像個老師，他說：「但這樣的一種行為並不能讓我們實現目標！要實現目標，我們就不能意氣用事，要用我們的腦子來行動。」

土爾蓋用一種謙虛的態度證實了這件事。

「難道我做錯了嗎？請您別怎麼說，大哥。他是一個阿爾巴尼亞人！這裡是我們的祖國！就是因為他，一個土耳其軍人https://read.99csw.com被土耳其軍隊開除了，而您卻認為我錯了！」

「一個勝者，十個敗者；強者有理，弱者無理……」

土爾蓋說：「我就是沒給他還禮！」英俊的土爾蓋身上有種愚笨的單純，但穆希廷已經熟悉他，也不再覺得他傻了。

一陣沉默。大概他們倆都在等著對方回答。最後巴爾巴羅斯嘟囔道：「啥也沒幹！」

穆希廷認為自己該進去了，他沒去管咖啡是否會灑出來，快步走進了房間。「你們在說什麼？」土爾蓋滿臉通紅站在放著波德萊爾書的柜子前，手上拿著一本書。穆希廷用生硬的目光看著他說：「你在看什麼？波德萊爾嗎？你喜歡他嗎？」

「噓……」

巴爾巴羅斯說：「大哥，您說得對！」他正看著放在書櫃里的海達爾·尼相基先生的照片。

「怎麼沒還禮？那人是誰？」

「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就不說了。他給我敬了禮，而我像堵牆似的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也沒能怎麼著。但他的表情很尷尬。」

「土爾蓋，你坐那裡！這個星期你們做了些什麼？」

「看，看，還有阿波里奈爾！」

土爾蓋說：「我要離開軍隊……找個地方待著寫詩！」或許，他也不相信自己會這麼做，但還是喜歡這麼說。

母親已經煮好咖啡正在往托盤上的杯子里倒。她說：「啊，你來了。那兩個孩子真可愛，他們是做什麼的？」

巴爾巴羅斯說：「是嗎？」

「一個阿爾巴尼亞人！誰都不喜歡他！三年級的一個學生被開除也是他帶的頭。我是在大門的台階上看見他的，他給我敬了禮，我沒還禮！」

土爾蓋紅著臉，做了個像是要把手上的書藏起來的動作。「大哥，是您讓我們喜歡他的！」說完，他hｔtpｓ://ｒｅａd.９９ｃsw•ｃom急忙把手裡的書放進了書櫃，好像書上有毒似的。

「你再說得詳細點……」

「閉嘴！傻瓜！」

「一個星期你們啥也沒幹啊？那麼你們為什麼活著？」

「為了批評！」

土爾蓋說：「但不是您說感情更重要嗎？您不是說要用心去感受，而不是用腦子去思考嗎？」

「至理名言：無信仰者會被擊潰！……這頁上也有；英雄主義……它的根本是鮮血和兇殘……菲克雷特怎麼也是個和平主義者？」

穆希廷說：「是怎麼回事？快說。你真棒！」

土爾蓋說：「謝謝，阿姨！」他站起來說：「剛才我們不想打擾您！」他彎下身，用一個發自內心的動作親吻了菲利黛女士的手。

「如果你再這麼嚷嚷，他還會生氣的！」

穆希廷興奮地說：「是嗎？」

「啊，他還在下面畫線了！看，他也像我們一樣畫線……」

「當然！但他為什麼要把這些句子畫下來？」

穆希廷在前，兩個年輕人在後，他們沒讓菲利黛女士看見，就徑直走進了穆希廷的房間。軍校學生一進屋就不知所措了。穆希廷感覺到他們對這個房間已經好奇很久了，他們想知道他的房間是什麼樣的，裏面有些什麼東西。他坐到書桌後面的椅子上，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煙盒，但他沒把煙盒拿起來。他對那兩個站在房間里東張西望的年輕人很生氣，他想：「我一點也不喜歡被人研究！但讓我怎麼辦呢？再到酒吧見面已經不合適了……他們還在看……他們將會知道我讀了哪些書……我倒是很想知道他們對我的看法，但被研究一點也不好玩！」

土爾蓋說：「我們從來沒這麼想過！」他像是祈求寬恕一樣。「但您拿了出版權……」

「是什麼樣的？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法語……」

「因為在厄土坎，一切都是馬西爾·阿勒泰勒說了算。儘管我很喜歡你們寫的一些詩歌，但他沒讓它們發表。而其實我不認為他的那些觀點是正確的！」他用一種不容爭辯的態度接著說道：「但我現在不說那些細節……」隨後他突然伸手https://read.99csw.com去拿香煙，他這樣想到：「他總要說起前段時間我在讀波德萊爾的詩……他在讓人感覺我是個有文化的人，是個受到西方文化毒害的人……他說因為文化的魔鬼進入了我的身體，所以我不懂得謙虛……他認為自己是教主，而我只有謙虛的份……那麼就讓我來做一件不需要謙虛的事情！新雜誌的教主將是我！」突然他想起了咖啡，他說：「我還是去拿咖啡吧，別讓我母親端過來！」

「讓我看看！」

土爾蓋說：「我不在乎！反正我一點也不喜歡當兵。如果能找到什麼門路，我就離開軍隊……難道我們是俘虜嗎？」

穆希廷說：「他是我父親！你們一定要像他那樣……他是個真正的軍人。他打過仗，好好地生活過，然後死了！但其實他也是個沒目標的人，因為他沒能參加解放戰爭。你們是有目標的！你們沒有可以浪費的時間！現在的情況是這樣的：在新雜誌出版之前必須好好地利用時間，努力工作。如果馬西爾·阿勒泰勒對新雜誌還繼續堅持同樣強硬的態度，那我將去尋找別的解決辦法……解決辦法之一就是葛亞賽廷·可汗，我寫過一篇頌揚他的文章，他是一個真正值得尊敬的人……這樣我們就可以把馬西爾排擠出去了……然後，你們要放棄像不還禮這樣的粗暴行為！……如果我拿到了出版權，雜誌就會是我們的了，這對於你們來說……」

穆希廷問：「他沒讓長官給你懲罰嗎？」

巴爾巴羅斯問：「您為什麼不能信任他們？」

「你們在看什麼呀？快過來坐！」

「那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互相敬禮的禮儀是怎樣的？誰應該先敬禮？我服兵役時也發生了類似的一件事，他們把那人給整慘了……不會有麻煩嗎？」

「唉，我煩了！……所有人都跟我們生氣……看，波德萊爾！我不喜歡英雄主義的詩歌，我想寫這樣的東西！」

巴爾巴羅斯顯得有些愧疚，但他並沒感到害臊。他知道這是穆希廷對他們表示愛意的一種方式。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說：「土爾蓋沒給一個阿爾巴尼亞中尉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