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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新的一天正在開始

第三章

1、新的一天正在開始

女護士嚷道:「尼甘女士,您要是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就好了!」她哈哈大笑了幾聲后說:「您看上去像個新娘子!」
一到裏面,像每天早上那樣,因為光著腳進廁所他先跟自己生氣,隨後開始想一天的安排。因為周六沒人願意上法語和繪畫課,所以這天的大部分時間是歸他自己的。傍晚可能女友伊科努爾會來。「不知道我奶奶怎麼樣了?」他奶奶的健康狀況很糟糕,醫生們甚至談到了死。尼甘女士已經卧床不起,不時嘟囔一些奇怪的話語,有個護士在照看她。他想:「我不是要畫一幅爺爺的畫像嗎?」為了不像那些滿臉絡腮胡、頭髮蓬亂、玩世不恭的藝術家,他每天早上都要剃鬍子。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嘟囔道:「你的臉像戈雅的嗎?我最近又崇拜上戈雅了!」他做了個對自己生氣的樣子。洗好臉走出廁所,他撿起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報紙。在報紙邊上他還看到了一個信封,那是一張畫展的請柬。他打開請柬,「甘嘉伊為他的畫展印了請柬!這事他已經跟我說過好多遍了,現在又寄來了請柬!這傢伙!」他又看了一眼請柬,覺得有點像婚禮的請柬。正想說「小資產階級傢伙」,但他放棄了,因為他感到了對甘嘉伊的愛意,他拿起報紙坐到了房間的角落裡。
艾米乃女士說:「行了,夠了,別再折騰她了!」
「我爸爸沒了!……」
阿赫邁特點了點頭。護士從廚房回來了,耶爾馬茲把胳膊架在玻璃柜上也在看著尼甘女士。大概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件有趣的事情發生,等待便於日後談論的一個無論好壞的話題的出現。耶爾馬茲不時問阿赫邁特肉丸做得怎樣,還要不要吃糖漬水果。突然,他們聽到開門和隨後而來的腳步聲,圍在尼甘女士身邊的人一下全散開了。聽腳步聲,阿赫邁特知道是奧斯曼和奈爾敏來了。
護士說:「那您就給我們唱一首聽聽!」當她看見阿赫邁特在狠狠地看著自己時就起身去了廚房。
阿赫邁特突然說:「親愛的奶奶,早上好!」
「是的!」
阿赫邁特發現奶奶的腦子是清醒的,他高興地問:「今天您覺得怎麼樣?」
尼甘女士說:「是的,他死了!讓我怎麼辦,是我的錯嗎?他不該和那個女人結婚!」
「感謝真主,她今天的情況更好了!」艾米乃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桌布鋪回到了茶几上。
廚師耶爾馬茲說:「九_九_藏_書尼甘女士,尼甘女士,您認為我怎麼樣?我爸爸給你們做了三十年的飯,我也做了三十年了。您對我滿意嗎?」
阿赫邁特因為知道奶奶聽不見便輕鬆地問道:「她還是不吃東西嗎?什麼時候可以不用打點滴了?」
「是的!」
阿赫邁特說:「我在吃飯!」
尼甘女士試著吸了一口煙,但香煙已經滅了。她吹了幾下煙,用埋怨的聲音嘮叨了幾句。廚師耶爾馬茲又哈哈大笑起來。護士把煙重新點好,又遞給了尼甘女士。艾米乃女士埋怨著站起來,她準備去拿掉尼甘女士頭上的桌布和她手上的香煙,但尼甘女士不願意把煙給她。
尼甘女士像是突然興奮了起來,她說:「你的天資!你的天資!那是真主的恩賜……你要珍惜啊!」
阿赫邁特高興地說:「我知道……我在畫畫!」
阿赫邁特突然用勁重重地關上了廚房的另外一扇門,大聲咳嗽了幾聲,然後走進了客廳。他覺得有些憤怒,但又認為不應該這樣。
尼甘女士問:「你們在說什麼?」
尼甘女士歪斜地坐在床上,像是在和遠處一些模糊的人說話那樣,她說:「是的,我對你很滿意!」
護士說:「比昨天好!」
「我也要去銀行,去看看我的保險箱!」
阿赫邁特說:「好,煮雞蛋,我還要點酸奶。有什麼你就拿什麼來吧!」說完,他坐到了奶奶的對面。
尼甘女士問:「你爸爸在哪裡?」
醫生們說尼甘女士的毛病「主要是年老」造成的,特別原因則是血管硬化,或是諸如此類的毛病。阿赫邁特下樓時發現自己並沒太關心這個問題,但有一件事他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血管堵塞導致尼甘女士的腦子供血不足。奶奶也因此常常把時間、地點和人物搞混,這種情況有時會讓人感到悲傷,有時又讓人覺得好笑。尼甘女士的大孫子們住在一樓,他們的孩子因為覺得曾祖母的毛病很是有趣,所以最近幾個星期被禁止上樓了。阿赫邁特擔心著奶奶的健康,他用鑰匙打開了單元房的大門,走了進去。
阿赫邁特說:「不要,不要!」盤子里放著雞蛋、酸奶和肉丸。
阿赫邁特一睜眼就看了看表,十二點半。他想:「夜裡我是兩點躺下的,整整睡了七個半小時!睡多了!」他急忙下床,脫下睡衣,打了個哈欠。穿衣服時他想:「我怎麼又忘關門了!」房間里依然還有亞麻籽油的味道。他曾經在書上看到有關亞麻籽油致癌的消息。自從五年前父親死於癌症,他就開始注意這些事情了。他想:「還是找個地方寫個提示吧,這樣可以讓我睡前別忘了關門!」隨後他覺得自己過於謹慎了。他嘟囔道:「我不喜歡謹慎的人,但要是霍亂流行了,第一個往醫院跑的人就是我!我又想長壽,因為我想要的畫只能在五十歲以後才能畫出來。戈雅活了八十二歲。畢加索還在作畫。伯特蘭·羅素今年剛剛去世。」關於一個藝術家應該活多久以及長壽的種種好處,他的腦子裡還有許多別的想過、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但他沒去多想。去廁所時,他走到靠在牆上的一幅油畫旁。那幅畫他是前天畫的,今天他想繼續畫下去。他用手指觸摸了一下畫布,發現油料已經完全乾透,他高興地走進了廁所。九-九-藏-書
護士問:「您想抽煙嗎?」看見尼甘女士點頭,她點上一根煙遞給了她。
護士指著香煙說:「這對她的神經有好處!」
阿赫邁特說:「但香煙對她是有害的。奶奶,您還好嗎?」
尼甘女士疑惑地問:「你總在畫畫嗎?」
他在尼相塔什的這棟公寓樓的頂層生活了四年。四年前他從巴黎學畫回來,經過長時間的結算,家裡宣布他父親雷菲克的名下只有頂層的這兩間屋子,因為姐姐梅萊克不需要,所以他就搬來這裏住下了。因為既不用付房錢,也不用交取暖費,一日三餐也是在樓下奶奶家吃,所以他沒有太多的花銷。他不時可以賣出去一兩幅油畫,另外他還在給三個人上法語課,給一個孩子上繪畫課。「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又嘟囔了一遍,但並沒感到傷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了在藝術之樹上採摘一個果實,我在九_九_藏_書奉獻我的人生!」這句話大概他是從什麼地方看來的,但他既沒對自己生氣,也沒嘲諷自己的意思。他決定下樓去看奶奶,然後填飽肚子。他拿上鑰匙下樓了。
「我在樓上,親愛的奶奶。我不是在樓上畫畫嘛!」
艾米乃女士說:「護士知道!」
艾米乃女士嘟囔道:「請別這樣!作孽啊,作孽!」
尼甘女士說:「我的耳朵里在放歌!」她的另外一個抱怨,據她自己說是耳朵里總在不停地重複著一些兒時和少女時代的歌聲。
一陣沉默。尼甘女士透過厚厚的玻璃眼鏡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阿赫邁特。她相信他對自己隱瞞了一件事,大概還在研究那會是什麼事。她說:「快,快去把你爸爸給我叫來!」
「你剛才在哪裡?」
耶爾馬茲說:「阿赫邁特先生,我去給您做點吃的吧?」隨後他看見尼甘女士還在那裡不停地嘬煙就笑了,他說:「太不好,太不好,作孽啊,作孽!阿赫邁特先生,您別看我在笑,但我心裏很難受!因為難受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您要是能知道我的感受就好了!我給您做點什麼?我去煮雞蛋好嗎?有現成的肉丸……」
一進屋,他就聽到走廊盡頭傳來的大擺鐘的滴答聲。為了讓廚師給自己準備午飯,他立刻走進了廚房,但他發現廚房裡沒人。在廚房通向客廳的另外一扇門前,他聽到從裏面傳來的一陣笑聲,緊接著是廚師耶爾馬茲的笑聲,他透過門縫往裡望去,差點被裡面的景象嚇了一跳。他看見奶奶的頭上頂著一樣奇怪的東西,再仔細一看,他發現那是塊放在茶几上的手工鉤織的小桌布。
「還是那些歌嗎?」
尼甘女士嘟囔道:「是你嗎?你去哪兒了?」
護士粗暴地說:「他爸爸死了!」她一把奪下了尼甘女士手上的香煙。
廚師端來了一盤阿赫邁特要吃的東西。他把盤子放到茶几上后問:「有煮熟的糖漬水果,你要嗎?」
艾米乃女士說:「朱哈爾女士!護士!」她走過去把尼甘女士老在拽毯子的手放到了一邊。那隻因為不斷打點滴而被扎得滿是針眼和青紫的手開始在床邊不斷地抖動起來。
周六下午一點多鍾,尼相塔什廣場上人聲鼎沸,交通也堵塞了。一個交警站在馬路中央正揮著胳膊,吹著哨子。一輛無軌電車的「長辮子」脫離了電纜歪斜在馬路上。司機走下車,兩個穿著學生服的高中生在看著他。對面的人行道上,吉普賽人站在一排花籃前在賣花。小公共汽車的售票員正在招呼一個乘客。三個擦鞋的人都找到了主顧,大概還多了一個顧客正在一邊等著。一個穿著講究的女人周六購物回來。一個穿著迷你裙的年輕姑娘站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張望。賣麵包的一個小商販在麵包筐上蒙上一塊布,好奇地看著電車上掉下來的「長辮子」。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招呼人玩落托數卡牌戲的人。一個女人牽著狗從他們面前走過。實業銀行前面,兩個小學生在嬉戲打鬧。他們公寓樓的看門人內夫扎特走進了對面的雜貨店。交通暢通了。一個戴著頭巾的女人走到路邊賣彩票的人身旁。身穿燈芯絨上衣的一位先生走進了乾果店。阿赫邁特想:「政變!一場將把所有這一切徹底打亂、讓整個尼相塔什和所有資產階級受到衝擊的政變!」他突然深深地打了個哈欠。他想:「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下面的這種混亂場面還將一年年繼續下去。」但他又嘟囔了一句:「要是發生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發生了政變,那麼街上就不會有人了!」他想到了齊亞先生,嘟囔道:「我們倆都恨尼相塔什!」他抬起頭,看見了一片灰濛濛、毫無生氣的天空。奶奶喜歡的那棵椴樹光禿禿的樹枝彷彿要伸向天空,但樹枝的後面有比它們更高的公寓樓房。阿赫邁特轉身看了看樓房頂層的窗戶,他想:「我是怎樣的一個人?」read.99csw.com
報上的消息一點也不令人高興:「遺體在一場盛大的葬禮后被掩埋了。五千名青年為獨立宣誓……1970年12月12日。」下面還有一張撲在棺材上痛哭的女人的照片。「海珊·阿斯朗塔什的母親!」他看到照片下面有這樣一行字:「不幸的母親撲在棺材上悲泣!」他突然感到起雞皮疙瘩了,「哪怕是最嚴肅的事被他們這種國產電影似的語言……」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條消息:「巴圖爾向蘇納伊遞交了備忘錄!」他激動地往下看去:「空軍司令穆赫欣·巴圖爾上將1970年11月24日拜會總統時,談到了各級土耳其武裝力量表現出的一種極其明顯的不適……」他抬起頭想:「齊亞先生是對的!」昨天父親的堂兄、退役的齊亞上校來看望了尼甘女士,看見阿赫邁特后他們一起上了樓,他跟阿赫邁特說軍人可能會有什麼行動。像往常那樣,他用一種知道很多事,但又不得不保密的神秘樣子告訴阿赫邁特,最近會有大事要發生。隨後,他又不經意或是假裝不經意地說出類似護衛團和軍校的字眼。他的眼神似乎在說:「軍隊要履行自己的職責,要爭取自己的權利!」阿赫邁特繼續往下看到:「巴圖爾把備忘錄的一份拷貝給了塔馬齊。只是總參謀長塔馬齊的……但隨著會談的深入,塔馬齊接受了巴圖爾的意見!」阿赫邁特想:「巴圖爾把他說服了!他們要搞軍事政變!」突然他想到以前看到的與此有關的文章,他嘟囔道:「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然後他又反問自己:「如果發生呢?」他激動地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了幾步。隨後他又重新坐下,逐字逐句又把新聞看了一遍。「這消息是誰透露給新聞界的?『一種極其明顯的不適』是什麼意思?他們為什麼會感到不適?是誰讓他們感到不適了?他們當然是在為國家擔心。國內的問題,我們的社會問題!」他又看了一遍新聞:「蘇納伊在本周告訴了德米雷爾備忘錄的事!」他站起來說:「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走上露台,靠在欄杆上俯瞰整個尼相塔什。九_九_藏_書
「錢呢?你不結婚嗎?你就老這麼在家待著嗎?」
阿赫邁特笑著說:「我有時也上街!」
阿赫邁特像是在跟一個傻小孩說話那樣一字一句地說:「我在樓上,現在到樓下來了。」
尼甘女士指著護士的背影問:「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