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分-2

第一部分-2

就表示出:
實際上,我們很容易理解,在那些區分人與人之間的各種差別中,有許多被認為是天然的差別,其實這些差別完全是習慣和人們在社會中所採取的各種不同的生活方式的產物。因此,一個人體質的強弱以及依存於體質的體力的大小,往往取決於他是在艱苦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抑或是在嬌生慣養中成長起來的,而不是取決於他的身體的先天稟賦。智力的強弱,也是一樣。教育不僅能在受過教育的人和沒受過教育的人之間造成差別,而且還隨著所受教育程度的不同而增大存在於前者之間的差別。因為一個巨人和一個矮人,在同一道路上行走,二人每走一步,彼此之間的距離必更為增大。假如我們把流行於文明社會各種不同等級之中的教育和生活方式上的不可思議的多樣性,來和吃同樣食物,過同樣生活,行動完全一樣的動物和野蠻人的生活的單純一致比較一下,便會了解人與人之間在自然狀態中的差別,應當是如何小於在社會狀態中的差別,同時也會了解,自然的不平等在人類中是如何由於人為的不平等而加深了。
最初每個物體,只取得一個特有的名稱,不管屬性和種類,因為屬性和種類是最初創立名詞的人所不能區分的;而所有的個體,都孤立地照著它在自然景象里的樣子反映在他們頭腦中。如果一棵橡樹叫作甲,另一棵就叫作乙,因為人們由兩件東西所得到的第一個觀念,就是它們並不是同一的;人們常常需要很多的時間才能觀察出它們的共同點。因此,人們的認識越具有局限性,字暋就越龐雜。這種分類命名的困難是不易解除的,因為要把萬物歸納起來給它們定一個代表種類的共同名稱,需要認識事物的共同屬性和彼此間的區別,需要一些觀察和定義,也就是說,需要比那個時代的人所能有的遠為豐富的關於博物學和形而上學的知識。
最初,好象在自然狀態中的人類,彼此間沒有任何道德上的關係,也沒有人所公認的義務,所以他們既不可能是善的也不可能是惡的,既無所謂邪惡也無所謂美德;除非我們從生理意義上來理解這些詞,把那些在個人身上能夠妨害自我保存的性質叫作邪惡,把那些能夠幫助自我保存的性質叫作美德。在這種情形下,就應該把對於單純的自然衝動最不加以抵抗的人叫作最有道德的人。但是如果我們不離開這些詞的通常意義,便不應急於對這種狀態作出我們可能作的判斷,也不要固執己見,應當首先用天秤來衡量一下:是否在文明人中間,美德多於邪惡?或者他們的美德給他們的好處是否比他們的邪惡給他們的損害還多?或者當他們逐漸學會了彼此間所應為之善的時候,他們的知識的進步是否就足以補償他們彼此間所作的惡?或者,總的說來,他們既不畏懼任何人對他為惡也不希求任何人對他為善,較之他們隸屬於普遍依附地位,負有接受一切的義務,而另一方面對於他們則不負有給予任何東西的義務,更為幸福呢?
無論語言和社會是怎樣起源的,但從自然很少關心於使人們因相互需要而彼此接近並使人們易於使用語言這一點來看,至少可以證明自然為人準備的社會性是多麼少,而在人們為建立彼此的聯繫所作的一切努力中,自然對人的幫助又是多麼少呢!誠然,在這樣的原始狀態中,如果說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比一隻猴子或一隻狼需要另一隻猴子或另一隻狼更為迫切的話,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我承認,因為我要敘述的事件可能是在種種情形下發生的,所以我只能通過一些猜測來決定我的選擇。但是,這些猜測,當它們是從事物本性中所能作出最接近於真實的猜測時;當它們是我們用以發現真理所能有的唯一方法時,便轉化為推理的依據。此外,我所要從我的猜測中推出的結論,也不會因此便成為猜測性的結論,因為依據我以上所建立的那些原理,人們不能建立其他任何學說,其他任何學說不能給我提供同樣的結果,也不能使我得出同樣的結論。
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憐憫心是一種自然的情感,由於它調節著每一個人自愛心的活動,所以對於人類全體的相互保存起著協助作用。正是這種情感,使我們不加思索地去援救我們所見到的受苦的人。正是這種情感,在自然狀態中代替著法律、風俗和道德,而且這種情感還有一個優點,就是沒有一個人企圖抗拒它那溫柔的聲音。正是這種情感使得一切健壯的野蠻人,只要有希望在別處找到生活資料,絕不去掠奪幼弱的小孩或衰弱的老人艱難得來的東西。正是這種情感不以「你要人怎樣待你,你就怎樣待人」這句富有理性正義的崇高格言,而以另一句合乎善良天性的格言:「你為自己謀利益要儘可能地少損害別人」來啟示所有的人。后一句格言遠不如前一句完善,但也許更為有用。總之,我們與其在那些微妙的論證中,不如在這種自然情感中,去探求任何一個人在作惡時,即使他對於教育的格言一無所知,也會感到內疚的原因。雖read•99csw.com然蘇格拉底和具有他那種素質的人能夠通過理性獲得美德,但如果人類的保存僅僅依賴於人們的推理,則人類也許久已不復存在。
我們尤其不可象霍布斯那樣作出結論說:人天生是惡的,因為他沒有任何善的觀念;人是邪惡的,因為他不知美德為何物;人從不肯為同類服務,因為他不認為對同類負有這種義務。我們也不可象霍布斯那樣下結論說:人根據他對於所需之物有正當要求的權利,便瘋狂地把自己看作是整個宇宙的唯一所有主。霍布斯雖然很清楚地看出所有關於自然法的現代定義的缺點,但是他從自己的定義中所推出的那些結論適足以說明,他對這一定義的理解也同樣是錯誤的。這位作者,在根據他所建立的原則進行推理的時候,本應當這樣說:由於自然狀態是每一個人對於自我保存的關心最不妨害
它曾賜與人類一顆最仁慈的心。」
然而,這兩種情形,沒有任何一種可以適用於人類。在人類中,女性數目通常總是超過男性,即在野蠻人當中,我們也從來不曾見過女性象別種動物那樣,有性的需要期和排拒期。此外,在上述那些動物的若干種類中,往往整個種類同時進入發|情期,於是有一個可怕的普遍狂熱、叫囂、混亂和爭鬥的時刻來臨。這種時刻在人類中決不會發生,因為人類的性|欲並沒有周期性。所以我們不能由某些動物因爭奪雌性而進行的爭鬥,來推定自然狀態中的人類也會發生同樣的情形。即便我們能夠做出這樣的推斷,而這種爭鬥既沒有使其他動物同歸於盡,我們至少可以設想,它對於人類也不會是更為不幸的。而且,顯而易見,這類爭鬥在自然狀態中所造成的禍害,比在社會狀態中所造成的禍害要少得多,尤其是比在道德尚被重視的國家中要少得多。在這些國家裡,情人的嫉妒和配偶的報仇,每天都會引起決鬥、殺害或其他更為悲慘的事情。夫妻間永久忠實的義務,只會促成通姦行為,而那些關於貞操和榮譽的法律本身,則必然會助長淫|亂之風,增加墮胎事件。
我們首先應該承認,情慾越強烈,便越需要法律的約束。但是,這種情慾每天在我們當中所引起的混亂和所造成的罪惡已足以證明法律在這方面力量的薄弱。此外,我們還應當進一步考察這種混亂是否伴隨著法律本身一起產生的。因為,在這種情形下,即使法律能夠制止這種混亂,但是,如果我們要求法律來制止沒有法律根本就不會存在的禍害,那未免是向法律提出最無意義的一種要求。讓我們首先把「愛」這種情感的精神方面與生理方面加以區分。生理方面的愛是人人所具有的和異性結合的慾望。精神方面的愛,則是把這種慾望確定起來,把它完全固定在唯一對象上,或者至少是以比較強烈的慾望來特別喜愛某一對象。因此,很容易看出,精神方面的愛,不過是由社會習慣產生出來的一種人為的情感。婦女們對它盡頌揚之能事,以便建立她們的權威,使本來應該服從的女性處於統治地位。這種情感建立在才德和美麗等一類的觀念和種種的比較上;野蠻人不會有那些觀念,也決不會作那些比較,所以這種情感對野蠻人來說幾乎是不存在的。因為在野蠻人的思想里,不會構成勻稱與調和等等抽象觀念,所以在他的心裏也不會有什麼讚賞和愛慕的情感;這些情感儘管人們不自覺察,總是從這些觀念的運用中產生出來的。野蠻人僅只聽從天然氣質的支配,而並不聽從他尚未能獲得的愛好的支配;任何女人,對他說來,都是同樣合適的。
我暫且中止我的初步探討,請評判員們暫停閱讀,僅就物質名詞的創造,也就是說語言中最易發現的部分來考慮一下,語言要能夠把人類一切思想都表達出來;要採取固定的形式;要能夠當眾講說並對社會發生影響,還有多少路程要走呢!請你們想想,要發現數〔十四〕、抽象的詞、過去時和動詞的各種時態、小品詞、造句法,要連接詞句、要進行推理、要形成言詞的全部邏輯,曾經需要多少時間和知識呢!至於我,已被越來越多的困難嚇住了,我相信:語言單憑人類的智能就可以產生並建立起來幾乎已被證明是不可能的事。我把這樣一個難題留給願意從事這種研究的人去討論:當初,已經結成了的社會對於語言的建立,抑或是已經發明了的語言對於社會的建立,這二者,哪一個是最為必要呢?
所以,愛情也和其他一切情慾一樣,只是在社會中才達到了時常給人帶來災難的那種狂熱程度,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此外,如果我們認為野蠻人為了滿足獸|性,而不斷地相互殘害,那是很荒謬的,因為這種想法與實驗正相反。例如加拉伊波人是所有現存民族中,迄今最接近於自然狀態的一個民族,儘管他們生活在炎熱地帶,按氣候對他們的影響來說,他們的情慾應當是很強烈的,但他們在愛情生活上卻是最安寧的,很少因嫉妒而引起糾紛。
僅僅局限於生理方面的愛的野蠻人,是九*九*藏*書相當幸福的,他們對於能以激起愛的情感並增加其困難的那種偏愛一無所知,所以他們的感情衝動不會太頻繁、太激烈,他們之間的爭執因而也較少,而且也不那麼殘酷。在我們之間造成無數煩擾的那種意念,是不會侵襲野蠻人的心靈的。每個野蠻人只是靜候著自然的衝動,當他服從這種衝動的時候,對於對象並無所選擇,他的心情與其說是狂熱的,不如說是愉快的;需要一經滿足,慾望便完全消失了。
此外,概括的觀念只有藉助于詞才能輸入人的心靈中,而理解概括的觀念則必須通過詞句。這就是禽獸之所以既不能形成這樣的觀念,也永遠不能獲得依存於這種觀念的完善化能力的原因之一。當一隻猴子毫不猶豫地丟下這一個核桃去摘另一個核桃時,我們能認為它具有這類果實的概括的觀念並用這類果實的一般形態來和那兩個個別的果實相比嗎?當然不能。不過它看見這一個核桃,不免就想起它從另一個核桃所得到過的感覺;它的眼睛因為接受到一定的映象,於是預示它的味覺行將嘗到一定的滋味。凡是概括的觀念,都是純理智的;稍一摻上想象,觀念馬上就變成個別的而不是一般的了。如果你想在頭腦中描繪一棵樹的一般形象,你永遠描繪不成功。無論你願意與否,你必須想象一棵樹,矮小的或高大的,枝葉稀疏的或密茂的,淺色的或深色的;如果你想僅僅看到一切樹木所具有的共同點,那末,你所得到的形象便不會象一棵樹了。認識純粹抽象的存在物也是一樣,或者,只有通過言詞才能理解它。僅僅一個三角形的定義,就可以給你關於三角形的一個真實觀念,但你一在你的頭腦中想象出一個三角形,那就是那樣一個三角形,而不是另一個三角形了。而且你不可避免地要賦與這個三角形以可以感到的邊線和帶有一定顏色的圖面。因此,要形成概括的觀念,就必須用言詞來敘述,那麼,就必須說話。因為想象一停止,精神便只能藉助于語言才能繼續活動。那麼,如果最初發明語言的人只能給他們已經具有的觀念一些名稱的話,則最初的名詞只能是一些專門名詞。
「自然既把眼淚賦與人類,
我既已證明了不平等在自然狀態中幾乎是人們感覺不到的,它的影響也幾乎是等於零的。我還應進一步指出在人類智慧連續發展中不平等的起源和進展。我已經指明完善化能力、社會美德、以及自然人所能稟受的其他各種潛在能力,絕不能自己發展起來,而必須藉助于許多外部原因的偶然會合。但是,這些原因可能永不發生,而沒有這些原因,自然人則會永遠停留在他的原始狀態。所以,我還應把各種不同的偶然事件加以觀察和歸納,這些偶然事件曾經使人的理性趨於完善,同時卻使整個人類敗壞下去。在使人成為社會的人的同時,卻使人變成了邪惡的生物,並把人和世界從那末遙遠的一個時代,終於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這些細節,無須再加以贅述。每個人都會理解,奴役的關係,只是由人們的相互依賴和使人們結合起來的種種相互需要形成的。因此,如不先使一個人陷於不能脫離另一個人而生活的狀態,便不可能奴役這個人。這種情形在自然狀態中是不存在的。在那種狀態中,每個人都不受任何束縛,最強者的權力也不發生作用。
這樣就使我對於以下各點無須再深入思考:時間的經過如何彌補了各種事件所欠缺的真實性;一些輕微的原因,當它們繼續不斷發生作用時會成為驚人的力量;某些假定,一方面我們雖然不能給以與事實相等的確實性,但另一方面我們要想推翻也是不可能的;兩件被認為真實的事實,是由一系列未知的或被認為未知的中介事實聯繫起來的,如有歷史可尋,應由歷史來提供那些起聯繫作用的事實,如無歷史可考,則應由哲學來確定那些能起聯繫作用的類似的事實;最後,就變故而言,事物之間的類似性已使各種事實在類別上簡化為比我們所想象的還要少得多的數目。我只把這些問題呈獻給我的評判員們去研究,並作到使一般讀者無須再加以考慮也就夠了。
人類最初的語言,也就是說,在人類還沒有必要用語言來勸誘群居的人們以前,所使用的最普遍的、最有力的、唯一的語言,就是自然的呼聲。因為它是在緊急情況之下,由於一種本能而發出來的,它的用途不過是在大的危險中求人救助、或在劇烈疼痛中希望減輕痛苦,所以在比較有節制的情感支配著的日常生活中,人們並不常常使用這種呼聲。當人類的觀念逐漸擴展和增多時,並且在人們之間建立起更密切的來往時,他們便想制定更多的符號和一種更廣泛的語言。他們增多了聲音的抑揚,並且加上了手勢。手勢按它的性質來說,有較強的表現力,而它的意義也不大需要預先規定。於是他們用手勢來表示那些可以看得見和可以移動的東西,用模擬的聲音來表示那些聽得見的東西。但是手勢除表示眼前的和容易描繪的東西以及看得見的動作以外https://read.99csw•com,幾乎不能表示其他事物;光線不足或中間有什麼東西阻隔就可以使它失去效用,而且手勢與其說是引起注意的,不如說是要求注意的,所以不能普遍地使用;人們終於設法用聲音的音節來代替手勢,這些音節雖然同某些觀念並沒有同一的關係,但它們卻更適於作為制定的符號來代表所有這些觀念。不過這種代替,只有通過全體一致的同意才能成立,這對於那些粗糙的器官還沒有經過什麼練習的人們來說,是很難實行的
這也可以說是出於神意的一種極為明智的措施:野蠻人所有的潛在能力只能隨著運用這些能力的機會而發展,以便使這些能力,既不至於因發展得過早而成為多餘的負擔,也不至於因發展得過遲而於必要時無濟於事。野蠻人在本能中即具有生活于自然狀態中所需要的一切;他只在逐漸發展起來的理性中,才具有生活于社會中所需要的東西。
②。這種代替,其本身也是難以理解的,因為要獲得一致同意就必須說明理由,那麼,在制定語言的時候,語言的使用似乎是已經成為十分必要的了。我們可以這樣推斷,人們最初所使用的詞,比語言已經形成後人們所使用的詞,在他們的心靈中意義要廣泛得多。而且最初他們不曉得把詞句的各個構成部分加以區分,所以賦予每一個詞以一整個詞句的意義。當他們開始把主詞和賓詞分開、動詞和名詞分開的時候,那已是非凡的天才的努力。名詞最初只是一些專門名詞,原形動詞的現在時態,是動詞的唯一時態。關於形容詞的概念,其發展必定經過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形容詞,都是一些抽象的詞,而對事物加以抽象,是困難而不大自然的活動。
我們即使承認這個人有那樣的需要,那麼,什麼動機能使另一個人願意滿足他的需要呢;即使那個人願意滿足他的需要,他們彼此間又怎樣能在條件上達成協議,也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我知道有人常常對我們說,沒有象原始狀態中的人那麼悲慘的了;假如,誠然象我認為已經證明了的那樣,只在若干世紀以後,人類才有脫離這種狀態的願望和機會,那我們就應當以此來控訴自然,而不應當以此來控訴自然所已造成的這樣的人類。但如果我們對所謂悲慘一詞有正確理解的話,它或者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詞,或者不過是指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貧困和身體上或精神上的痛苦而言;那末,我很願意有人能夠說明,一個自由的、心靈安寧身體健康的人會遭受什麼樣的悲慘呢?請問哪一種生活——社會的生活還是自然的生活——最易於使享受這種生活的人終於會覺得難以忍受?在我們周圍,我們差不多隻看見抱怨人生的人,甚至很多人情願拋棄自己的生命,即使同時藉助于神的法律和人的法律也幾乎不能制止這種混亂。請問,是否有人聽說過一個自由的野蠻人會抱怨人生或者想到自殺呢?那麼,我們必須以較小的自尊心來判斷一下真正的悲慘是在哪一面。相反地,如果野蠻人被智慧所眩惑,被情慾所困擾,總在不同於他自己所處的一種狀態上去推想,那才真是再悲慘不過的。
曼德維爾已經感覺到,如果自然不曾賦與人們以憐憫心作為理性的支柱,則人們儘管具有一切的道德,也不過是一些怪物而已;但曼德維爾沒有看到,人們所能具有而為他所否認的一切社會美德正是從憐憫心這種性質中產生出來的。其實,除了對弱者、罪人、或對整個人類所懷有的憐憫心外,還有什麼可以稱為仁慈、寬大和人道呢?即所謂關懷、友誼,如果正確地去理解,也無非是固定於某一特定對象上的持久的憐惘心的產物;因為希望一個人不受任何痛苦,不是希望他幸福還是什麼呢?即使憐憫心實際上也不過是使我們設身處地與受苦者起共鳴的一種情感(這種情感,在野蠻人身上雖不顯著,卻是很強烈的,在文明人身上雖然發達,但卻是微弱的),這種說法,除了更足以論證我所持的論點外,還有什麼其他意義呢?事實上,旁觀的動物對受苦的動物所起的共鳴越深切,憐憫心就越強烈。那末,十分明顯,這種共鳴,在自然狀態中比在推理狀態中,當然是更深切得不止幾千萬倍。產生自尊心的是理性,而加強自尊心的則是思考。理性使人斂翼自保,遠離一切對他有妨礙和使他痛苦的東西。哲學使人與世隔絕,正是由於哲學,人才會在一個受難者的面前暗暗地說:「你要死就死吧,反正我很安全」。只有整個社會的危險,才能攪擾哲學家的清夢,把他從床上拖起。人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他窗下殺害他的同類,他只把雙手掩住耳朵替自己稍微辯解一下,就可以阻止由於天性而在他內心激發起來的對被害者的同情。野蠻人絕沒有這種驚人的本領,由於缺乏智慧和理性,他總是絲毫不加思索地服從於人類的原始感情。當發生騷亂時,或當街頭髮生爭吵時,賤民們蜂擁而至,謹慎的人們則匆匆走避;把廝打著的人勸開,阻止上流人互相傷害的正是群氓,正是市井婦女。
我們可以作出九九藏書這樣的結論:漂泊于森林中的野蠻人,沒有農工業、沒有語言、沒有住所、沒有戰爭、彼此間也沒有任何聯繫,他對於同類既無所需求,也無加害意圖,甚至也許從來不能辨認他同類中的任何人。這樣的野蠻人不會有多少情慾,只過著無求於人的孤獨生活,所以他僅有適合於這種狀態的感情和知識。他所感覺到的只限於自己的真正需要,所注意的只限於他認為迫切需要注意的東西,而且他的智慧並不比他的幻想有更多的發展。即使他偶爾有所發明,也不能把這種發明傳授給別人,因為他連自己的子女都不認識。技術隨著發明者的死亡而消滅。在這種狀態中,既無所謂教育,也無所謂進步,一代一代毫無進益地繁衍下去,每一代都從同樣的起點開始。許多世紀都在原始時代的極其粗野的狀態中度了過去;人類已經古老了,但人始終還是幼稚的。
但是當最初的文法學家,用我所不能理解的方法,開始擴大他們的觀念和概括他們的那些詞的時候,創始者們的無知必然會把這種方法的應用局限於狹隘的範圍;並且,起初由於他們不認識屬性和種類而過多地增加了個體的名稱,嗣後他們又由於不能從存在物之間所有的差別上來考察存在物,因而僅只總結出很少的屬性和種類。要把分類工作進行得相當精細,就必須有比他們實際有的還要多的智慧和經驗;就必須使用比他們所想使用的還要多的研究和勞力。如果直到今天,我們每天還能發現一些過去一切觀察家們尚未發現的新的種類的話,試想應該有多少種類被那些只就最粗淺的外表來判斷事物的人們忽略了呢!至於原始的類別和最一般的概念,不用說必然也會被他們忽略了的。比如說,他們是怎樣設想或理解物質的、精神的、實體的、語氣的、形象的、以及動作的等等的詞呢?因為我們的哲學家使用那些詞,雖然已經那末久了,他們本人理解這些詞都頗有困難,而且他們賦予這些詞的觀念又都是純粹形而上學的,在自然界中找不到任何模型。
他人自我保存的一種狀態,所以這種狀態最能保持和平,對於人類也是最為適宜的。可是他所說的恰恰與此相反,因為他把滿足無數慾望的需要,不適當地摻入野蠻人對自我保存的關心中,其實這些慾望乃是社會的產物,正因為有這些慾望才使法律成為必要的。霍布斯說:惡人是一個強壯的幼兒。我們還須進一步了解,野蠻人是不是一個強壯的幼兒。如果我們承認野蠻人是一個強壯的幼兒,就會得出什麼結論呢?假如這個人,當他是強壯的時候,也象他軟弱的時候那樣,需要依賴於人,那末就沒有一件蠻橫的事情他作不出來的:他會因母親未及時哺乳而打她,會因弟弟討厭而虐待他,會因別人碰撞了他或攪擾了他而咬別人的腿。但是,一個人是強壯的而同時又須依賴於人,這乃是自然狀態中兩個相互矛盾的假設。當一個人依賴於人的時候,他是軟弱的;在他變得強壯以前,他已經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了。霍布斯沒有看到:我們的法學家們所主張的阻止野蠻人使用他們自己的理性的原因,恰恰也就是霍布斯自己所主張的阻止野蠻人濫用他們自己的能力的原因。因此,我們可以說,野蠻人所以不是惡的,正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善。因為阻止他們作惡的,不是智慧的發展,也不是法律的約束,而是情感的平靜和對邪惡的無知:「這些人因對邪惡的無知而得到的好處比那些人因對美德的認識而得到的好處還要大些」。而且另外還有一個原理,是霍布斯沒有看到的:由於人類看見自己的同類受苦天生就有一種反感,從而使他為自己謀幸福的熱情受到限制。由於這一來自人類天性的原理,所以人類在某些情形下,緩和了他的強烈的自尊心、或者在這種自尊心〔十五〕未產生以前,緩和了他的自愛心。我所認為人類具有這種唯一的自然美德,就是對人類美德最激烈的毀謗者也不得不承認,因此,我不相信會有任何非難之可怕。我所說的憐憫心,對於象我們這樣軟弱並易於受到那麼多災難的生物來說確實是一種頗為適宜的稟性;也是人類最普遍、最有益的一種美德,尤其是因為憐憫心在人類能運用任何思考以前就存在著,又是那樣自然,即使禽獸有時也會顯露出一些跡象。姑不談母獸對幼獸的溫柔,和它們為保護幼獸的生命而冒的危險,此外,我們每天都還可以看到,馬也不願意踐踏一個活的東西。一個動物從它同類的屍體近旁走過時,總是很不安的。有些動物甚至還會把它們已死的同類作某種方式的埋葬;而每一個牲畜走進屠宰場時發出的哀鳴,說明對於使它受到刺|激的可怕的景象也有一種感觸。我們欣然看到「蜜蜂寓言」的作者也不得不承認人是容易受感動而有同情心的生物。他改變了他那一向冷雋而細緻的文筆,在他所舉的例子中給我們呈現出一個動人的情景。他描寫了一個被幽禁的人,望見外面一隻猛獸,從母親懷抱里奪去了一個幼兒。在它的傷人的利齒間,咬碎了那個脆弱read.99csw.com的肢體,用它的爪子撕開了那個尚在跳動著的臟腑。這個人親眼看到的雖然是與他個人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是卻使他如何驚心動魄!目睹這種悲慘景象,對於昏了過去的母親和垂死的嬰兒都不能予以援救,他又是如何焦急不安!
先於一切思考而存在的純自然的感動就是這樣;自然的憐憫心的力量就是這樣,即使最壞的風俗也不能把它們毀滅。在劇院中,我們天天可以看到一些人對於劇中不幸者的悲慘遭遇,在那裡傷心落淚,其實倘若這些人自己作了暴君,還會加重對他們的敵人的虐待。正如嗜殺的蘇拉,對於不是由他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也非常傷感;又如菲爾王亞歷山大不敢去看任何悲劇的演出,怕人們會看見他和昂朵馬克和普里亞莫一同嘆息,但當他聽到每天因執行他的命令而被處死的那麼多人的呼號時,卻絲毫無動於衷。
我所以費了很多筆墨來闡述我所設想的原始狀態,是因為在這一問題上有許多由來已久的錯誤觀念和根深蒂固的成見應當消除。因此,我認為必須追本溯源從真實自然狀態的描繪中證明:即使是自然的不平等,在這種狀態中,也不象近代學者所主張的那樣真實和那樣有影響。
在許多種類的動物中,由於雄性爭奪雌性而發生的爭鬥,往往使我們的養禽場塗上血跡;或者在春天的樹林里因吵鬧的叫聲而發出迴響,關於從這種現象中所能作出的那些推論,我們首先應當排除所有這些種類的動物,因為自然對於這些種類的動物,在雌雄之間顯然規定了與人類有所不同的兩性能力的對比關係。因此,我們不能從雄雞相鬥作出適用於人類的推論。在對這種對比關係觀察得比較確切的動物中,造成雄性相鬥的原因,不外是由於雌雄兩性數目的對比,雌性較少,或者是由於雌性有經常拒絕雄性接近的期間。后一個原因終於要歸結為前一個原因,因為假使每個雌性每年與雄性接近的期間只有兩個月,結果就等於雌性數目減少了六分之五。
原始人的情慾是那樣的不強烈,同時又受到憐憫心如此有益的約束,所以與其說原始人是邪惡的,勿寧說他們是粗野的;與其說他們有意加害於人,不如說他們更注意防範可能遭到的侵害,因此在原始人之間不易發生十分危險的爭執。因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種類的交往,所以他們不知道什麼叫作虛榮、尊崇、重視和輕蔑;他們絲毫沒有「你的」和「我的」這種概念;也沒有任何真正的公正觀念;他們把可能遭受的暴行視為是一種易於彌補的損害,而不認為是一種應予懲罰的侮辱。他們甚至連報復的念頭都沒有,除非有時象狗吞咬向它投擲的石頭一樣,機械地立刻表示反抗。由於以上原因,他們的爭執的對象,如果不比食物更令人動心的話,他們的爭執很少會發生流血的後果。但是,其中有一種比較危險的爭端,還須加以說明。
自然在給人分配天賦時,即使真地象人們所說,往往厚此而薄彼,但是在人與人之間幾乎不可能發生任何關係的環境中,那些得天獨厚的人們,因受到自然偏愛而獲得的好處,對於別人又有什麼損害呢?在沒有愛情的地方,美麗有什麼用呢?對於沒有語言的人,才智有什麼用呢?對於不互通交易的人,狡詐有什麼用呢?我經常聽人說,強者壓迫弱者,但是我希望有人能夠向我說明壓迫這個詞的涵義是什麼。一些人使用暴力來統治另一些人,後者呻|吟於前者為所欲為的奴役之下,這正是在我們之間我所觀察到的情形;但是我不理解如何能據此推斷野蠻人也是這樣,因為甚至使他們了解什麼是奴役和統治都頗有困難。一個人很可能奪取別人摘到的果實,打死的禽獸,或者侵佔別人用作躲蔽風雨的洞穴;但他怎樣能夠作到強使別人服從他呢?在一無所有的人們之間從屬關係的鎖鏈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呢?如果有人要從一顆樹上把我趕走,我可以離開這顆樹到另一顆樹上去;如果在某一個地方有人攪擾我,誰會阻擋我到別處去呢?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因為他不但力量比我大,而且還相當腐化、懶惰、兇惡,竟至強迫我替他覓取食物,而他自己卻無所事事呢?那麼,這個人就必須下定決心時時刻刻注意著我,在他要睡覺的時候,還得十分小心地把我捆綁起來,免得我會逃掉,或者把他殺死,也就是說,他必須甘願給自己增加一種負擔,而這種負擔遠比他自己想避免的和他所加給我的還要大得多。除此之外,他的戒備會不會稍微鬆懈一下呢?一個意外的聲音會不會使他回一下頭呢?我走進樹林二十步遠,我的束縛就解除了,他一生再也不會看見我了。
在激動人心的各種情慾中,使男女需要異性的那種情慾,是最熾熱也是最激烈的。這種可怕的情慾能使人不顧一切危險,衝破一切障礙。當它達到瘋狂程度的時候,彷彿足以毀滅人類,而它所負的天然使命本是為了保存人類的。如果人們作了這種熱狂的、殘暴的、不知羞恥、毫無節制的情慾的俘虜,每天不惜流血互相爭奪他們所愛的對象,他們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