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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從「出入兩難」到「進退自如」 七 報國與全身

第九章 從「出入兩難」到「進退自如」

七 報國與全身

所以我們讀古人書,千萬不要太過天真。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幾乎沒有不以清高自詡或相推許的,但「假冒偽劣」也很不少。比如潘岳(安仁),是美男子,也是大詩人,寫過有名的《閑居賦》,很清高的,卻其實是官迷。為了討好權臣賈謐,竟然每天守在賈府大門口,看見官車揚起的塵土立馬倒頭便拜,正所謂「高情千古閑居賦,爭(怎)信安仁拜路塵」(元好問詩)。實際上,除少數幾個如陶淵明外,大多數人的「清高」,不是因為走投無路,就是因為裝模作樣,當不得真的。
做官本身雖無所謂清濁雅俗,從政出仕的動機卻有高下之別。為報國保民而做官,就高尚;為弄權斂財而做官,就卑下。這兩種人九_九_藏_書,歷史上都有。後者可以蔡京、嚴嵩為典型(他們可都是既讀書又做官的士大夫,蔡京寫得一筆好字,嚴嵩寫得一手好文章),前者可以文天祥、史可法為代表。文天祥、史可法這樣的士大夫其實人數並不多,正如蔡京、嚴嵩這樣的「奸佞」也是少數,居多的是「不好不壞」的中間狀態者,這才有所謂「出處」問題。因為倘若一開始就是蔡京、嚴嵩,便只有「出」,沒有「處」;如果一開始就是陶淵明,則只有「處」,沒有「出」。當然,如果一開始就是文天祥、史可法,大約也只有勇往直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問題是他們既非蔡京、嚴嵩,更不是陶淵明,也不想在和平時期沒來read.99csw.com由地獻出生命。也就是說,他們只想「以身報國」,不想「以身殉國」,除非萬不得已。或者說,他們是既想報國又想全身的。稀里糊塗搭上小命的事,他們多半不幹。
何況麻煩還不止這一點。
更重要的是,這裏說的「身」,既包括「身家性命」(肉體),也包括「意志情感」(精神)。讀書人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知書達理」。知書,就難免書生氣;達理,則難免認死理。再加上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更難免「有點傲骨,有點傻氣,甚至有幾分狂」。這都是和官場遊戲規則格格不入的。當然,如果當真要做官,這些毛病都可以改,或者暫時把尾巴夾起來(即所謂「王莽謙恭未九-九-藏-書篡時」)。難辦的是,真正的讀書人還都追求心靈的自由,希望保持人格的獨立,至少在精神領域和心靈世界里擁有一片個人的空間;而所謂「精忠報國」,則要求你把全身心都交出去。於是他們就總是處於矛盾和痛苦之中。處,則「身在江湖,心存魏闕」;出,又「身在廟堂,心存山林」。出,則「常恨此身非我有」;處,又不能「忘卻營營」。這種矛盾和痛苦,豈是一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就可以解決的?
前面講過,中國傳統社會的讀書人是由士演變而來的,而士原本就有參与國家大事的資格和義務,其中不少甚至是文武雙全的。秦始皇一統天下以後,士變成了讀書人,讀書成了他們主要https://read•99csw•com的生存方式,但「修齊治平」的理想卻沒有變,「憂國憂民」的傳統也沒有丟,滿腦子還是「內聖外王」,想做的還是「出將入相」。這是他們不能不入世的原因。這裏面有理想,有抱負,有責任,有義務,並不是一個「俗」字就可以打發或了斷的。
蘇東坡們不能「忘卻營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報國情結」。
相反,出世和清高反倒有些可疑。資中筠先生說中國傳統讀書人的清高「大多是逼出來的」,我想補充一句:還有不少是「裝出來」的。所謂「養望」是,「終南捷徑」是,甚至故意唱反調也是——「要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由「持不同政見者」變成「最堅決的擁護者」,有時竟只要一夜工夫。總https://read.99csw.com之,條條道路通羅馬,無論「康庄大道」,還是「羊腸小道」,都通向仕途,只不過有的「青雲直上」,有的「曲線救國」而已。
其實想做官本身並沒有什麼錯。自秦漢實行郡縣制,尤其是隋唐實行科舉制以後,從政已逐漸變成一種職業,做官和做工、種田、做生意一樣,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也無所謂光榮或可恥。可惜大家認識不到這一點,或認識到了又不肯承認,這才有了「假清高」和「真勢利」,嘴巴上恥言利祿,骨子裡鄙視貧寒。難怪李贄要痛斥那些虛偽的讀書人,說他們「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因此「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做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