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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話 關於我的兩篇自述

第四十九話 關於我的兩篇自述

在進考場的前一天,在場部招待所,我不知怎樣得到一本高考政治複習資料,一個小薄本,大概有兩三萬字。那時,這種東西還是第一次編出來,裏面告訴你怎麼答題,第一是概念,第二是闡釋什麼的。大概是一個考生已經背熟了,不需要了,但對我真的很有用。當天晚上,我把它幾乎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上考場后發現,試卷裏面很多題目那個複習資料裏面都有,結果,我的政治考了80多分。此前,雖然道理我知道,但絕對不知道怎麼考試,按照背好的題答,感覺很痛快。語文的作文題叫「縮寫」,就是給你一篇幾千字的文章,讓你縮寫成1500字,每名考生給了兩張印刷有方格的稿紙。我就查一排是14,一排是13,在草稿紙上算了一個乘法,結果我給乘多了,把文章縮得太長了。結果作文丟了不少分,語文只考了70多分。當時感覺語文題太簡單了,我把考卷上的理科題做完后,又把文科題全做了,老師說你做多了,我說,反正沒事幹,做著玩。
四門考下來,我得總分二百九十多分,這個分數,是一位比較欣賞我的老師打聽出來的,在那個時候在我這個年齡段(20歲)就已經是高分了,當時第一志願報的北大中文系,這個分數上北大中文系應該是沒問題。但是,政審沒有通過。
大學並無所獲
1977年的高考已經是年底了。沒過多久,1978年的高考又開始了,好像是春天。這次是全國統一出題,統一考試。這次高考前,農場學校辦了高考補習班,我沒有參加,因為沒有時間,我的獸醫工作相當忙,同時我那時也很高傲,心想我是整個農場學習最好的,上補習班幹嗎?但是,我的數理化確實不行,因為在中學里沒學什麼東西。我們那裡有一個知青,他是老高二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不考試。有時候,一些數理化的題目我就問問他。雖然沒有做過實驗,但我的物理、化學都有一點小基礎,加上有的東西可以自學,所以不至於太差。但數學確實不行。
初次高考
在「毒草」中生長
後來,我又託人搞了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的《紅樓夢》。雖然我在中學的時候已經看過《紅樓夢》,但那時候不明就裡,看得糊裡糊塗。這時再看就很喜歡,覺得四大名著中它最好。

其一:讀書改變命運

這時,參加考試的人已經少多了,很多人都被淘汰了。此次高考是各省出題,我考的是文科。共分四門:語文、數學、政治,文科另外一門是史地,理科另外一門是數理。說起來,題目非常簡單,如果讓今天的中學生來做的話,他們會笑掉大牙的。進考場前,我覺得不能再像初試那樣緊張,就到醫院里向醫生要了一片安定,想起到鎮定的效果,別那麼緊張。第一場好像考的是語文,由於我從來沒有吃過安眠藥,結果那天我一進考場就困得不行,老想睡覺,但是,好不容易才有機會九_九_藏_書參加高考,在考場睡覺不是大笑話嗎?沒有辦法,只好把頭在桌子上狠磕了幾下,頭上出了大包,過了一會兒之後好點兒了,然後開始答題。我正式考試比初試考得好,記得考歷史地理的時候,出了一個關於近代史的題,這個題出得有問題。我答了以後,還在考卷上標上了,說這個題出得不嚴謹。當時監考的老師,我們都認識,每個考場好像是兩個人,很嚴肅認真,也很有人情味,記得有一場考試寫著寫著我的鋼筆沒有水了,監考老師馬上就遞給我一支筆。
1978年,我考上了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這四年對我自學生涯來說收益不是很大,因為課程太重,但是,我還是能擠出時間來看閑書。由於這所大學圖書室的文學名著我都看過了,只好去啃《資治通鑒》,在這所大學上學的幾個假期,我還寫了很多小說,後來一看不行,都扔掉了。感覺自己不是當作家的那塊料,興趣從文學轉移到了歷史。這期間雖然時間特別緊張,我還是讀完了中華書局出的20本一套的《資治通鑒》,還認認真真地做了筆記。這套書的好處是奠定了我史學生涯的基礎,它標志著我學習歷史不是從教科書開始的。後來我發現,這很有好處。教科書上的歷史,它就是框框和一套確定的觀念讓你接受,然後你就背。這實際上是一種思想強|奸的過程。我恰恰沒有受到這個影響。我沒有上過一堂歷史課,這期間也抄過一本書,抄的是從圖書館借出的《歷代官制考》。

其二:從獸醫到教授

真正對我產生很大影響的還是《魯迅全集》。看這套書的時候是1974年,我已經高中畢業,在農場放豬。因為沒書看,難受得要命,我自己訂閱了剛復刊的《歷史研究》,還有上海的《學習與批判》,幾乎看見有字的東西就不放過。《學習與批判》是四人幫的刊物,但是當時我挺欣賞裏面的文字。再後來,我發現我們連隊還有圖書室,圖書室沒什麼書,但有一套20本豎排的《魯迅全集》。開始,管閱覽室的人只讓我一本一本借,後來,我感動了上帝,我可以把它全部搬回,放在我那兒。
我看書比較早,八九歲就開始看比較大的書而不是小人書。但不久就開始文革了,開始燒書。我小時候也比較怪,一方面非常饑渴,特想看書,另一方面,當時的政治環境特影響你,一看就是「毒草」,看了覺得受不了。我記得看了《鐵流》以後就感到特別納悶,蘇俄紅軍怎麼是這樣的,跟叫化子似的?跟我想象中的紅軍相差太遠了,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這書是魯迅推薦的。印像更深的是董樂山翻譯的《第三帝國的興亡》,其中有一段斯大林和希特勒密謀瓜分波蘭的敘述,當時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斯大林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覺得這怎麼可能?就「啪」一下把書合上了。但還是想看,再翻過來,一個晚上就把它看完了。這個書是一個記者寫的,文字特別漂亮,既真實又生動,是一本難得的好書。我看完以後,心情極其複雜。當時九九藏書我大約是11歲,政治環境絕不許你說斯大林不好,而這本書又讓人不得不產生一些懷疑。
我們語文老師家裡有一套《沫若文集》,我向他借出來了。除了看他的詩集,我覺得他的戲劇挺好看。什麼《琥珀》,什麼《孔雀膽》,什麼《秦始皇》啊,都挺好玩的。這期間也看過高爾基的書,「三步曲」。中學的時候我特別想當作家,編過話劇劇本,寫過相聲、快板書,而且都在學校演出了。我寫的詩歌也時常在學校朗誦,覺得自己很不得了。社科院編有一本《中國文學史》,中學後期我有計劃地按照這裏面的脈絡自修,從漢賦開始,到唐詩、宋詞、元曲、到駢體文都看了。中國古代文學,我基本上都過了一遍。那時候書少,少得可憐,搞到一本書,只要有工夫就抄。中學時,我還抄過一本翻譯過來的《美國政府機構》,大約30萬字。同學們都抄小說,如張揚的《第二次握手》,還有什麼梅花黨之類的,因為讀過名著,我對這些書看不上眼,覺得這是什麼玩意呀。我看了《美國政府機構》這本書才第一次知道,美國政府的保衛工作是財政部負責的,國務卿是外交部長,大吃一驚。
大了一點之後,有幾部書對我影響特別大。一個是林漢達的《東周列國故事新編》,作者也寫過《中華兩千年》,他是寫通俗史的,但是很真實,文筆也很好。那時我十三四歲,在一個山溝里的中學讀書,半天勞動,半天上課。那時的課也上得稀里糊塗,課本薄得可憐,也沒有考試。我們老師大部分是知青,他們從北京和上海搞了很多舊書,其中就有這個。《東周列國故事新編》在我那裡放了很長時間,我讀得很仔細。所以後來看《左傳》很輕鬆,因為大部分故事在《東周列國故事新編》裏面都提過了,很多典故和成語都是從那裡來的。接著又讀了《楚辭》、《漢賦》等古典文學著作。這些書老師都不大會看。
大學畢業后,因為我在一個機會中表現了在近代史方面的所謂特長,被留校教黨史,我的同學百分之九十被分配到了農場。但是,馬列主義教研室的其他同事看不上我,一個學農機的來教黨史?我就想得做點什麼事讓他們看看,那時年輕,有意氣,就決定考研。同事們覺得,我考研是笑話。後來我複習一年,考上了人大黨史系的研究生。我做的研究是關於北洋軍閥的,學校差點不讓我畢業,他們說我做的研究不錯,但不是黨史。後來,經幾位先生從中斡旋,我才通過了論文答辯。1994年,我又考回了人大的思想史教研室。這時我就不想在農大待下去,想出來了。畢業后,我就留在了人大。
被魯迅刺痛
當時,我們各個連隊來的人,住在場部的招待所,睡的是大通鋪。我們連隊距離場部有三十幾里地,忘記我是怎麼去的場部,反正沒有公車。招待所就是一種大車店,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晚上大家的呼嚕此起彼伏,根本睡不好。以前,我們的中學經歷,基本上是不考試的,從沒有到https://read•99csw•com這麼大的考場參加過這樣規模、這種架勢的考試。一進農場場部的初試考場,心就開始亂跳。進場大約有十分鐘,根本連筆都拿不起來。後來總算鎮定了一下,才開始答題。初試通過之後,我進入了複試,感覺稍微好了一點。
但是,由於當時「文革」沒有被否定,政治考試最後一道題,就是闡述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功績,我的政審不合格,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一個個地走。所以,後來我女兒考上北大中文系我就很高興,我對她說,你還了爸爸的願。
但是,從結果來看,我考得再高也沒有用,我的志願填得很低,因為我對自己的理科成績沒有信心,同時又擔心政審不能過關,就想湊合上個學。心想,總不能老這麼窩著吧。由於自己是一個獸醫,就報了一個畜牧獸醫專業。最後,幸虧語文和政治分數比較高,把總分拉上來了,還超了本科線30多分。就這樣,我上了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的時候,自己心情很糟,這時我才有點明白,此次政審可以通過,關鍵是在考試和錄取過程中,政治形勢變了,否則,即便是報考一個農業院校,也依然得鎩羽而歸。
1985年,我考到到北京以後眼界大開,接觸到的書也更多了。1988年,我碩士畢業后回到了農大。這時正是「文化熱」,我感覺整個學術界太浮躁了,浮躁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地步,大家幾乎都在胡吹神侃,那時做出來的學問沒法看,所以,我買了一些現在所謂國學的基本書之後,就回到黑龍江我原來那個學校。從1989年到1996年,我幾乎與周圍的世界隔絕了,把精力一心撲到了讀書中。我老老實實讀完了《諸子集成》、《十三經註疏》、《左傳》、《戰國策》等,讀了一部分《二十五史》,還看了一部分佛經。看得太悶了,就到我們學校辦公室和其他人下會兒圍棋,打會兒撲克。然後再回去看書。後來他們說,你來玩是消閑,我們是天天消閑。後來,我在農大組織了一個讀書會,大家一起交流讀書心得。再後來,稍微愛讀書的人都走光了,沒有人說話了,我就考出來了。真正進入學界是1998年,那年,我第一次在《讀書》雜誌上發了一篇文章。同時,1997年在上海三聯出的《鄉土心路八十年》也有了點反響。
從文學到歷史
這期間還出了很多笑話。有一個上海知青去參加考試,語文試卷中有一道古文題,《列子·湯問》里的《愚公移山》裏面有一句話「愚公長嘆息日」,要翻譯成現代漢語。考試過後,那個知青跟我說,你知道「愚公長嘆息日」什麼意思嗎?我說你知道什麼意思?他說,是「愚公的大兒媳說」。我說不對,他堅持認為自己的理解是對的。
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在很偏僻的農村。文革的時候,毛澤東說過,「農業大學辦在城裡不是見鬼嗎?」所以把北京農業大學、南京農業大學都趕到農村去了。但我上的這個學校,當初辦的時候就安在農村。由於學校那年畜牧獸醫專九_九_藏_書業不招生,我只好改學農機專業。當時我很喜歡文學,一心做著文學夢,屬於一個比較標準的文學青年,心想反正是想當作家,多一點生活體驗也好。沒想到一入學發現,這個專業功課很緊,它是一個工科的教學設置。一周六天,每天八節課,其中還不包括製圖和實驗。而且每天作業一大堆,一般都是四五十道題。我覺得太痛苦了,就只挑關鍵的題目做,製圖就抄。四年農機學下來我分還是考得比較高,平均每門功課近九十,但實際上沒留下什麼印像。1999年我們家買了一輛車,汽車和拖拉機是我們的重頭專業課,但是打開汽車前蓋之後我發現,這些東西都不認識我。就一個本事沒忘,削鉛筆。我們學製圖的時候,要削各種各樣的鉛筆,軟的硬的都有,因為描的圖線條不一樣。對手繪圖來說,削鉛筆是功夫,沒離婚的時候,我就給前妻削眉筆。後來她眉筆升格不用削了,我這手藝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1977年的時候,我在我們農場做獸醫。農場連隊都右大喇叭,有一天喊出來了高考的消息,當時我正在豬舍幫著飼養員起圈,我一聽,心裏「咯噔」一下,覺得太好了,憑著自己多年來的讀書自學,很有可能考上。接著,我心裏又一沉,覺得自己這事兒可能夠嗆,因為當時還沒有否定文革。我們同學也來問我考不考,我說考。當時,我是那個農場幾乎所有老師公認的好學生,但由於政治問題,老師們也覺得很難說我能不能考。其實我當時很猶豫,到底要不要報名?到報名的時候,我發現沒障礙,能報!我就報了,報了之後,依然心裏覺得很虛,不踏實。我的事從來都是我自己做主,父母對我報與不報沒有說什麼。但是看得出,由於多年的政治運動的打擊,他們對我報考沒有抱什麼希望。
我受魯迅影響很大,後來看胡適,看周作人,覺得很好,但就是沒有那種痛感,它不會那麼深地刺痛你,產生靈魂的共鳴。魯迅的著作直指心靈和靈魂,這是別的書無法企及的。你能在心靈中跟他互動,體會到他對人生的摯愛和深深的絕望。我反覆地看,有一段時間,凡是提魯迅說過的話,我就知道是哪本書裏面的。這種讀書經驗對我來說印像極其深刻。
大學之後,我還是在繼續讀書,但是沒有年輕時候讀的《魯迅全集》和《資治通鑒》那樣對我產生特別大的影響。那時候哲學熱的時候看哲學,文化熱的時候看文化,弗洛伊德熱的時候看弗洛伊德,大家生怕趕不上一波一波的時代潮流。現在看來,這時沒有什麼書對我產生大的衝擊,包括大家都很看好的《萬曆十五年》
再次參加
開始,我讀的是魯迅的小說,如《吶喊》《彷徨》等。接著又看雜文,雜文看完了,後來又看《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什麼的,最後又看他的譯作。反正時間非常充裕,沒有東西看,我就反覆看魯迅。放豬是在草甸子裏面,四面是水,把豬趕進去,就可以看書了,誰也不來管你。就是臟一點,活兒不是太累。
1973年我九-九-藏-書上高中的時候,我在給同學的信中表達了自己對「文革」的不滿。因為太年輕,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結果被人給揭發出來。當時的農場已經成了生產建設兵團,從73年一直批到74年,我是全師的重點批判對象。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事是怎麼捅出來的,但那時告密的特別多。高中畢業證也沒有拿到,我就被發配到一個連隊里去放豬。因為沒書看很難受,我自己訂閱了剛復刊的《歷史研究》,還有上海的《學習與批判》。
人人都想考大學
我所在黑龍江農場的中層幹部大都是發配來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是讀書人,家裡有一定的藏書,我父母也是這個層次的人,家裡也有點書,記得好像主要是蘇聯小說。有的家裡被抄查之後,書還放在那兒,因為是邊疆,政治運動沒有搞得那麼嚴酷。我們這些愛看書的小孩就把家裡的書拿出來換著看,記得有個小孩的父親原來是造反派頭子,專抄人家,書都拿到他家去了,後來他也被抓走,我們就拿毛主席紀念章或者一點吃的東西跟他家小孩換書看,因為他家書特別多。但是,當時我們看的書大多都沒有皮兒,也不知道書名和作者。到後來改革開放以後,才發現《安娜·卡列尼娜》、《獵人日記》,什麼《紅與黑》,我都看過了。到現在我還養成一個毛病,就是不大關心書名是什麼,作者是誰。四大名著中,除了《紅樓夢》是文革後期上中學看的之外,其餘的三部都是「文革」正熱鬧的期間看的。可以說,看世界名著為我打下了基本的文學底子。
在當時的情況下,搞到一本好書很不容易,所以都是如饑似渴地看,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在小朋友中間看書分幾個檔次:大多數人既然課不上了,什麼都不看;還有一些人就是看《林海雪原》、《烈火金剛》、《平原槍聲》等。這些書我也看,但很快就感覺不過癮了。
雖然我考上的大學不理想,但是,高考畢竟還是改變了我的命運,使我進入了另外一個圈子,不僅眼界更為開闊,知道了這個世界不僅有大學生,還有研究生,自己可以報考。如果我高考的時候知道可以直接考社科院的研究生,那我肯定就報名了。從我的求學經歷來看,我在本科階段學到的東西既不是我自己喜歡的,後來也沒有發揮多少作用,也許對開闊視野有點好處,反正我不是科盲。唯一能說得上的好處是讓我擺脫了對教科書的依賴,因為我從來沒有上過歷史課,也不知道教科書上說了什麼,基本上靠自學,培養了我很強的思考能力。
這一年考大學太熱鬧了,考試那天,我們那個小農場真是人山人海,知青和多少屆的中學畢業生都來參加了。當時我是農場大家公認最棒的一個學生,因為我所在的中學一直在把我當老師用。老師一出差,就讓我頂著上課。我一看,大家都來考了,連一些在學校什麼都沒學到的人都報了名。我當時就想,他們可能覺得大學太容易考了,所以都來試試。由於報名的人太多,結果考試不得不分成兩次。首先初試,然後才正式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