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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斗過撲克,藥劑師就和醫生玩牙牌,愛瑪換了座位,胳膊支著桌子,翻看《畫報》。時裝雜誌是她帶來的。賴昂坐在旁邊,和她一道看圖,誰先看完,誰就等另一個人看完了再往下翻。她一來就求他讀幾首詩給她聽;賴昂拉長聲音朗誦,念到愛情段落,用心煞尾。但是牙牌的聲音吵他:郝麥先生是個中能手,查理輸得一塌糊塗。他們打滿三個一百分,兩個人全在壁爐前,伸直身子,很快也就睡著了。火滅了,茶壺空了,賴昂還在念。愛瑪一邊聽他念,一邊心不在焉,隨手轉動燈罩:紗罩上面,畫了幾個乘車的皮埃羅和拿著平衡棒的走索姑娘。賴昂住口不念,指著他的睡熟了的聽九_九_藏_書眾。於是他們低聲說話,因為沒有別人聽,覺得談話分外甜蜜。
至於愛瑪,她並不希望知道她是否愛他。她以為愛情應當驟然來臨,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彷彿九霄雲外的狂飆,吹過人世,顛覆生命,席捲意志,如同席捲落葉一般,把心整個帶往深淵。她不曉得,承溜堵塞,淫雨可以把房頂的平台變成湖泊。她這樣住下去,自以為安全無事,不料事出意外,忽然發現牆上有了一條裂縫。
他們之間,就這樣建立了一種默契,不斷交換書籍和歌曲;包法利先生難得忌妒,並不引以為怪。
生日那天,他收到一顆骨相學的漂亮人頭,塗成藍顏色,上上下下,寫遍數字,連胸口也有。這是文書送的一份厚禮。盛情不止於此,他甚至替醫生到魯昂買東西。有一部小說,引起愛好仙人掌科植物的風氣,賴昂買了一盆,送醫生太太,坐在燕子裏面,捧在膝蓋上,硬刺扎破他的手指。
一到八點,朱斯丹就來找他回去上門。郝麥看出他的學徒好來醫生家,所以顯出嘲弄的眼神望他,特別是碰巧全福也在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他說:
鎮上有一扇窗戶,望過去分外透著忙碌。如果天氣晴和,每天下午,星期日甚至於從早到晚,就見一家閣樓的天窗,露出畢耐先生半張瘦臉,身子俯向他的旋床。旋床單調的響聲,就連金獅那邊也聽得見。
他絞盡腦汁,尋思對她表白心事的方法;他一方面怕她不高興,一方面慚愧自己懦弱,瞻前顧後,永遠遲疑不前,又是膽怯,又是相思,簡直哭也要哭出來了。他後來橫了心,拿定主意,可是信寫了,他又撕掉,時間確定了,他又延宕。他常常邁步向前,躍躍欲試,然而來到愛瑪面前,這種決心很快就煙消雲散,不知去向。查理驀地出現,邀他坐上他的包克,一同到附近看看病人,他滿口應承,向女主人一鞠躬,也就去了。她的丈夫,不也幾乎等於她了嗎?
藥劑師這些晚會,沒有多少人參加,士紳怕聽他的閑言閑語和他的政治見解,陸陸續續,也就避而不來了。但是文書決不錯過。他一聽門鈴響,就跑去迎接包法利夫人,接過她的披肩;碰到下雪,她在鞋上套一雙布條大拖鞋,他也read.99csw.com接過來,放在藥房書桌底下。
「關我什麼事,我同她又沒有來往!」
但是他責備他的,還有一個更大的過失,就是:老待下來聽人談話。譬如說,星期天,在郝麥家的晚會上,孩子們在扶手椅里睡著了,椅子布套太寬,讓後背拖得歪歪擰擰的,郝麥夫人把他叫了來,要他抱走,他愣在客廳,就沒有辦法讓他離開。
一天黃昏,賴昂回來,發現屋裡有一條呢絨毯子,白底,樹葉圖案。他喊郝麥太太、郝麥先生、朱斯丹、小孩子、女廚子;他告訴他的老闆。人人想見識見識這條毯子:醫生太太為什麼送文書禮物?未免出奇;大家斷定她是他的相好。
「我這小夥子,開始懂事啦,我敢說,他愛上了你們的丫頭,不是才怪!」
天氣一冷,愛瑪就離開原來的卧室,住到樓下廳房:一間長屋,天花板低低的,壁爐鏡子前面,有一盆多枝珊瑚。她https://read.99csw.com坐在窗邊扶手椅里,看鎮上的人從人行道走過。
也不由人不相信。他不住口誇她美貌多才,誇到後來,畢耐有一回老實不客氣回他道:
大家先玩幾盤「三十一點」,接著郝麥先生就和愛瑪玩「換牌」,賴昂站在背後,幫她指點,手搭在椅背上,看著她插在髮髻上的梳子。她每回出牌,右邊袍子就往高里聳。頭髮向上卷,後背映成一片棕色,越來越淡,逐漸沒入黑影。她出過牌,往回一坐,衣服蓬蓬鬆鬆,全是褶子,搭在椅子兩旁,垂到地上。賴昂有時候覺出他的靴底踩到上頭,連忙挪開,好像踩了人一樣。
正吃晚飯,郝麥先生來了。他怕吵了他們,躡著腳步進來,手裡拿著希臘小帽,永遠重複這句話:「各位晚安!」然後他挨近桌子,在他們夫婦之間的老位子read.99csw•com一坐,向醫生問起病人的消息,同時醫生向他請教,診費該多該少。他們接下來就談報紙上的新聞。郝麥整天看報,趕到掌燈時分,差不多把新聞背也背下來了,講起來有頭有尾,一直講到記者的議論、國內外個別人士的災難,說到無可再說,就立時調轉話頭,談論眼前的菜肴。他有時甚至體貼入微,探起身子,給夫人指出最嫩的一塊肉,要不然就轉向女用人,教她燒菜的規程與合乎衛生的調味方法;他說起香料、味精、肉汁和膠質一類東西,頭頭是道。而且郝麥滿腦方子,比他藥房里的瓶子還多,他擅長釀造各色蜜餞、醋和香油,也知道種種新出的省煤的鍋釜和保存乾酪、料理壞酒的方法。
賴昂每天兩趟,從事務所走到金獅。愛瑪遠遠聽見他來,斜過身子聽腳步響;年輕人老是那麼一身衣裳,在窗帘外,頭也不回,溜了過去。傍晚,開了頭的彩綉,她丟在膝蓋上,左手支起下巴,正在出神,看見這個影子突然溜開,常常心裏一緊。她站起來,吩咐開飯。
她靠窗裝了一個有欄杆的小木架,放她的小花盆;文書也安了一個懸空的小花圃:他們彼此望見在窗口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