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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五

第二部

她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賴昂來了。她站起來,五斗柜上放了幾條抹布,等著繚邊,她拿起頭一條;他進來,她顯得很忙。
「這有什麼關係?作慈母的,沒有心思打扮自己。」
賴昂走出她家,心灰意懶,卻不知道她跟蹤而起,看他在街上走動。她關心他的行止,窺伺他的臉色;她找借口看看他的房間,編了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藥劑師女人和他住在同一房頂底下,在她看來,幸運之至。她一想就想到這家房屋,好像金獅的鴿子,一飛就飛到這家的承溜,在裡頭洗凈它們的玫瑰紅爪子和它們的白翅膀。可是愛瑪越覺得自己有愛情,越加以抑制,為的是減弱它的聲勢,不要流露出來。她巴不得賴昂猜破,也設想了去製造一些使賴昂猜破的機會、變故。她沒有放手去做,不用說,是由於懶散或者畏懼的緣故。還有羞恥的緣故。她尋思自己太拒人於千里之外,時機不再,無從補救了。她自以為犧牲很大,什麼也安慰不了她,後來只能說說:「我是貞潔女子」,還擺出聽天由命的姿態照照鏡子,顯出一臉的驕傲和喜悅,心頭才有一點點好受的味道。
「賣多少錢?」
郝麥高談闊論,向同伴解釋這家廠房的重要性,計算地板的力量,牆壁的厚度,連聲後悔沒有帶一管尺來,畢耐先生就有一管,供本人不時之需。
她想:「啊!他像莊稼漢一樣,衣服口袋裡擱一把小刀!」
可是意有所舍,心猶未甘,他只好把她放在非凡的境界。他在肉身方面既然一無所得,所以對他說來,她不具肉身,在他的心頭扶搖直上,彷彿成仙得道,雲腳冉冉,氣象萬千。這是一種純潔感情,並不妨礙日常生活,有了它,心裏快活,一旦丟了,就會特別難過,正因為這種感情可貴,人才加以培養。
愛瑪瘦了,面色蒼白,臉也長了。大眼睛,直鼻子,一綹一綹黑頭髮,走路像鳥飛一樣輕,而且現在永遠靜默。難道她不像亭亭玉立,經濁世而不染,額頭隱隱約約,打著崇高宿命的印記?她十分憂鬱,而又十分安詳;十分溫柔,而又十分矜持。人在她旁邊,感到一種冷冰冰的魅力,彷彿走進教堂,花香香的,大理石涼涼的,不禁寒顫起來。就連別人也逃不出這種誘惑。藥劑師說:
談話無精打采,包法利夫人有一句沒一句,時時停頓,他自己也像有話難以出口。他坐在爐邊一張矮椅上,手裡拿著象牙針盒,轉來轉去;她不是穿針引線,就是不時拿指甲九_九_藏_書壓壓布褶子。她不說話,他也開不得口,她的沉默迷住了他,就像先前她的語言迷住了他一樣。
「他有心愛的人嗎?是誰?……是我呀!」
她望望鍾。查理回來遲了。她不放心。她重複了兩三遍:
頂氣人的是,她受折磨,查理似乎沒有察覺。他自以為使她幸福的信念,在她看來,就是一種豈有此理的侮辱;他那方面心安理得,就是忘恩負義。請問,她為誰賢惠?難道不正是他製造了一切幸福的障礙、一切災難的緣由,就像身上皮帶的尖插頭一樣,把她扣得牢牢的,氣也出不來一口?
她沉吟了一下,結局還是不買。勒樂先生滿不在乎,答話道:
他生在南方加斯科涅,本來就愛說話,之後在諾曼底定居,又添上科地的狡黠。虛虛的胖臉,不留鬍鬚,彷彿抹了一層薄薄的甘草汁;一雙賊亮的小黑眼睛,襯上白頭髮,越發顯得靈活。人們不清楚他的來歷,有人說是背包販子,又有人說是魯托開錢莊的。確切的是,他工於心計,就連畢耐也怕。他禮貌,脅肩諂笑,腰一直哈著,姿勢又像鞠躬,又像邀請。
「泰里耶老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一咳嗽,整個房子搖晃,我擔心他過不了幾天,不|穿法蘭絨內衣,會穿松木大衣的。年輕時候,他拚命荒唐!這種人呀,太太,一點兒也沒有條理!光喝酒也把他喝乾了!不過眼睜睜看著相識的人死,不管怎麼樣,總不好過。」
「不要。」
但是她內心卻充滿慾念、憤怒和怨恨。衣褶平平正正,裡頭包藏著一顆騷亂的心;嘴唇嫻靜,並不講出內心的苦惱。她愛賴昂,追尋寂寞,為了能更自由自在地玩味他的形象。真人當面,反而擾亂沉思的快|感。聽見他的腳步,她就心跳;但是待在一起,心就沉下去了,她有的只是莫大的驚奇,臨了又陷入憂鬱。
「是啊,可愛!可愛!」
全福接下去道:
她心碎了,氣喘吁吁,痴痴獃呆,低聲嗚咽,滿臉眼淚。
「簡直胡鬧!怎麼接近得了她?」
於是無終無了的哀怨開始了:「唉!只要天從人願,也就好了!憑什麼不?誰攔著了?……」
他一面扣硬紙匣,一面就這樣九九藏書議論醫生的病人。他望著玻璃窗,一臉不愉快的神情,說:
「好吧!我們以後會相熟的:我一向湊合太太們,不過賤內可不在內!」
其實,他們要看的地方,根本不值得一看。一大片空地,亂七八糟,東一堆沙,西一堆石子,旁邊撂著幾個已經長銹的齒輪,當中一座長方形建築,開著許多小窗,還沒有蓋好,隔著房椽,望見了天。山牆小梁綁著一捆摻雜麥穗的秸稈,尖頭三色帶子,迎風招展,呼呼直響。
臨了還是賴昂說起,他有一天要去魯昂,辦理一件業務上的事。
「當然。」
包法利夫人看了看,說:
他輕輕把門帶上。
賴昂看著這件女活有氣。愛瑪的手指尖都像扎破了似的。他想起一句漂亮話,可是又不敢說出來。他接下去道:
他把鑲一道縐紗的氈帽留在門廳,然後走進屋來,往桌子上放下一個綠色硬紙匣,滿嘴客套話,一開口就表示遺憾,說他直到現在,還沒有承蒙太太賞光,像他開的那種小鋪,吸引風雅婦女(他加重口氣),本來不配。其實只要太太吩咐一聲,他會盡心盡意,供應她的需要,不管是針線、襯衣、帽子或者新衣料,全有辦法,因為他每月規定進城四趟。他和最大的行庄有聯繫。在三兄弟、金鬍鬚或者大野人那邊,提起他來,家家掌柜曉得,就像他們口袋裡的東西一樣熟!所以他今天順便給太太看幾樣貨色,機會難得,湊巧他有。說著說著,他從紙匣取出半打繡花領子。
他轉過話頭,問起法蘭西咖啡館的老闆泰里耶老爹的消息,包法利當時正在給他看病。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她的談話、她的姿態,統統變了。大家見她關心家務,按時上教堂,對女用人也管得更嚴了。
他調轉話頭,講郝麥夫人,他們平時一來就笑她不修邊幅。愛瑪打斷道:
二月,星期日,一個落雪的下午,包法利夫婦、郝麥和賴昂先生,全到離永鎮半古里遠的盆地,參觀一家新建的麻紡廠。藥劑師要拿破崙和阿塔莉活動活動,也帶了去,朱斯丹照管他們,肩頭扛著雨傘。
可是她厭惡這種虛偽行為。她有心和賴昂逃之夭夭,到天涯海角試試新的命運;不過一想到這上頭,她立刻覺得有一道黑壓壓的大溝橫在面前。她尋思道:
當天晚上,包法利夫人沒有去鄰居家,查理自去了。她覺得只剩她一個人,對比又在心頭湧起,固然是一轉眼的事,還歷歷在目;可到底是回憶,中間又隔著一段距離。九_九_藏_書她躺在床上,望著明亮的旺火,就像還在那邊一樣,看見賴昂站著,一隻手弄彎他的細手杖,另一隻手領著阿塔莉。阿塔莉安安靜靜,咂一塊冰。她覺得他可愛,就連不想也不成;她記起他在別的日子別的姿態、他說過的話、他說話的聲音、他的一切,於是嘴唇向前,好像接吻一樣,她重複道:
「沒有幾個錢,沒有幾個錢;也不必急著就給,隨您方便:我們不是猶太人!」
查理半夜回來,她裝出才醒的模樣,他脫衣服起了響聲,她訴說頭疼,然後隨隨便便,打聽晚會的情形。他說:
勒樂先生聽了這話,小心在意,取出三條阿爾及利亞圍巾,幾包英吉利針、一雙草拖鞋,最後,四隻由囚犯精鏤細雕的吃蛋用的椰子小杯,然後他張開嘴,兩隻手搭在桌面,伸長脖子,身子向前,隨著愛瑪猶疑不決的視線,瀏覽這些貨物。圍巾長長的,整個攤開,他似乎為了撣掉浮塵,不時拿指甲彈一下緞面,於是圍巾窸窸窣窣,映著黃昏發綠的亮光,微微一動,就見上面的金點子,彷彿一顆一顆小星星,閃閃爍爍。
愛瑪叫人把飯開到卧室,放在盤子裡頭;她坐在爐邊,慢慢騰騰用飯,感到很舒坦。她想著圍巾,自言自語道:
「我講這話,就是說,我不拿錢擱在心上……您要是錢不湊手,我先借給您也行。」
太太們稱讚她節省,病人們稱讚她有禮貌,窮人們稱讚她仁慈。
「您不學啦?」
她心裏想:「可憐的孩子!」
她這樣打量他,覺得有氣,可是心頭也起了一種變質的快|感,賴昂這期間正好邁前一步。由於天冷,他的臉變白了,似乎也更顯得少氣無力,溫柔動人。襯衫領子有一點點松,在領帶和頸項中間,露出皮肉;一綹頭髮蓋住耳朵,耳朵尖露在外頭,同時他的大藍眼睛,望著浮雲,愛瑪覺得比起那些群山環繞、映照天日的湖泊,還要清,還要美。
說過這話,她又默不作聲了。
愛瑪回答:
她閉緊嘴唇,慢條斯理,抽出一根長長的灰線。
「自然嘍,時令不正,就生這些病。我呀,我就覺得自己不怎麼適意:我的後背有一個地方疼,改一天,我也許來看看大夫。可不,再見啦,包法利太太。有事儘管吩咐,在下一定伺候!」
她聽了這話,不由一驚。他連忙低聲道:
九-九-藏-書「啊!他是一位好人!」
「啊!您用錢,近處就好周轉。放心好了!」
愛瑪挎住他的胳膊,微微靠著他的肩膀,遙望圓圓的太陽在霧裡射出耀眼的白光;但是她一轉臉,就看見了查理。他的便帽低低蓋住眉;上下厚嘴唇微微顫抖,臉格外顯得蠢;就連他的背,他安詳的背,也不順眼;他穿的大衣亦如其人,俗不可耐。
「壞東西!」
全部證據同時攤開,她心跳了。壁爐的火焰放出一道亮光,歡歡騰騰,在天花板上搖晃。她背轉身子,伸出胳膊。
藥劑師忽然喊了起來:
她從奶媽那邊接回白爾特。家裡一有客人,全福就帶她過來,包法利夫人撩起孩子的衣服,叫人看看她的小胳膊、小腿。她講她就愛小孩子,這是她的安慰、她的喜悅、她的迷戀;她的愛撫帶有感情,除去永鎮人,任何人看了,都會想到《巴黎聖母院》里的小麻袋
愛瑪接下去道:
他回答道:
「他人真好!」
「啊!是啊,您就像小蓋麗娜一樣,波萊的漁夫蓋蘭老爹的閨女,我來您家以前,在第厄普認識的,她呀,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站在她家門檻,看她那模樣,真還以為是一條裹死人的布,掛在門前頭。她害的病,看上去,就像腦子裡頭有了霧一樣,大夫治不了,堂長也沒有辦法。病狠了,她就一個人到海邊待著,海關上的官兒巡邏,常常看見她臉朝下,趴在石子上頭哭。後來,據說,嫁人以後,她就好啦。」
「我都用不著。」
「為什麼?」
「她是一個天資卓絕的女子,做縣長夫人也不過分。」
「為什麼不告訴老爺?」
文書接下去道:
查理回家,發現拖鞋放在爐火旁,烤得暖暖的。現在,他的背心不再缺裡子了。襯衫不再短紐扣了。甚至他的睡帽,也一頂一頂,整整齊齊,在櫥里摞好。他看在眼裡,覺得開心。她不像往常,花園轉轉,就皺眉頭;他有建議,她總同意,即使她猜不透他的意思,她也百依百順,不露一絲抱怨。——賴昂看見他坐在爐邊,用罷了飯,一雙手搭在肚子上,兩隻腳擱在火篦上,臉蛋由於消化也發紅了,眼睛由九九藏書於幸福也潤澤了,孩子在地毯上爬著,而這位細腰女子,就著椅背,吻他的額頭。他向自己道:
「因為……」
他問自己:「她嫌我什麼?」
第二天傍晚,時裝商人勒樂看她來了。這位掌柜精明強幹,是個做生意的能手。
文書喜歡包法利先生。可是他想不到她待他這樣深情,聽著未免彆扭。不過他照樣恭維他,他說,他聽見人人誇他,尤其是藥劑師。愛瑪接下去道:
她趕快改口道:
「賴昂先生老早就上樓了。」
於是肉體的需要、銀錢的欠缺和熱情的悒鬱,揉成一團痛苦——她不但不設法擺脫,反而越陷越深,到處尋找機會加深她的痛苦。一盤菜做壞了,或者一扇門沒有關嚴,她就有氣;想起自己沒有絲絨衣衫,幸福插翅飛過,想望太高,居室太窄,她就難過。
「什麼?」
愛瑪微笑了。
女用人有時候進來,趕上她犯病,就問她道:
她回道:
所以在他看來,她十分端莊,親近不得,他連一星半點的希望也不存了。
下霜了,他們走回永鎮。
「您訂的音樂刊物滿期了,要不要我續下去?」
「這是神經性的毛病。別告訴他,他要難過的。」
他說過這句趣話,就做出一副老實人模樣,接下去道:
「而且,他已經不愛我了。怎麼辦?指望誰幫助、誰安慰、誰搭救?」
「不過,我呀,我是嫁人以後得的。」
她問自己道:
「音樂?啊!我的上帝,是啊!難道我不要管家,不要照料丈夫?總之,手邊還有一大堆活兒,許許多多分內事,要我先操心。」
所以種種怨恨,不管是不是從自己的煩悶來的,統統算在他的賬上;她未嘗不想減輕怨恨,可是回回努力,回回撲空,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更深了。她這樣白白辛苦一場,已經於心不快,加上使她痛苦的其他原因,彼此之間的隔膜,也就越發大了。她對自己的柔順起了反感。家庭生活的平庸使她嚮往奢華;夫婦之間的恩愛使她緬想姦淫。她巴不得查理打她一頓,她好抓住理由恨他、報復他。面對著自己想起的一些殘酷的假設,她有時候不由一驚。然而她必須繼續笑臉相向,聽見自己重複說:她很快樂,而且裝模作樣,要人相信自己快樂。
「我真叫乖啦!」
他的兒子正跳到石灰堆,打算把鞋抹白。他跑過去責備,拿破崙嚎叫起來。朱斯丹找了一把麥秸幫他擦鞋,不過還需要一把小刀;查理掏出小刀,借給他用。
她不禁有了笑意,於是靈魂充滿新的喜悅,她沉沉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