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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

第二部

「他出去了。」
「啊!我要的不是人世的葯。」
「府上沒有什麼?」
「您說得對!我就曉得有些可憐的母親,身邊一堆孩子,全是賢德婦女,您聽我說,全是道地女聖人,連麵包也沒有。」
「冬天沒有火。」
「我有斗篷。」
於是你望我,我望你,沉默下來。他們的思想,感到同一痛苦,好像兩個上下起伏的胸脯,緊緊摟在一起。賴昂道:
「您好啊?」
藥劑師打斷他道:
就留下他們兩個人了。
她接著掉轉腳跟,又笨又重,如同一座雕像順著中軸挪動一樣,走上回家的道路。堂長嚴肅而又洪亮的聲音、頑童們清脆的聲音,依然傳進她的耳朵,在背後繼續響著:
「是啊,再會……您走吧!」
隨後轉向愛瑪道:
包法利夫人背過臉去,貼住一塊窗玻璃;賴昂拿起他的便帽,輕輕拍打臀部。愛瑪道:
「話是對的;不過我擔心的,倒是生病,譬如,傷寒,外省去的學生就愛害這種病。」
「不過我擔心他……在那邊……」
「走開!」
他顯出關心,走前一步,問道:
「當然!比方說,城市的工人。」
「哪兒的話!聚餐遊戲呀!化裝舞會呀!香檳酒呀!告訴您,樣樣稱心!」
「不過您有話要問我來著?到底是什麼?我忘記啦。」
「怎麼!有什麼關係?我覺得,一個人只要溫、飽,就……因為,說到臨了……」
她彷彿沒有聽見。他繼續道:
「什麼消遣?」
愛瑪走下幾級樓梯,呼喚全福。
郝麥先生連忙接下去道:
她接下去道:
「這倒是真的!」
她抓住欄杆,一步一步蹭上樓梯,走進卧室,倒在一張扶手椅里。
「啊!他一定已經走遠啦!」
他就這樣繼續發表他的一般意見和他的個別愛好,直到朱斯丹來,找他回去配製蛋黃橘汁糖水,這才喊道:
他把她交還給她母親。後者說:
「什麼也不敬重!」
教士聲音帶怒,喊叫道:
郝麥先生照舊在六點半鍾用晚飯的時間過來。他坐下來道:
她做了一個輕蔑的手勢,說:
查理回答道:
其實,查理有好幾次,試著想打斷談話。文書正要上樓,走在前頭,查理附耳低聲對他說:
害怕很快變成了煩躁:巴黎遙遙向他招手,化裝舞會的銅管樂吹響了,姑娘們的笑聲起來了。他既然要到那邊讀完法科,為什麼不去?誰攔著他?他心裏開始籌劃,預作遠遊期間的生活安排。他設想自己那邊有一間屋子,布置著傢具。他要在那邊過藝術家生活!他要在那邊學六弦琴!他要穿一件室內穿的長便袍,戴一頂巴斯克人戴的圓便帽,拖一雙藍絨拖鞋!壁爐牆上交叉插著兩把花劍,再往高去,是六弦琴和一顆死人腦殼,而且他已然在讚賞了。
她在廣場碰見賴斯地布杜瓦回來。他為了不影響收入,寧可中斷工作,敲完鍾再回來接著干。所以什麼時候晚禱敲鐘,只能趁他方便。再說,提早敲鐘,正好警告頑童:教理問答的時間到了。
他向周圍迅速掃視,一眼望過牆壁、擺設架、壁爐,依依不捨,像是想要鑽進一切,帶走一切。
他回到愛瑪身邊,攤開他的大印花布手帕,拿一個犄角塞到他的上下牙中間,說:
賴昂吻了幾遍她的頸項。
公證人道:
「不用說,總在忙嘍?因為他跟我的確是本教區最忙的兩個人了。不過他呀,是身體的醫生(他放聲笑著),而我呀,是靈魂的醫生!」
「他九*九*藏*書呀!」
「好,好,裡布代,看我不打你耳光,搗蛋鬼!」
「看呀,親愛的朋友,小東西玩著玩著,就在地上摔破了臉。」
她咬緊嘴唇,血往上涌,臉一直紅到耳朵梢。她站直了,肩膀靠住牆壁。他接下去道:
他並不急著要去。足有一個月,伊韋爾每天從永鎮到魯昂,從魯昂到永鎮,幫他運送箱篋包裹。賴昂添置衣服,修理三隻扶手椅,選購大批手絹,總而言之,準備的東西,週遊世界也嫌多,但是他一星期又一星期,拖延行期,直到後來,母親兩次來信,催他動身,既然他希望在放假之前通過考試。
小孩子望著她的臉,一害怕,哭起來了。她拿胳膊肘把孩子往外一搡,道:
「沒有什麼。也就是我太太,今天下午,有一點難過。您知道女人們,芝麻大的小事,也架不住!尤其是我那一口子!這也不能怪她們,因為她們的腦神經組織,本來就比我們脆弱。」
「走開!」
「來吧,賴昂,上車!」
「就要下雨。」
「這是因為您消遣不夠。」
「這些小傢伙!總是這樣!」
他走進教堂,才到門口,就做了一個下跪的姿勢。
教士道:
頭驟然一揚,她說:
賴昂心跳了,左猜右想,暗自納悶:難道他看出什麼破綻來啦?
包法利夫人嘆了一口氣。
「對了,您聽到消息沒有?」
查理最後關上門,央他到魯昂打聽一下達蓋爾攝影法照一張相要多少錢:他想照一張青燕尾服肖像,送給他的太太,這是一件表示感情的禮物,一種細心的體貼。不過他願意先知道價錢:這大概不會給賴昂添太多麻煩,因為他差不多每星期進一趟城。
「可是我不會旋東西。」
「一路平安!」
白爾特一跤摜在五斗櫃前頭,臉蛋碰到抽屜的銅拉手,劃破了,流血。包法利夫人趕上前去,扶起她來,拚命拉鈴叫用人,把鈴繩都揪斷了,正要咒罵自己,就見查理出現了。晚飯時辰到了,他迴轉家來。愛瑪不動聲色地說:
他的腳碰到一本破爛的教理問答,他拾起來:
愛瑪回答道:
「哎呀!倒是走開啊!」
似乎這就是孩子們的拼花地板,他們穿著布鞋,在裡頭跑來跑去,鐘聲再響,也聽得見他們喧聲如雷。鐘樓高空垂下一根粗繩,有一頭搭在地上,鍾繩擺幅縮短,鐘聲也就跟著小了下來。燕子一面啁啾,一面掠空而過,迅速飛回檐瓦底下的黃窠。教堂盡里,點著一盞燈,就是說,玻璃盞掛在半空,裡頭有一根燈心。遠遠望去,亮光彷彿一個灰白點子,漂在油上晃蕩。一道細長的陽光,穿過教堂中部,相形之下,兩側和四周越發顯得陰沉。
「你是基督徒?」
「大概吧!」
西邊魯昂那個方向,起了烏雲,波濤洶湧,前推后擁,太陽放出長線,卻又金箭一般,趕過雲頭,同時天空別的地方,空空落落,如同瓷器一般白凈。一陣狂風吹來,白楊彎腰,驟雨急降,滴滴答答,敲打綠葉。太陽跟著又出來,母雞啼叫,麻雀在濕漉漉的小樹叢拍打翅膀,沙地上一攤攤積水。朝低處流,帶走一棵合歡樹粉紅色的落花。她尋思:
他在菜場站住,躲到柱子後頭,最後一次,望望這所白房子和它的四塊綠色窗帘。他依稀望見卧室窗口有一個人影;但是窗幔似乎沒有人碰,就離開鉤子,扯斜的長褶,慢慢移動,一下子就全平整了,比一堵石灰牆還要硬挺。賴昂九_九_藏_書只好跑開。
她又進來了,女用人帶著白爾特。孩子甩動一根繩子,繩子一頭是一架風車,尖頭朝下。
「晚安。放馬!走!」
「好,再會!」
醫生回答道:
毫無結果的愛情,賴昂疲倦了;生活千篇一律,沒有樂趣,沒有希望,他開始感到苦悶。他討厭永鎮和永鎮人,有些人、有些房屋,他一看就有氣,簡直耐不下去;藥劑師為人再好,他也忍受不了。另一方面,改變環境的遠景固然引誘他,卻也使他畏懼。
已經走到門口了,他道:
他一瞥見包法利夫人,就說:
「堂長在哪兒?」
「我想知道……」
玻璃窗映過來的夕照,漪瀾成波,悠悠下降。傢具待在原來地方,似乎越發死板了,陰影籠罩,好像沉入漆黑的大洋。壁爐熄了,鍾總在敲打,愛瑪心潮翻滾,看見事物這樣安靜,感到說不出的驚愕。但是小白爾特站在窗戶和女紅桌子中間,穿著編織的小靴,搖搖晃晃,打算來到母親跟前,揪她的圍裙帶子。母親拿手一推,說:
轉門的軸已經鬆了,一個小孩還在搖著玩。包法利夫人問他:
老好人吃了一驚,忙道:
「是,我是基督徒。」
文書回答:
包法利夫人願意一個人看守她的孩子,沒有下樓用飯。她看她睡熟了,這才一點一點放下心來。這麼一丁點小事,她就慌了神,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又善良,又傻氣。的確,白爾特已經不哭了。現在已經看不大出她的呼吸掀動棉被。大顆淚珠停在眼角,眼皮閉了一半,睫毛當中,露出兩個深黝黝的沒有光彩的瞳孔。橡皮膏貼在臉上,緊繃繃的,把臉蛋拉歪了。愛瑪尋思:
鐘聲陣陣,喚起少婦對童年和寄宿時期的回憶。她想起聖壇的蠟燭台,高出花瓶和細柱神龕之上。她真願意像往常一樣,混在修女們中間,伏在跪凳上,一長排白面網當中,東一塊、西一塊黑點,是修女們的硬風帽。星期日望彌撒,她一抬頭就望見淡藍香雲,環繞聖母慈容,冉冉上升。她的心被觸動了,覺得自己柔弱無力,四處飄零,好像一根鳥羽,在狂風暴雨之中打轉。她於是身不由己,不知不覺,去了教堂,準備虔心信教,什麼方式都行,只求她的靈魂俯首帖耳,人間煩惱不再存在。
隨後改變話題道:
「照英國人規矩。」
「真的,庄稼人實在可憐!」
「摟摟我。這是你的大衣,我的好朋友,當心別著涼!保重身體!凡事經心!」
她轉回身來,額頭向前,下巴朝下。陽光掠過額頭,照到眉毛的弧線,猶如一塊大理石,猜不出愛瑪望天邊望見了什麼,也猜不出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麼。他嘆氣道:
「哎呀!有什麼關係?」
「他是木匠布代的兒子,父母有錢,慣壞了他。不過只要他用功,他會學得快的,因為他很聰明。我吶,有時候打趣,就叫他裡布代(去馬羅默經過的嶺子這樣叫),我甚至說:『蒙裡布代』。啊!啊!蒙裡布代!前一天,我把這話講給主教聽,他笑起來了……居然賞臉,笑起來了。——倒是,包法利先生,他好嗎?」
的確,門咯吱在響,布爾尼賢堂長走出住宅;孩子們一窩蜂似的逃進教室。教士唧咕道:
有些孩子已經來了,在公墓的石板地玩彈子。有的騎九_九_藏_書在牆頭,腿蕩來蕩去,拿木頭套鞋踢著牆和新墳之間高高的蕁麻。這塊地方是此處僅有的綠地;此外都是石頭,儘管經常打掃,總擋不住上頭老有一層浮土。
醫生道:
「好!我們的年輕人,這會兒該上船了吧?」
「我想同您談談。」
「您覺得難受?想必是,消化不良吧?包法利太太,您應當回家,喝一點茶,這您就有精神了;要不然,喝一杯清水,放一點紅糖也行。」
「我要是您呀,就來一台旋床!」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困難在於母親是否同意;不過,看上去,也沒有比這再合理的了。連他的老闆也勸他換事務所,謀求發展。於是賴昂採取折中辦法,到魯昂謀一個二等文書的職位,但是沒有成功。最後他給母親寫了一封長信,詳詳細細,說明他立刻要去巴黎的理由。她同意了。
「啊!」
「還有別人。」
「基督徒就是一個人領了洗……領了洗……領了洗……領了洗。」
愛瑪看他腳步沉重,頭朝一邊歪,兩隻手張開一半,手心朝外,在兩排長凳中間不見了。
「我又來啦!」
但是堂長不時朝教堂張望。孩子們全在裡頭跪著,你拿肩膀推我,我拿肩膀推你,好像一排紙人,倒了頭一個,連串往下倒。
「什麼消息?」
「就快來啦。」
「塞納河下游州的農業展覽會,今年要在永鎮寺舉行。至少,有這種風聲。今天早晨,報上還提起過。這對本縣太重要了!不過我們改天談吧。謝謝,我看得見:朱斯丹有燈。」
郝麥豎起眉毛,一臉像煞有介事的表情,接下去道:
郝麥伏在防泥板上,聲音夾雜嗚咽,好不容易說出這個傷心的字眼:
進城幹什麼?郝麥疑心他年輕荒唐,搞女人。不過他猜錯了:賴昂並不拈花惹草。他反而更憂鬱了,留在盤裡的菜,現在也多起來了,勒弗朗索瓦太太一眼就看出來。她想知道底細,問稅務員;畢耐顯出一副傲慢的樣子,粗聲粗氣回答道:「警察沒有支薪水」給他。
包法利反駁道:
「可憐的賴昂!他在巴黎怎麼過活!……他待得慣嗎?」
她的眼睛望著四周,慢悠悠落在穿法衣的老人身上。他們面對面,不言不語,兩個人互相打量,最後他道:
「帶她下樓吧。」
「難道你真要他們當加勒比人或者包陶庫道斯人?」
「先生不在家?」
「我不相信他會胡鬧。」
愛瑪(說話之間,嘴角抽搐)接下去道:
「我?沒有……沒有……」
然後他在椅子上轉過身子:
愛瑪重複道:
夕陽西下,餘暉照亮他的整張臉,道袍下擺脫線,胳膊肘底下透亮,陽光掠過,毛呢顏色顯得淡了。胸脯寬闊,沿著上面一排小紐扣,上上下下,全是油漬、煙污,離領巾越遠,也就越多。頸項的紅肉褶子搭在領巾上。皮膚上哩哩啦啦,撒著一些黃點子,直到鬣毛似的灰白鬍鬚,才算看不見。他剛用過晚飯,氣咻咻的。他問道:
「啊!說的是呀,包法利太太!就在今天早晨,有一條母牛吃了飛蟲,我不得不去下狄歐鎮一趟:他們以為牛中了邪。他們的母牛,我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頭頭……不過,對不起!龍格馬爾,還有布代!傢伙!你們有完沒完?」
查理叫她放心,情形並不嚴重,說完話,就找橡皮膏去了。read.99csw.com
「我說的不是他們……」
對方摸摸下巴,顯出蔑視而又得意的神情。
教士接下去道:
他把教理問答塞進衣袋,收住腳步,聖庫的鑰匙沉甸甸的,夾在兩個手指當中,一直來回搖晃。
「對不住,我沒有認出您。」
「可不!我也是。這些日子,古里古怪,天剛熱,人就四肢無力,您說對不對?不過您要怎麼著?聖保羅說得好,我們生下來就為受罪。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是什麼看法?」
他隨後鬆開手;他們的眼睛又遇到一起;他走了。
「為什麼?」
居由曼先生回答道:
他回答:
「您說得對,事情還有另一面!人到了那邊,不得不老拿手攥住腰包。好比說吧,您在一座公園裡,來了一個陌生人,衣著考究,甚至掛著勳章,您以為是一位外交官;他走到您跟前;你們聊起來了,他摸熟您的脾氣,請您吸鼻煙,或者替您拾帽子。後來兩個人談出了交情,他帶您上咖啡館,請您去他的別墅,喝酒之間,介紹各色人等和您相識,而十之八九,不是為了搶您的錢袋,就是拉您去幹壞事。」
包法利夫人打開面向花園的窗戶,眺望浮雲。
走到樓梯高頭,他覺得自己氣喘吁吁,只好停步。他一進來,包法利夫人連忙立起。賴昂道:
她顯出一種哀求的眼神盯著教士道:
她嘆氣道:
「我也不相信!不過,除非他不怕別人把他看成耶穌會會士,否則,他將來就得同流合污。您不知道這些小荒唐鬼在拉丁區,和女戲子過的是什麼生活!再說,學生在巴黎很吃香。只要他們有一點點作樂的才分,上流社會就歡迎他們,甚至聖日耳曼區的貴婦們也愛他們,機會到手,豈可錯過,他們自然就當上了豪門貴婿。」
藥劑師打了個響舌,道:
原來他在藥房待了許久。他並沒有顯出很著急的樣子,可是郝麥先生照樣鼓舞他,要他打起精神來。於是他們說起種種威脅兒童的危險和用人的魯莽。郝麥夫人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小的時候,一個廚娘把一碗湯,打翻在她的小圍嘴上,現在胸脯還有痕迹。所以她慈愛的雙親,也就處處當心,小刀從來不磨,地板從來不打蠟。窗戶裝上鐵柵,壁爐前頭安上結實的護欄。郝麥的小孩子,別看是無拘無束的,也一動就有人跟在後頭;一點點傷風,父親就灌他們葯汁,直到四歲多了,也不可憐他們,還讓他們一人戴一頂棉箍。說實話,這是郝麥夫人的怪主意;她的丈夫私下發愁,怕戴久了,可能理智器官受傷,所以不免脫口沖她說:
他們出發了,郝麥也回家去了。
可是他覺得他的餐伴十分古怪;因為賴昂常常攤開胳膊,人朝椅背一仰,泛泛抱怨人生。稅務員說:
「什麼叫作基督徒?」
「不過有些人,有些人,堂長先生,有麵包,卻沒有……」
她的模樣如同一個人做夢方醒。
「那麼,包法利太太,原諒我,您知道,責任第一:我得伺候我那些寶貝傢伙。孩子九_九_藏_書們的第一次聖體瞻禮,眼看就要到了。我們又要臨時抓瞎啦,我還真擔心!所以從升天節起,我要他們準備每星期三多上一小時課。這些可憐的孩子!指點他們走上我主的大道,只有嫌晚,我主通過聖子的口,就是這樣勸誡我們的……希望您身體好,太太。替我向您丈夫致意。」
他遠遠望見老闆的輕便馬車,停在大路,旁邊有一個男人,前胸系一條粗布圍裙,手拉住馬。郝麥和居由曼先生一邊閑談,一邊在等他來。藥劑師眼淚汪汪,說:
「因為您拿手擱在額頭上。我以為您頭暈。」
愛瑪不寒而慄了。藥劑師繼續道:
兩個人全朝前走,他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這才伸過手去,勉強笑著說:
「再會,好孩子!再會,小寶貝,再會!」
「也真怪,這孩子多醜!」
沒有多久,小姑娘又來了,越發靠近母親的膝蓋。她拿胳膊支在上面,朝她仰起她的大藍眼睛,嘴裏流下一道晶瑩的口水,滴在綢圍裙上。少婦煩了,重複道:
「是啊……您解除所有的苦難。」
「就沒有一刻休息!永遠拴得牢牢的!我就不能走開一分鐘!像下地的馬一樣,累死了也得做!多苦的命喲!」
「這是由於飲食改變,人的整個機體產生紊亂的緣故。再說,巴黎的水,您曉得是怎麼一回事!還有飯館的菜,樣樣吃食加香料,臨了把你的血燒得滾燙,其實,說什麼也抵不上一鍋肉湯。我呀,一向就喜歡家常菜:衛生多了!所以過去我在魯昂念藥劑學,我就住到私人家裡吃包飯,和教師們一道用飯。」
她又說一遍:
「他出去了。」
「我不是叫你放心,說不礙事么。別心焦,小可憐,你這樣會生病的!」
夜裡十一點鐘,查理從藥房回來(他飯後去歸還用剩下來的橡皮膏),發現太太站在搖籃一旁。他吻她的額頭道:
他於是一步跳進教堂。
正當四月初旬,櫻草開花,一陣熏風吹過新掘的花畦,花園如同婦女,著意修飾,迎接夏季的節日。從花棚的空隙望出去,就見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經心,流過草原。黃昏的霧氣,在光禿的白楊中間浮過,彷彿細紗掛在樹枝,卻比細紗還要白,還要透明,彌蒙一片,把白楊的輪廓勾成了堇色。遠處有牲畜走動,卻聽不見蹄聲,也聽不見叫喚。鐘聲含著淡淡的哀怨,在空中響個不停。
「什麼!他不給您開方子,配一點葯吃?」
查理道:
頑童們正兜著大講經台,前推后擁,打開彌撒書,爬上唱詩班領隊的凳子;有的躡手躡腳,眼看就要溜進告解座。但是堂長冷不防賞了大家一頓巴掌。他抓起他們的上衣領子,提到半空,使勁往唱經堂的石板地一按,讓他們雙膝下跪,像要將他們活活栽進地里。
愛瑪道:
一天傍晚,打開窗戶,她坐在窗口,剛才還望見教堂管事賴斯地布杜瓦在修剪黃楊,忽地聽見晚禱的鐘聲響了。
賴昂覺出他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似乎他的全部生命,順著胳膊,集中在這隻濕津津的手心。
辭行的時間到了,郝麥夫人啼哭,朱斯丹嗚咽,郝麥是男子漢,藏起悲痛,要親自拿著朋友的大衣,送到公證人門口。公證人乘自己的車,送賴昂到魯昂去。留下的時間,正夠向包法利先生告別。
「我早料到了!」
「不好,我難受。」
「我挺想親親白爾特。」
她回答道:
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