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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七

第二部

他一激動,連緊壓布也幾乎放不平穩。布朗熱先生抱起朱斯丹,鎮定地說:
另一位回答道:
「盆子端到跟前!」
她的心情好像往年從渥畢薩爾回來,四組舞還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悒悒寡歡,昏昏沉沉,只是一味難受。賴昂似乎又出現了,人也顯得更高、更美、更溫柔、更模糊;他雖然走了,可是沒有離開她,就在眼前,房子的牆好像把他的影子留下來了。她看不厭他走過的地毯、他坐過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順著滑溜溜的河堤,慢慢悠悠,漣漪成紋。他們有許多次在這裏散步,石子遍體青苔,水波流過,照樣潺湲作響。頭上太陽多好!下午單單兩個人待在花園盡頭有陰涼的地方,多有意思!他坐在一張干木條凳子上,不戴帽子,高聲朗誦;草原清風徐來,書頁顫動,棚上的旱金蓮搖擺……啊!他走了,她的生命的惟一歡樂,幸福的惟一有可能實現的希望!幸福當前,她怎麼就不抓住!眼看幸福遠揚,為什麼就不雙手伸出,雙膝下跪,一把揪牢?她詛咒自己沒有向賴昂表示愛情;她想念他的嘴唇。她恨不得追上他,撲進他的胸懷,對他說:「是我,我是你的!」可是愛瑪想到困難重重,先失了張本;她一起懊惱之心,慾望便越發活躍了。
愛瑪倚著窗戶(她常常待在這兒,外省窗戶有代替看戲和散步的作用),瞧著亂鬨哄的鄉下佬解悶,卻見一位紳士,穿一件綠絨大衣,戴一副黃手套,而又套著一雙厚皮護腿,一直走向醫生住宅,後面跟著一個莊稼漢,耷拉著頭,若有所思的模樣。
他伸出他的粗胳膊,擺出一種若無其事的姿勢。竹葉刀刺了一下,血湧出來,濺到鏡子上。查理喊道:
一個女人強迫自己做出這樣大的犧牲,生活上很可以看開一些。她買了一隻哥特式跪凳;她一個月花十四法郎買檸檬,洗指甲;她寫信給魯昂,要一件克什米爾呢藍袍;她到勒樂那邊,挑了一條頂好的圍巾,當腰扎在室內穿的便袍上,然後關上屋裡的護窗板,九_九_藏_書拿起一本書,就這樣一身裝束,躺在一張大沙發上。
趕大車的鄉下人醒過來了;朱斯丹仍然不省人事,瞳仁在眼白中間消散,就像藍花在牛乳中間消散一樣。查理道:
她想學義大利文,買了幾本字典、一本文法、一疊白紙。她試著看正經書:歷史和哲學。查理夜晚睡得沉沉的,有時候驚醒了,跳下床來,以為有人找他看病,咕噥道:「我就去。」原來只是愛瑪擦火柴點燈的響聲。不過她念書就像她刺繡一樣,開了一個頭,就全丟進衣櫥了。她拿起來,放下去,又換別的活做、別的書讀。
「出出血,我就乾淨啦。」
朱斯丹不回答。藥劑師繼續道:
然後他在桌角放下三法郎,隨便一鞠躬,揚長去了。
「瞅!活像一道小泉眼在流!我的血多紅!這該是好現象,對不對?」
「女人能不昏厥,的確了不起!其實,有些男人就很脆弱。有一回決鬥,我見到一位證人,聽見手槍裝子彈,就失了知覺。」
「不,不,您動手好啦!」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用說,她討厭他。指甲長,三天不刮鬍子。他在外頭跑來跑去看病人,她待在家裡補短襪子。她一定悶居無聊!一定願意住到城裡,每天夜晚跳波蘭舞!小可憐兒!巴望愛情,活像廚房桌子上一條鯉魚巴望水。來上三句情話,我拿穩了她會膜拜你!一定溫柔!銷魂!……是的,不過事後怎麼甩掉?」
「有時候,開頭不覺得怎麼樣,過後說暈倒就暈倒,尤其是像這種人:身子骨兒結實。」
「老鄉,別害怕。」
想到尋歡作樂,卻又阻礙多端,他只好掉轉方向,回味自己的情婦。她是他貼養的一個魯昂女戲子,單單一想,他就對這女人感到膩味。他尋思道:「啊!包法利夫人比她漂亮多了,尤其是,鮮妍多了。維吉妮顯然在發胖。她玩也玩得那樣乏味!再說,吃斑節蝦吃成了癮!」
他問在門口和全福閑談的朱斯丹道:
老太太說九九藏書
鄉下人道:
老太太星期三走,這一天是永鎮有集的日子。
查理躲到他的診室,坐在他的大靠背扶手椅上,兩隻胳膊肘拄著桌子,對著骨相學人頭,哭了起來。
包法利聽了這話,先取來一捆繃帶和一隻臉盆。他求朱斯丹端好臉盆,然後轉向面色已經發白的鄉下人道:
「拿醋來!啊!我的上帝!一下子兩個人!」
鄉下佬手指捏著竹葉刀的匣子,轉來轉去,一聽這話,鬆開了。肩膀猛然一動,椅背嘎吱響。帽子掉下去了。包法利拿手指捺住血管,道:
從早晨起,廣場堆滿大車,個個車轅朝天,由教堂到客店,順著房屋,擺了一排。對面是帆布攤子,出賣布帛、被褥、毛襪、馬絡和成包的藍帶子,帶子露出一頭,隨風飄揚。地上是粗笨的銅鐵器皿,一邊是高高摞起的雞蛋,一邊是小柳條筐,裡頭放著乾酪,乾酪外皮還有黏黏的草。好些母雞,靠近打麥機,頭探出籠子,咯咯叫喚。人群有時候險些擠破藥房門面,聚在一個地點,誰也不肯走動。星期三,藥房整天不空,人擠進去,說是為了買葯,不如說是為了看病,郝麥先生的名氣傳遍四鄉。他堅定的口吻迷住了鄉下佬。他們把他看成一個比任何醫生都偉大的醫生。
於是他們決定阻止愛瑪看小說。事情看來不大好辦。老太太自告奮勇說她路過魯昂,可以親自到租書的地方,聲明愛瑪停止訂閱。萬一書局堅持這種害人的生意,難道他們沒有權利通知警察?
「我說什麼來著。」
他叫他背靠牆,坐在桌子上。
「我呀,看見別人淌血,一點也不在乎;可是單隻一想自己淌血,要是想過了頭,我就難免會暈過去。」
「誰請你來的?你總在麻煩包法利先生和包法利太太!再說,星期三,我離不開你。藥房現在就有一大堆人。為了你的緣故,我只好丟開他們不管。好啦,滾!跑!等我來,看好瓶子!」
「可是她也很忙呀!」
這事怎麼解決?她拒絕醫治,怎麼辦?
他把他看成醫生的男用人:
於是道特的壞日子又開始了。她覺得現在比過去還要糟,因為她經過傷心事,而且確信要一直傷心下去。
他給母親捎信https://read.99csw.com,求她來一趟。他們商量愛瑪的事,談了好長時間。
「別叫他看見這個。」
「有機會認識你們,我很高興。」
包法利夫人拿起臉盆,放到桌子底下。她一彎腰,袍子(一件夏天袍子,滾了四道花邊,黃顏色,腰身長,裙幅寬大)就在周圍的方石板地上攤開;同時,愛瑪彎腰,伸開胳膊,有一點搖晃,膨起的衣裙有些地方隨著身體的曲線陷下去了。她接著取來一瓶水,溶化幾塊糖。藥劑師到了。女用人找他,他正在大發雷霆。看見學徒睜開眼睛,他這才放心。跟著他就兜過來,兜過去,上上下下,打量他道:
布朗熱先生打發走他的聽差,勸他安心,好在已經照他的想法放過血了。他接下去道:
查理走進廳房。布朗熱先生向他解釋,他的用人想放放血,因為他覺得「渾身痒痒」。別人怎麼勸說,他也不聽,只是講:
羅道耳弗·布朗熱先生,三十四歲,性情粗暴,思路敏捷,而且常和婦女往來,是一位風月老手。他覺得這個女人標緻,所以一心思念她和她的丈夫。
「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廢物!一點不差,小廢物!十足的廢物!放放血,算得了什麼!好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你們看呀,這就是那隻松鼠,不怕頭暈,爬到樹梢搖核桃。啊!是的,說呀,誇嘴呀!真是塊好料,趕明兒還要當藥劑師呢!興許有一天,情況嚴重,法院傳你,要你指點指點法官們的良心。這時你就該頭腦冷靜,講得頭頭是道,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然的話,只好讓人當傻瓜看!」
「太太!太太!」
「請告訴他,于歇特的羅道耳弗·布朗熱先生要見他。」
「你知道你女人需要什麼?就是逼她操勞,手不閑著!只要她多少像別人一樣,非自食其力不可,她就不會犯神經了。這都是因為她整天沒事幹,腦子凈胡思亂想的緣故。」
婆媳並不惜別。她們在一起待了三星期,沒有說過幾句話,除去用餐時和睡前的問訊和問候。
藥劑師道:
朱斯丹穿好衣服,走了以後,大家談起昏厥的事。包法利夫人從來沒有昏厥過。布朗熱先生道:
過了一刻,他走到河對岸(他回于歇特的小路)九-九-藏-書。愛瑪望見他在草原白楊底下行走,彷彿一個人想心事,走著走著,就走慢了。他自言自語道:
從這時候起,回憶賴昂成了她的愁悶的中心。回憶的火星劈啪作響,比旅客在俄羅斯大草原雪地上留下的火堆還閃爍不定。她撲過去,蹲在一旁,小心在意,撥弄這要滅的火,前後左右尋找,看有沒有東西能把火弄旺;於是最遠的回憶和最近的會晤、她感覺到的和她想象到的、她對歡愉的落空的期待、她的枯枝一般在風中哽咽的幸福、她的勞而無獲的道德、她的幻滅的希望和家庭的犧牲,細大不捐,她全揀過來,拾起來,聚在一起,烘暖她的憂鬱。
趕上慪氣,別人不過三言兩語,她就失了分寸。有一天,她和丈夫打賭,說她可以喝大半杯燒酒,查理一時糊塗,說他不信,她便一口氣喝光。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望著愛瑪。
「得啦!這算得了什麼?」
第二天對愛瑪成了一個死氣沉沉的日子。她只覺一片愁雲慘霧,瀰漫天空,亂騰騰浮遊在事物的外部,而悲痛沉入心底,低哭輕號,彷彿冬天的風,在荒涼的莊園嘯叫。這好像韶光一去不返,魂牽夢縈,又像做完一件事,身心疲勞,更像習慣動作中斷,或者經久不停的擺,驟然停止。
她常常暈倒。有一天,她甚至咯出一口血來,查理著急,顯出焦灼不安,她回答道:
新來的人並非為了誇耀他有土地,才拿于歇特放在姓名前頭,不過是讓人知道他是誰罷了。于歇特確實是永鎮附近的產業,他新近買下莊園,有兩塊莊田,親自耕種,可是並不過分經心。他過的是獨身生活,據說一年起碼有一萬五千法郎收入!
「啊!忙!忙什麼?看小說;看壞書;看反對宗教的書;看用伏爾泰的語言譏笑教士的書。不過,我可憐的孩子,糟的還在後頭,不信教的人,結局總是壞的。」
她常常改換頭髮樣式:她照中國樣式梳頭,不是柔軟的圈圈,就是辮子;頭髮靠旁邊挑一條縫,像男人一樣朝下卷。
「不要緊的。」
「她那雙眼睛就像鑽子一樣,一直旋進你的心。還有臉色發白……我就愛臉色發白的女子!」
「醫生在家嗎?」
然而不知道是供應不足,還是堆積過多,火九_九_藏_書苗弱了下來。別離漸漸泯滅了愛情,久而久之,悵惘也就窒息了。這道火光先前照亮她的灰色的天空,如今越來越暗,慢慢消失了。昏昏沉沉中,甚至厭惡丈夫的心,她也顛三倒四,當作思念情人的表現;甚至憎恨的炙傷,她也糊裡糊塗,看成恩愛的纏綿。可是狂風一直在吹,熱情燒成灰燼,無可挽救,也不見太陽出來,黑漆漆的夜晚,四面八方,重鎖密布,她覺得自己無路可走,寒氣逼人,冷徹骨髓。
朱斯丹兩手直抖,臉盆開始搖晃;臉成了白的,腿也站立不住。查理喊道:
她一步跳下樓梯。他嚷道:
他立即考慮進行的策略。他問自己:「到什麼地方相會?用什麼方法?小孩子死釘在後頭,女用人、鄰居、丈夫、形形色|色的麻煩。——去他媽的!」他說:「太糟蹋時間!」
醫生接下去道:
包法利夫人解開他的領帶,這襯衫繩子挽了一個死結;她靈活的手指,在年輕人的頸項,停了幾分鐘;然後她拿醋倒在她的麻紗手絹上,輕輕拍濕他的太陽穴,還小心在意,往上噓氣。
田野空曠,羅道耳弗四顧無人,僅僅聽見草拂打著鞋,動作有致,蟋蟀遠遠伏在蕎麥底下,唧唧鳴叫。他恍惚又在廳房看見愛瑪,穿的衣服和他方才見到的一模一樣;他脫掉她的衣服。他掄起手杖,敲碎前面一塊土,喊道:
「她很可愛!這位醫生太太,很可愛!牙齒美,眼睛黑,腳輕俏,長得如同一個巴黎女子。傢伙,她打哪兒來的?那笨小子打哪兒找到她的?」
愛瑪雖說作風輕狂(永鎮的太太們這樣說她),卻不顯得快活。她的嘴角常有一條紋路,獃獃,像老姑娘,也像失意政客,由於這條紋路,臉都皺了。她面無血色,布單一般白,鼻子的皮朝鼻孔抽搐,眼睛望著你,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她在鬢角見到三根灰頭髮,便說自己老了。
查理道:
上到阿格伊嶺,他下了決心:「問題只在尋找機會。好啦!我偶爾拜訪兩趟,送他們幾隻野味、幾隻家禽;必要的話,我去放放血。我們變成朋友,我請他們到家裡來……啊!有啦!」他靈機一動,道:「展覽會不久就要舉行,她會來的,我會看見她的。趁熱打鐵,勇往直前,一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