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信六十七 伊邦寄郁斯貝克

信六十七 伊邦寄郁斯貝克

到了年終,主人果然守信,釋放了我們。我們回到德府里斯城。我在那兒遇到先父舊友某君,他在城中行醫,頗受歡迎。他借給我若干銀錢,用來經營商業。後來因某些業務關係,我到了士麥那,就在此地安了家。我在此地生活已有六年,交往的人們和善可愛,舉世無匹;我家中也和睦團結。我這境況,就拿世界各國君主的地位來交換,我也不肯。我運氣相當好,居然找到了那亞美尼亞商人,我對他是感恩不盡的,我給了他若干重大的幫助,作為報答。
此間到船三艘,而你信息杳然。難道你病了不成?難道你以引起我的惦念為樂事嗎?
(寄巴黎)
阿非理桐與阿絲達黛的故事
如果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域,你尚且不愛我,回到波斯國內,回到你家中,又將如何是好?但也許我錯了:你很可愛,可以到處結交朋友。人心本無國界,到處可作公民。正直的心靈,如何能阻止自己結交朋友呢?我對你實說,我尊重舊日友誼,但也樂於處處締結新交。
兩天以後,我又跑去見她。我先一言不發,在靜默中,我等待著她判決我的生死。她對我說:「你被愛了,我的弟弟,而且被一個拜火族女子所愛。我鬥爭了很久。可是,眾位神祇,愛情真能戰勝困難!現在我是多麼輕鬆!我再也不怕過分地愛你了。我可以不必用任何界碑,來限制我的愛情。即便過火,亦屬正當。啊!這是多麼適合我的心情!可是你,你既然會粉碎束縛我精神的鎖鏈,幾時才來粉碎束縛在我手上的鎖鏈呢?從這時起,我把自己交給你了。你要迅速接受我,用這一行動,來證明我對於你是一件多麼珍貴的禮品。我的弟弟,我第一次能擁抱你時,我想會暈倒在你懷中。」我聽了這話所感到的快樂,決難形容盡致:我自以為並且在實際上我確乎發現,在一瞬間,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發現我活了二十五年,期間所產生的願望幾乎都滿足了,而過去使我活得如此艱辛的種種悲痛一齊消除了。但是,對於這些甜蜜的感覺稍稍習慣以後,我覺得我的幸福還沒有像我在驟然間所設想的那麼近在眼前,雖然我已克服了最大的困難。我還必須使守衛者措手不及。我不敢將我生命的秘密告訴別人。我只有我姐姐一個親人,姐姐也只有我。萬一事敗,我有死於錐刑之險。但是,我認為事若不成,對於我已經是最殘酷的刑罰。我們兩人約定,她派人來向我要父親遺留給她的一座時鐘,我在鍾內隱藏銼刀一柄,用以鋸斷當街某窗上的鐵欄;還放一條百結繩梯,以便從窗口下來。從此我不再去訪她,只是夜夜到窗下去等她按計行事。我熬了十五個整夜,誰也沒有等著,因為她沒有找到恰當的時機。最後到了第十六夜,我聽見銼刀的響聲。銼刀的工作時常間斷,在間斷的時候,我的恐懼是無法表達的。這樣工作了一小時以後,我看見她在繫繩了。她沿繩下墜,倒入我懷中。我再也不怕危險了,我停在那裡,久久不動。我領她到了城外,那兒預先準備好一匹馬。我把她安頓在馬後身上,挨著我的背,於是用想象得到的最高速度,趕快離開這可能對於我們是極悲慘的地方。天明以前,我們到了一個拜火族人家中,這人隱居在某一荒僻處所,依靠雙手勞動的成果,度著清苦的生活。我們並不認為留在他家是合適的,於是遵照他的勸告,我們進入一座茂密的樹林,躲入一株老橡樹的空穴中,直到我們的遁逃所引起的喧擾漸漸平息下去。我們兩人住在這偏僻地方,旁無見證,不斷地互訴衷情,我們要永遠相愛,一邊等待機緣,請一位拜火教教士,按照我們聖書上的規定,給我們主持婚儀。我對她說:「我的姐姐,我們的結合是何等神聖,『自然』先已將我們結合在一起。而我們的神聖法規,還要令我們結合一次。」終於來了一位教士,他平靜了我們迫不及待的愛情。在一個農人家中,他主持全部婚儀。他給我們祝福,並且千百次地預祝我們,能有古斯達博的健壯,和霍羅拉司博的聖潔。不久以後,我們離開了波斯,因為在那裡我們得不到安全。我們隱藏在喬治亞,在那兒生活了一年,兩人互相愛悅,一天比一天熱烈。但是,因我旅囊將罄,又因我怕貧困的生活會連累姐姐,我自己倒不怕,於是和她告別,去向親戚們求告。臨別依依難捨,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但是我這番旅行,不但徒勞跋涉,並且非常可悲。因為,一方面,我家的財產已經全部充公;另一方面,親戚都無力資助。我所得到的錢,僅夠回去的路費。但是,說來何等失望!我找不著姐姐了。我到達前幾天,一幫韃靼人侵入我姐姐所在的城中,見我姐姐貌美,把她擄走,賣給動身去土耳其的一幫猶太人,只剩下一個小女孩,那是我姐姐在幾個月以前生的。我跟著猶太人的蹤跡找去,在二三十里以外,我追上他們。我的祈求與眼淚,統歸無效。那幫猶太人始終要索三十刀曼,決不肯少要一刀曼。我向眾人設法,向土耳其教士和基督教士懇求保護,最後去和一個亞美尼亞商人商量,把我的女兒,連我自身,以三十五刀曼的代價一起賣了給他。我去找那些猶太人,給他們三十刀曼,把余剩的五刀曼拿去給我姐姐。在那以前,我一直沒有看見她。我對她說:「你自由了,姐姐,我現在可以抱吻你了。這兒是我給你帶來的五刀曼。我很遺憾,別人不肯出更高的代價將我收買。」「怎麼!」她說,「你把自己賣了?」「是的,」我回答。「啊!不幸的人,你乾的是什麼事?難道我還不夠命苦,還用得著你費心來增加我的磨難?過去因為你是自由的,使我得到寬慰,現在你成了奴隸,這一下要把我送進墳墓。啊!我的弟弟,你的愛情何等殘酷!我的女兒呢?我怎麼也看不見她了?」「我把她也賣掉了,」我對她說。我們兩人,相對飲泣,連再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最後,我去見我主人,我姐姐幾乎和我同時到達。她跪倒在主人面前,說:「我請求為奴,就像別人求你賜賞自由一樣。收留我吧。你可把我出賣,賣得比我丈夫更貴。」於是我們兩人之間發生一場爭執,我的主人看了也不能不掉眼淚。我姐姐說:「不幸的人!你以為我能損害你的自由,因而恢復我自己的自由嗎?大人,你看我們這兩個苦命人,如果你把我們拆散,我們一定活不成了。我把自己交給你,你付我錢吧。也許這筆錢,以及我的服役,有一天,能從你那裡獲得我所不敢要求的事。千萬不要將我們拆散,這是對你有利的。你要相信,我的生死之權,操在我自己手裡。」那亞美尼亞人是個善良的人,我們的不幸使他感動。「你們二人都給我服役,要忠實,要熱誠,那麼我答應你們,一年之後,還給你們自由。我看你們二人,誰也不應遭受奴役的不幸。等你們恢復自由以後,如果你們獲得應得的幸福,如果你們交好運,我准知道你們會賠償我的損失。」我們兩人吻了他的膝蓋,跟他走上旅途。在奴僕的雜役中,我二人互相幫助。每逢我能替我姐姐代做她分內的事,我就不勝愉快。https://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
一七一四年,主馬達·阿赫魯月二十七日,于士麥那。
我父親,眼看順著我的和他的傾向,必將惹起危禍,於是下了決心,要撲滅他以為正在發生的愛情火焰,但是火焰卻已燒到最高程度。他借口旅行,挈我同往,將我姐姐託付一位親戚照看,因為那時,我母棄養已有兩年。那次分離,如何令人傷心欲絕,不必細表。總之我吻別我姐姐,她哭得像淚人兒一般,可是我沒有掉淚,因為痛苦使我失去了知覺。我們到了德府里斯,於是我父親把我的教育托給一位親戚,將我留在那兒,他自己回家去了。
經過三個多月,我沒有能和姐姐晤談一次。那太監,比任何人更妒忌,用種種託詞,遲遲不讓我和姐姐見面。後來我終於進了他的內室,他讓我們隔簾談話。山貓的眼睛,也不見得能發現她,因她身上包著這麼多的衣服和頭巾面幕,我只能從說話的聲音認出是她。和她相去咫尺,卻又相隔天涯,我是多麼激動!我竭力克制自己,因為旁邊有人監視。至於她,我覺得她似乎掉了幾滴眼淚。她的丈夫打算向我表示惡意的道歉,可是我把他當作最下賤的奴隸對付。當他發現我和我姐姐用一種他所不懂的語言交談,他非常窘。我們用的是波斯古語,是我們的神聖語言。我對姐姐說:「怎麼!姐姐,你放棄了我們祖先的宗教,是真的嗎?我知道,進入後宮的時候,你必須表示信奉伊斯蘭教。可是,請告訴我,你的心是否和你的口一樣,同意拋棄那種准許我愛你的宗教?並且,你為誰拋棄這種對於我們十分值得珍惜的宗教呢?為了一個可鄙的人,這人身經腐刑,萎縮不全。他如果也算男子漢,定必是一切男子中最末一個!」我姐姐說:「我的弟弟,你所說的那個人是我的丈夫。儘管他在你眼中卑不足道,我必須尊敬他。我也將是一切女人中最末的一個,假如……」「啊!我的姐姐,」我對她說,「你是拜火族人,他不是你的配偶,也不可能是。如果你和我們祖先那樣虔信,你只應當把他看作妖魔。」「唉!」她說,「那宗教對我顯得多麼遼遠!我那時剛剛學會了一點教規,就不得不將它們付諸遺忘。你看,我用這種語言和你談話,已不熟練了。我費盡所有的力量,才勉強達意。但是,你可以相信,關於我們童年的回憶,永遠使我神往。自從那時以後,我只有虛假的快樂。過去的日子,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在我的婚姻中,你有很大的關係,連你自己也想不到;我決定接受這婚姻,只是為了希望和你重新見面。但是,這一次會面雖已使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還有更大的代價等著我支付呢!我看你怒氣沖沖,不能自制;我丈夫又生氣又嫉妒,在那裡渾身微顫。我下次不會再看見你了,這次無疑是我此生最後的一次。假如真的如此,弟弟,我的命也不會久長了。」說到此處,她泣不可抑,自己覺得支持不了,不能再談下去,就和我分別,剩下我這個世界上最懊喪的人。https://read.99csw.com
我出生於拜火教徒的民族,而我們的宗教可能是世上最古老的宗教。我非常不幸,因為還沒有到明理的年齡,已經墮入情網:年方六歲,我已不能離開我姐姐而生活;我的眼睛,總是戀戀不捨地注視著她;她若離開片刻,回來總發現我淚水汪汪;日復一日,我的愛情增長的程度,不下於我的歲數。我父親見我鍾情如此之深,甚為詫異,他本來很願按照崗比斯所創的拜火教古俗,將我姐弟二人,結成伉儷。但是,我族人民生活在伊斯蘭教徒的枷鎖之下,對伊斯蘭教徒的恐懼,阻止我們去想這種神聖的婚姻,而我們的宗教,與其說允許這種婚姻,毋寧說是明令規定的,這是「自然」造成的結合,天真爛漫的形象。
下面是他的主要經歷。雖然他在寫這經歷的時候感到膩煩,但是為了我的友誼,他不好意思拒絕,現在我把這些材料託付給你的友誼。
到末后,我父去世了,而我姐姐伺候的那個蘇丹娜,眼看我姐姐一天比一天美麗,生了嫉妒之心,就將我姐姐發嫁給一個熱烈企求她的太監。通過這一辦法,我姐姐出了後宮,和她那太監一起,在伊斯巴汗卜宅而居。
凡是我足跡所到的地方,無論天南地北,我的生活總是安排得像要在那兒過一輩子。對於有道德的人,我到處一樣表示殷勤;對於不幸的人,我到處一樣表示同情,或不如說到處一樣表示愛憐;對於富https://read.99csw•com貴而不昏聵的人,我到處一樣表示重視。郁斯貝克,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無論到哪裡,只要我碰見人,就選擇其為朋友。
此地有一個拜火教徒,他在我心中所佔的位置,我想除你以外,沒有更高的了,他本身就是正直精神的化身。一些特殊的原因迫使他隱居在這城中,依靠誠實的買賣,和他心愛的妻子度著平靜的生活。他的一生充滿慷慨好義的舉動,雖然他不求聞達,而胸中的英雄氣魄實遠勝於最大的君主。
我對他談到你已不下千次,將你的來信都給他看了,我發覺這使他高興,因而我認為你有了一位素昧平生的友人。
三四天後,我要求見我姐姐。那野蠻的太監,滿心想要阻攔我。但是,這類丈夫對於自己的老婆,沒有一般丈夫的權威。除此以外,他愛我姐姐,如醉如狂,她有要求,豈敢拒絕。我仍在原處會見她,她仍然披著那些帷幕,兩個奴隸陪著她,這使我仍用我們的特殊語言。我對她說:「我的姐姐,我不能不在這醜惡的環境中會見你,這是什麼道理?囚禁你的垣牆、這些門閂和柵欄、這些監視著你的該死的看守者,都使我忿怒欲狂。你如何喪失了你祖先所享受的甜蜜的自由?你的母親,她是非常貞潔的,她給她的丈夫作為她德行的保障物,只是她的德行本身。他們生活得很幸福,彼此二人,相互信任,而且他們純樸的生活習慣,對於他們是一種富源,比這所華麗的住宅中彷彿使你感覺津津有味的虛假光彩更珍貴千倍。在你喪失自己的宗教時,連你的自由、你的幸福以及替你們女性增光的那珍貴的平等,一齊喪失了。但是最不堪的在於,你是一個為人類所不齒的奴隸的奴隸,而不是他的妻(因為你不能夠成為他的妻)。」「啊!我的弟弟,」她說,「請你尊敬我的丈夫,尊敬我信奉的宗教。根據這宗教,我聽你說話、對你說話都是犯罪的。」「怎麼!姐姐,」我氣沖沖地說,「難道你把那宗教信以為真了?」「啊!」她說,「如果不是真的,對我多麼有利!我為這宗教作了太大的犧牲,因此不能不相信它。如果我的懷疑……」說到這兒,她閉口不說了。「是的,姐姐,你的疑問,無論如何是很有根據的。這個宗教,令你在現世倒霉,又不給你留下對於彼岸的絲毫希望,你對它還期待什麼?你想一想,我們的宗教是世上最古老的宗教,它一直在波斯繁榮,並且除了波斯帝國,別無根源,它的開始已茫然無考。伊斯蘭教來到此地,無非事出偶然。這一教派並不是用說服方式,在波斯建立根基,而是用的征服方式。如果我們原來的君王不曾如此軟弱,你還可以看見古代博士的禮拜。如你置身於曠古的世紀,一切都會對你說博士之道,絲毫沒有伊斯蘭教的痕迹,伊斯蘭教晚興幾千年,那時還沒有達到童年時代。」「可是,」她說,「即使我的宗教比你的宗教創立得晚一些,但是因為它崇拜的只是一個上帝,至少它更純潔些。不像你們,還崇拜太陽、星星、火,甚至所有的元素。」「姐姐,我看你跟伊斯蘭教徒學會了誹謗我們的神聖宗教。我們既不崇拜星辰,也不崇拜元素,我們祖先從未崇拜過這些,他們從未給這一切建廟立祠,從未給這一切供奉犧牲。他們僅僅對這些致以宗教的崇拜,然而是低級形式的崇拜,作為神的種種顯示與創造而崇拜這一切。我的姐姐,看在照耀著我們的上帝的分上,請你收下這本我給你帶來的書,這是我們的立法者瑣羅亞斯德的書。請排除偏見,讀這本書。讀時光明照耀你,請你從心裏接受光明。請回想你的祖先,他們在神聖的巴爾克城中,尊崇太陽如此之久。最後,請你回想到我,我不希望得到別的安息、別的幸運與生活,除非你肯轉變。」我和她告別時,情緒很激動。我讓她獨自一人,去決定我平生最重大的事情。九*九*藏*書
過了若干時日,我得悉我父親由某友舉薦,將我姐姐送入國王的後宮,伺候某蘇丹娜。如果我得悉她死了,我想至多也不過震驚到那程度,因為,我從此沒有和她再見面的希望。這還不算,她一入後宮,即成伊斯蘭教徒,按照這宗教的成見,她此後只能用憎惡的眼光看我了。同時,我厭倦自己,厭倦生活,不能再在德府里斯活下去,於是回到伊斯巴汗。我看見父親之後對他說的一些話,使他聽了心酸:我責備他把女兒放在一個地方,使她一進去就不得不更改宗教信仰。我對他說:「你把上帝的忿怒和照耀著你的太陽的忿怒,都引到了你家人頭上。既然你褻瀆了你女兒的靈魂,而她的靈魂之純潔實不下於元素,所以你的行為比褻瀆了元素更其嚴重。因此我將死於悲痛與相思之中。可是,但願我的死亡是上帝使你感覺到的惟一責罰!」說完這些話,我出來了。接著有兩年之久,我的經常生活,就是去觀望後宮垣牆,設想我姐姐大概在什麼地方,每天不下千次,甘冒殺身之險,因為太監們在那些可怕的處所巡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