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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我感到恐懼,我克制著這種不理智,儘管有些不情願,但我仍然不得不說,他所進行的第二次治療選擇也是同樣籠罩在類似的不祥之中。兩天之後,他從那場驚嚇當中緩過勁來。隨後,跟上次一樣,他又只是通過萊比錫城市通訊簿指引,找到某個名叫齊姆巴利斯特的大夫,在他的診所接受治療。這家診所開在一條商業街上,那條街是匯聚在市場廣場周圍的眾多的商業街中的一條。診所所在樓房的底層是一家飯館,飯館上面是一個存放鋼琴的倉庫,而這位大夫的處所則佔據著二樓的一個部分,寫有他的名字的門牌是瓷質的,很扎眼,站在底層的樓門口就能看見。這位皮膚科醫師擁有兩間候診室,其中的一間是專為女病人所設,候診室里全都擺上了美化環境的盆栽植物椴樹和棕櫚樹。在阿德里安總共等候過兩次的那間候診室里,陳列著供候診病人翻閱的醫學雜誌和書籍,比如其中就有一本帶插圖的民俗史。
齊姆巴利斯特大夫是個戴腳邊眼鏡的小個子男人,他的頭髮呈淡紅色,但是他的頭已經禿成了一個從前額延伸到後腦勺的橢圓形,而且,他只在兩個鼻孔的下面留了一個小髭鬚,這種鬍子在當時的上層社會十分流行,後來還演變成為一副面具的特殊標誌,從而在世界歷史的長河裡留下一筆。他的說話方式很隨便,不乏男人的幽默,他喜歡玩弄文字遊戲。當他說起「沙夫豪森的萊茵瀑布」這個風景名勝時,他可以把其中萊茵河河名里所含有的字母h去掉,使之變成倒霉透頂、受騙上當的意思。而與此同時,他給人留下的印象卻是,他本人其實也並未從中得到多大樂趣。他的半邊臉連同這邊臉的嘴角及其上方那隻一眨一眨的眼睛一道抽搐著向上拉起,現出一副艱難苦澀的表情,一點也談不上吉祥,反倒是平添了幾分尷尬和晦氣。阿德里安後來就是這樣向我描述他的,而現在浮現在我眼前的他也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前面已經說過,阿德里安又一次,也就是說第二次來到那個無恥的差役曾經騙他來過的地方。人們現在可以看到,這件事情的發生並非一蹴而就:在長達整整一年的時間里,遭受了傷害的精神的自尊一直在捍衛著自己,而令我始終感到些許安慰的則是,儘管他被那赤|裸裸的情慾陰險地觸九九藏書動,但是,他的屈服其實並非全無一絲精神的掩飾和人性的高尚可言。我認為,任何人,只要他的肉|欲是,即便是很生硬地,固定在一個具體的個體目標上,那麼,他就是做到這一點了;我認為,它存在於那個選擇的瞬間,即便這個選擇並非自願,而是由它的對象無所顧忌地促成。一旦慾望呈現出人的,哪怕是最渺小、最卑微的人的面目,那麼,你就不得不承認愛情的升華作用。所以,也可以這樣說,阿德里安是為了一個具體的人才重又第二次找回到那個地方去的:就是為了那個女人,她的觸摸在他的臉頰上燃燒,這個穿著單薄的短上衣、長著大嘴巴的「淺棕色」女人曾經把身體貼向站在鋼琴旁的他,而他則把她喚作艾絲梅拉達;她就是他要在那裡尋找的那個人——但他並沒有找到她。
然而,h e a e es,這些音的代號的含義則是:黑塔娥拉·艾絲梅拉達。
返回萊比錫之後,阿德里安對那部他原本打算再聽一遍,可能也確實是又聽了一遍的有實力的歌劇作品,欣然表示了讚賞。如今,他對其原創者的評價依然還在我的耳旁迴響:「一個天才的保齡球高手!這個革命家是位幸運兒,洒脫而又親切。先鋒主義和對成功的胸有成竹在這裏更加親密地匯合了。一通咒罵和不諧和音,然後是溫和的讓步,和市儈妥協並向他示意,事情沒有那麼嚴重……不過,總的說來,倒也真是一部成功之作……」——他繼續學習音樂和哲學,局部的病兆在五周之後出現,他不得不因此去找醫生治療。他去拜訪的專家是埃拉斯米大夫——阿德里安在該城的通訊簿上查到他的地址,此人是一個大塊頭,紅臉,黑鬍子,彎起腰來顯然很困難,然而,不僅只是在彎腰的時候,甚至連平素不彎腰的時候,他也習慣於氣喘吁吁地張著嘴呼氣。這種情勢充分證明他的境況的窘迫,但同時也表明了一種嗤之以鼻的冷漠,就如同一個人用一聲「呸」來表示對一件事情的輕蔑或者是嘗試著以此來表示對它的輕蔑一般。在檢查的過程中,這位大夫就是這樣不停地吹氣的,檢查完畢后,同他呼氣的感情有些矛盾的是,他宣布有必要進行干預性和持久性治療,而且他也立即著手對他進行治療。在接下來的三天里,阿德里安每天都來他這裏接受治療;之後,他宣布停葯三天,約他第四天再來。而當這位病人——他並沒有感到不適,他的一般狀況良好,沒有受到絲毫影響——按照約定的時間,在下午4點再次跑來找他時,一件完全意想不到,同時也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事情發九*九*藏*書生了。
我的手一邊寫,一邊顫抖,然而,我仍將用平靜、克制的語言說出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先前已經表明過的那個思想,選擇的思想,以及想到在這裏起支配作用的是某種類似於愛情關係的東西,這個可貴的青年和那個不幸的人兒的結合因此而被賦予一絲靈魂的閃光,這些想法令我始終感到一定程度上的寬慰。當然,這個寬慰的想法也被另外一個揮之不去的更為恐怖的想法所縈繞,即愛情和中毒在這裏永遠成為可怕的體驗的統一:以箭為化身的神話的統一。
這樣,第一次治療中斷之後,阿德里安在齊姆巴利斯特大夫這裏繼續進行的治療也結束了。我必須補充的是,對於這第二次失敗的幕後原因他也是不大關心的,就跟他不大關心他第一次經歷所具有的那種怪異之處一樣。為什麼齊姆巴利斯特偏偏是在約好給他看病的這個時間段里被人帶走的——他對此未予理睬。然而,他似乎是受到了驚嚇,因為,他此後再也沒有繼續進行治療,也沒再找過第三個醫生。他之所以沒有這樣做,首先是因為他的局部癥狀在放棄繼續進行治療的情況下,居然在短時期內好轉並消失了,而且,我可以保證,並且,不管專家如何懷疑,我都會堅稱,沒有出現任何明顯的繼發癥狀。阿德里安曾經有過一次強烈的暈眩,發病時他正在文德爾·克雷齊馬爾那裡,他是來向他交一份作曲作業的。這次暈眩讓他感到天昏地轉,他被迫卧床休息。接著,暈眩演變成為持續了兩天之久的偏頭痛,而這種偏頭痛和他以前的偏頭痛發作也沒有什麼特別不同,充其量也就是不適的程度更加厲害一點而已。告別軍旅生活之後,我來到萊比錫,不過,我沒有在我的這位經歷了變故的朋友身上發現什麼本質上的變化。
這種固定,儘管它是如此的不幸,但它卻使得阿德里安在第二次自願造訪此地之後,能夠作為同一個人離開,就像他第一次不自願的造訪之後那樣,不過,他卻十拿九穩地打聽到了那個觸摸過他的女人的地址。他因此還以音樂為借口作了一次相當遙遠的旅行,為的就是要見到他所渴望的那個女人。那是1906年5月,《莎樂美》的奧地利首演正在施蒂利亞州首府格拉茨舉行,指揮由作曲家本人擔任。而阿德里安早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和克雷齊馬爾一起去德累斯頓看過了該劇真正意義上的首演,但他仍跟他的老師和他此間在萊比錫結交的朋友們說,他希望利用這次隆重的機會把這部成功而具革命性的作品再聽一遍,當然,他絕對不是為它的美學方面所吸引,他所感興趣的是它的音樂技巧,此外,還特別因為它是為散文對話而配的音樂。他是獨自前往的,而不能得到確切證明的是,他有沒有按照自己所謂的計劃行事,從格拉茨到普雷斯堡,或者說他在格拉茨的停留只是假象,他實際上只去了普雷斯堡,這個地方的匈牙利名字叫做波茲佐尼。那個把觸摸留在了他的身體上的女人就流落到了當地的一棟房子里,她因為有病需要治療,所以不得不離開她先前工作過的那個營業場所;而這個受到命運驅逐的男人在她的新駐地里找到了她。https://read.99csw.com
每當我回想起這次擁抱時,我就會感到一種宗教般的戰慄。通過這種擁抱,一個人犧牲了他的救贖,另一個人則找到了他的救贖。這個遠道而來的男子不顧一切地拒絕放棄對她的渴求,這種凈化、證明和提升想必給這個不幸的女人帶來了幸福和喜悅;看來,為了報答他為她所冒的風險,她盡心竭力地獻出了一個女人所有的溫存。她要讓他忘不了她;他以後再也沒有見到過她,然而,他也是因為她的緣故而永遠地記住了她,而她的名字——也就是他最初給她起的那一個——鬼魅神秘,除了我通過他的作品有所覺察之外,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了。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我的虛榮心在作怪,那就讓他說去吧——有一天,他用沉默證實了我的這個發現。現在,當時的情景已經不由自主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把公式和符號所代表的隱秘埋藏在自己的作品里,具有這種喜好的作曲家,萊韋屈恩不是第一個,也不可能是最後一個。這些隱秘表明,搞迷信活動,信奉數字的神秘性和字母的象徵性,是音樂與生俱來的天性。這不,在我的朋友的音樂織體中就有一個5-6個符頭的音符模進,以h開頭,以es結尾,e和a在中間交替更迭,引人注意的是,一個特別傷感的表示動機的基本音型反覆多次出現,通過和聲和節奏的多重表達方式,忽而是這個音,忽而是那個音,順序頻繁變換,彷彿圍繞它的中軸旋轉,乃至於在保持相同的間奏條件下,被改變了的音的順序在其中嬉戲玩耍:首先是在那首撕心裂肺的歌曲《我心愛的姑娘,你好壞》里,這是他早在萊比錫時就已譜九九藏書寫的十三首布倫塔諾之歌中最優美的一首,它通篇展示的都是上述特點,其次就是在他的晚期作品里,在那裡,大胆和絕望獨闢蹊徑地水乳|交融,而在寫于普菲弗爾林的《浮士德博士哀歌》中,則還會更進一步顯示出旋律的間奏也要同和聲同時進行的傾向。
這件事情,我一說起它來,我就會渾身顫抖,我的心就會一陣陣發緊,這個災難性的事件,我這就來說它,它的發生時間約莫是我在瑙姆堡接到阿德里安的那封來信,即我在前面已經引用過的那封來信,在我接到此信之後的一年,也就是如他在信中跟我所說來到萊比錫並首次參觀該城一年多以後——亦即在我服完兵役和他重逢之前不久。那次重逢,他外表沒有變化,但實際上已被打上記號,已被命運之箭射中。我覺得,我似乎應該把阿波羅和繆斯們喚來,但願他們能夠在我敘述那個事件時讓我想起最純凈、最體恤的詞句:體恤讀者的敏感,體恤我對於我的這位亡友的紀念,也最終體恤我自己,因為我感到,讓這件事情流傳下來,無異於一次沉重的個人表白。然而,這次呼喚想要面對的方向卻讓我真正地看到了我自己的精神狀態和我要講述的那個故事的本色之間的不可調和,那種色調源自完全不同的、與古典文化的明朗有著天壤之別的傳統層面。我是否能夠勝任我的工作,我是帶著這種疑慮開始這部傳記的寫作的。我不再重複那些令我打消這種疑慮的理由。有它們作後盾,我會始終如一地忠實於我的這項工作,這就夠了。
只見他走進位於舊城區的一棟陰暗的樓房,登上三級陡峭的台階,來到那家診所門前,要在往常,他必須首先按響門鈴,然後便會有一個女傭來給他開門,然而,這一次他卻發現,那扇門是敞開著的,不僅如此,診所裏面各個房間的門也全都是敞開著的:通往候診室的門是大開著的,候診室里通往觀察室的門是大開著的,再往裡,甚至連通向起居室——一個有著兩扇窗戶的「客廳」的門也是大開著的。而且,這屋裡的兩扇窗戶也都是敞開著的,全部的四塊窗帘被穿堂風掀起,高高地拋向空中,隨即又被快速地拉回窗洞,一來一往,反覆不止。而在屋子的中間呢,則停放著一口棺材,棺材裏面躺著的人正好就是埃拉斯米大夫,只見他的鬍子尖尖地翹起,兩眼緊閉,身穿硬袖口的白色長襯衫,頭枕在鑲有流蘇的枕頭上,而整個棺材又是放在兩個四腳支架上的,沒有蓋蓋。
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死者會孤零零地、沒遮沒攔地躺在棺材里任風吹拂,那個女傭在哪裡,埃拉斯米大夫的老婆在哪裡,喪葬公司的人九九藏書是不是剛來屋裡裝過棺材蓋子,或者他們還會再來,是什麼樣的奇特閃念把這位來瞧病的病人領到這裏,凡此種種,我們都是永遠地不得而知了。後來,我去萊比錫時,阿德里安也只告訴我說,他看到那種情形后整個人都傻了,都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沿著三級台階走下樓去的。對於那位大夫的突然死亡,他似乎並未深究,看來,他對此不感興趣。他只是說過,那人一刻不停地「呸」,其實這自始至終就是一個不祥之兆。
面對這個青年男子對她所懷有的情感,麻木的妓|女似乎真的受到某種觸動。毫無疑問,她認出了先前這位來去匆匆的客人。她對他的接近,她用赤|裸的手臂對他的臉頰所進行的撫摩,或許已經低賤、但卻溫柔地表明,她有能力接受任何使他和其餘普通客人區別開來的東西。她還從他的口裡得知,他是專程為她而來——她為此向他表示感謝,她的方式就是警告他別去碰她的身體。這是阿德里安後來告訴我的:她當時警告過他;這樣一來,這個姑娘的人性和她那墮落的、淪為不幸的日用品的肉體之間的區別不就一目了然了嗎?這個不幸的女人警告充滿渴求的他別碰「自己」,這意味著像她這樣的人的靈魂對其自身值得同情的肉體存在的超越,意味著人性與之保持距離,意味著感動——請允許我這樣說,意味著愛。大慈大悲的上蒼啊,這不是愛情又是什麼呢,這是怎樣,怎樣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決心,怎樣甘下十八層地獄的本能,一句話:渴望投入魔鬼的懷抱,渴望藉助致命性的掙脫,渴望以化學的方式改變自己的本性,這種促使這個男人藐視那女人對他的警告並堅持要求佔有她的肉體的渴望,這是怎樣的埋藏於心靈最深處的渴望啊?
下面要講的就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阿德里安在他的第二位大夫那裡接受了兩次治療,之後,他第三次去找他。當他走上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時,他遇到了他正要去找的那個人;他被夾在兩個粗壯的、頭上頂著硬禮帽的男子中間,從樓上下來,與他撞了個正著。齊姆巴利斯特大夫低著頭,同樣,兩個男人當中的一個也低著頭監視他下樓的腳步。他的一個手關節通過手銬和鎖鏈與他的同行者中的一個銬在一起。他抬起頭來,他認出了他的病人,他的臉頰苦澀地抽搐著,他沖他點頭說道:「另外找時間吧!」阿德里安見狀,趕緊給這仨讓路,為此他不得不背靠著牆立正站直,他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們從自己的面前走過,他目送他們下樓,不一會兒工夫,他自己也跟著走下樓去。大門口停著一輛車,他看見他們上了車,隨後,那車一溜煙地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