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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作為職業翻譯家,席爾德克納普和英國語言的關係十分密切,而且,只要是英國的東西,他一概熱情推崇,阿德里安想要他做的事情,通過我們當天晚上繼續進行的談話被披露出來。我得知,阿德里安正在急切尋找一部歌劇題材,而且,早先,即在他認真著手這項工作之前的好幾年,他就已經相中了《愛的徒勞》。他希望劇本由音樂上也頗有造詣的席爾德克納普來改編;可人家一點加入的意思也沒有,一來是因為他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二來呢,也是因為阿德里安暫時還不大可能付給他酬勞。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這項為朋友服務的差使後來就只好由我承擔了下來,而且,我們還雷厲風行,當晚就對這個對象展開第一次摸索性談話,直到今天,我對這次談話仍然是津津樂道。我當時就斷定,那種同語言相融合的傾向,運用聲樂的明晰去表達的傾向,在他身上越來越佔據上風:他那時只為敘事詩、短小的和較長的頌歌,也就是敘事性的片段譜曲,幾乎無一例外,而他的題材則取自一部地中海地區的詩歌選萃,這部精選詩歌集已被成功譯成德文,內容囊括普羅旺斯和加泰隆十二與十三世紀的抒情詩歌,義大利詩歌,《神曲》中的幾個富有想象力的高潮,以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一些詩歌。根據他所上的音樂課,再加上他又做了這幾年的門徒,所以在這些作品中,幾乎是不可避免地就會時不時地顯露出古斯塔夫·馬勒的影響來。然而,又有哪一個音,哪一種姿態,哪一個眼神,哪一個獨自改變著的旋律,不是希望自己受到關注的呢,它們陌生而嚴格地堅持著自己,而從它們身上,今天的人們得以再次目睹這位創作《約翰啟示錄》之怪誕幻境的大師的風采。
我同意他的意見。也許,我說,我們等到晚上沒準就會有點靈感了。
他正趴在他的書桌——一個台板可以摺疊的舊式寫字檯上寫譜子。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他的衣著太寒酸,而他為此所找的理由則是缺錢,他動不動就會說他缺錢,不過,他的騎士風度倒並未因此受到絲毫影響,相反,這種風度作為一種自然的真實甚至衝破了外殼的阻力,實現了自我的價值,閃爍出耀眼的光芒。然而,儘管如此,這種真實卻又是摻雜了一定成分的虛假,所以,從這個複雜的意義上來講,席爾德克納普也是一個徒有其表的騙子。他雖然看上去像個運動員,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回事,因為他根本不參加體育運動,僅僅只是冬天在薩克森小瑞士和他的英國客人們一起滑過一點雪,而且還因此患上了腸炎,那程度在我看來還不算輕呢;另外,他的臉色雖然是棕色的,他的肩膀雖然是寬闊的,但他的健康卻未必是最牢靠的,他年輕時曾經肺出血,也就是說容易得肺結核。根據我的觀察,他在女人那裡得到的快樂和她們在他那裡所享受到的快樂並不完全對等——至少從個體上來看是這樣的;因為,就整體而言,她們享受著他的全部尊敬,一種模糊的、廣泛的尊敬,一種完全是針對女性這個性別的,針對全世界的快樂的可能性的尊敬,故而,作為個例是很難在他那裡得到積極的、慷慨的和熱烈的回報的。只要他願意,他的風流韻事就會很多,這讓他感到滿足,而他似乎也害怕任何真實的約束,因為他認為那是一種對潛能的掠奪。潛能是他的領地,可能性的無限的空間是他的王國——在這裏,就此而言,他真可謂是一個作家。他從他的名字推論出,他的祖先曾經做過騎士和諸侯的騎兵侍從,儘管他本人從未騎過馬,也根本不敢奢望能有一個騎馬的機會,但他仍然還是會覺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個騎士。他頻頻夢見自己騎在馬上;他認為這是尚武的記憶和骨子裡的遺傳所致。他還通過左手執韁繩、右手拍馬頸的演示讓我們深信不移,這種躍馬揚威的騎士風姿於他是一件多麼自然而然的事情。「應該」是他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它是一句套話,表示一種對可能性所進行的悲哀的權衡,而實現可能性的決心卻不能下定。應該干這干那,應該是這是那,或者應該有這有那。應該寫一本關於萊比錫的社會小說,即便是個洗盤子的,也應該週遊世界,應該學習物理、天文,應該購置一個小田莊,用自己的辛勞去耕耘土地。如果我們在一家殖民地產品專賣店讓服務員磨了一點咖啡,那麼他就會在走出店門的時候若有所思地點頭說道:「應該開一個殖民地產品專賣店!」
我們笑了起來——而奇怪的只是,我們彼此之間竟然連個招呼都沒打。
「實際上,」他說,「四個人中的每一個都必須是帕格尼尼才行,不僅要掌握好自己的聲部,同時還要掌握好其他三個人的聲部,否則就沒法搞到一起去。謝天謝地,沙夫哥施小組的那幾個人全都是值得信賴的傢伙。現在的人雖然可以演奏它,但它卻是瀕於可以演奏的極限,而在它產生的時代,它甚至是無法被演奏的。一個出自人間技巧的東西卻會如此絕情地漠視它的這個來源,這在我看來應該是最為令人喜笑顏開的事情之一。『您那該死的小提琴不關我的事!』他對一個發牢騷的人這樣說道。」
這種印象是令人痛苦的,而且,不管願意與否,它同時還是傷人的。不過,我聽著聽著便又很快地把它給忘掉了,因為他用音樂的語言所表現的煉獄中的那個比喻太動人了。茫茫黑夜之中的那個男人,他背上馱著一盞燈,可是,這燈不能給他照明,卻能夠給他身後的來人指路。聽到這裏,我的眼裡滿含淚水。然而,更讓我感到高興的是,他極其成功地塑造了詩人專為自己那首諷喻歌所寫的、只由九個詩行組成的致辭。這首諷喻歌的表述非常晦暗、艱澀,要想讓世人read.99csw.com按照其隱含的意義去理解它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他希望是受作者之託,以此來請求人們,縱然不能感受到它的深奧,卻無論如何也該能夠感受到它的優美。「那麼,你們至少要注意我有多美!」樂曲從最初詩行的艱難、人為的迷惑、異樣的痛苦一路奔向那發出這聲呼喚的柔弱燈光,並令人感動地在其中得到解脫,對此,我當時就立馬錶示了欽佩,我開誠布公地表明了我充滿喜悅的讚許。
至於席爾德克納普的獨立意識,我在前面也已經有所提及。他對國家公職的厭惡,他對職業的自由選擇,其實已經就是這種意識的體現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仍舊只是許多紳士的僕人,而且還不乏幾分秣槽騎士的味道。再說了,他的境況窘迫,他為什麼就不應該好好利用一下他那英俊的外表和作為社交寵兒的優勢呢?他接受多方邀請,跑到萊比錫的各棟小洋樓里去用午餐,他也跑去富裕的猶太人家裡吃飯,雖然人們也能從他嘴裏聽到不少反猶言論。那些覺得自己受到歧視,沒有得到應有尊重,但卻擁有一個貴族氣派的身體的人,常常通過種族主義的自尊來尋求自我滿足。而他這個個例的特殊性只在於,他雖然也不喜歡德國人,可是他的內心卻充滿了他們那種民族社會的自卑,而他對此所作的解釋又是,他寧可仍然還或者說更願意立刻就站在猶太人這一邊。而後者這邊呢,這些猶太出版商的夫人和猶太銀行家的太太小姐,則是懷著他們的種族對德意志貴族血統和修長大腿的深情讚賞來仰望他的,她們送各種各樣的禮物給他,她們以此為榮,以此為樂:他身上穿戴的運動長襪、皮帶、毛衣和圍巾,大都是人家贈送的禮品,當然,並不是每一件禮品都是人家自願贈送的。因為,當他陪同某位夫人前去購物時,他就會指著一件物品對她說:「哎呀,這種東西我是不會花錢買的。只有別人送的我才會要。」於是他就要了人家送給他的那件東西。那表情就是一個說過他不會花錢買這種東西的人的表情。此外,他原則上還會拒絕給人幫忙,也就是說,如果有人需要他,那肯定是指望不上他的,這也是他向自己和別人證明他的獨立性的一種方式。如果有人因為缺一個陪伴女賓入座的男賓而想找他去頂替的話,那麼,他肯定會毫不含糊地加以拒絕。如果有人因為要外出旅行,即按照醫生的規定外出療養,而顯然希望他能同行,以幫忙排憂解悶,那麼,人家看中他能夠活躍氣氛的意圖越是明顯,他拒絕人家的態度就會越加明確。同樣,當阿德里安想要他為他編寫一個《愛的徒勞》的歌劇腳本時,他也是這樣拒絕他的。不過,拒絕歸拒絕,他對阿德里安確實還是非常熱愛的,他真誠地依戀他,而後者也沒有因為他的拒絕而去怪罪於他,相反,對於這些連席爾德克納普本人也不免自嘲的弱點,他卻是充滿了寬容的,而且,他是那樣地感謝他那討人喜歡的談話,他所講述的有關他的父親的故事,他的英國式的幽默荒唐,以至於他不大可能會去記恨於他。和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共處的日子給他帶來很多歡笑,而且還是那種讓眼淚都流了出來的歡笑,這可是我以前從未見到過的。這個人是一個真正的搞笑能手,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到了他嘴裏,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叫人前仰後合的天大的笑話。這不,吃過脆麵包乾的人都知道,在咀嚼的過程中所發出的震耳欲聾的聲響會嚴重影響他的聽力,使他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響;席爾德克納普於是就會在喝茶的時候向我們演示,一群正在吃脆麵包片的人是根本不可能聽懂對方在說什麼的,他們的交談肯定不會超出「請您再說一遍好嗎?」、「您剛才說什麼來著?」、「請等一會兒!」這幾句話。而當席爾德克納普抱怨他在鏡子中的形象時,阿德里安那才叫笑得歡呢!事情是這樣的,他很愛虛榮——不是那種平庸的,而是詩人般的,是衝著世界上那個無限的、遠遠超越他的決定能力的快樂潛力而去的。為此,他希望自己能夠青春永駐,美貌長存,因而,當他發現自己的臉提前出現皺紋,臉上的皮膚開始過早失去光澤時,他的心情就會十分鬱悶。不管怎樣,他的嘴部已經有些老態的事實卻是無法迴避的,這張嘴加上那隻正好落在它上面的、略微有些下垂的、但現在仍然還可以被認為是經典的鼻子,它們共同預示了呂迪格爾老年時的面貌。此外,還有那些抬頭紋、鼻子和嘴之間的八字鬍紋以及眼角處形形色|色的魚尾紋。他於是乎滿腹狐疑地把自己的臉湊到鏡子跟前,扮了一個酸楚的鬼臉,用拇指和食指撐住他的下巴,厭惡地自上而下撫弄自己的臉頰,表情極為豐富,衝著鏡子里的自己直擺右手,看到這副情形,我們倆,阿德里安和我,全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必須馬上去見見克雷齊馬爾,」他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你住哪兒?」
「如果能夠有所作為,豈不是更好,」他說道;而接下來的幾次談話表明,他所說的這個「有所」並不是針對他那不大的年紀而言,它實際上指的是,這些歌曲作曲,無論他在單個的歌曲上花費了多少心血,從總體上來講,在他眼裡也都只不過是為著一部完整的文字音樂作品而作的預備性練習罷了。這部作品在他的心中憧憬已久,而其未來的對象正好就是莎士比亞的那部喜劇。他竭力對他所搞的這種和文字的結盟從理論的高度上進行美化,為此,他還專門引經據典,把索倫·克爾凱郭爾的一段過激的言論說給我聽,而這位思想家的此番言論至今也尚未得到音樂行家的首肯:對於自以為可以不要文字的高雅音樂,他克爾凱郭爾從來就不曾有過太多興趣,因為它認為自己高出文字一籌,而它其實卻是低人一等的。見我大笑著表示反對,他也承認說,按照克爾凱郭爾的這種音樂美學,他肯定也會小看我們的第132號作品,當然,這個人也確實說了不少美學胡話。但是,這句話和他所推動的創作實在是太契合了,所以,他是不會從本質上去背棄它的。他對標題音樂進行譴責:罵它是搖擺不定的,是病態的資產階級時代,是一個美學的怪胎。然而,音樂和語言是不可分割的,音樂就是一種語言,即使它們分開,這一個也總是要去找那另一個,去模仿那另一個,去使用那另一個的手段,而且,這一個也總是要暗示自己是那另一個的代理人。人們已經見過貝多芬用文字作九-九-藏-書曲,他試圖通過這個事實向我展示,音樂可以首先是語言,可以像語言一樣地被預想和計劃。「他在他的小本本上寫什麼呢?」原話是這樣說的。——「他在作曲。」——「可他寫的是文字,不是音符。」——不錯,這就是他的方式。他通常用文字把一部音樂作品的思想過程記錄下來,最多只在文字中間散落幾個音符。——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他顯然對此十分欣賞。藝術思想,他說道,本身就能構成一個自成一體的和獨一無二的精神範疇,不過,一幅畫、一尊塑像的最初構思卻很難通過語言保存下來,這就證明音樂和語言是特別的息息相關。音樂通過文字而燃燒,文字通過音樂來爆發,自然而然得很,順理成章得很,《第九交響曲》行將結束時的情形就是如此。當然,最終的事實卻是,整個的德意志的音樂發展全都走向了瓦格納的文字音樂戲劇並在其中找到了它的目標。
然而,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儘管它們全都和萊韋屈恩在萊比錫度過的那段歲月有關。在我到達的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聽了沙夫哥施四重奏演出小組的演奏,第二天又一起去看望了文德爾·克雷齊馬爾,他私下裡跟我談起阿德里安的進步,他的措辭方式讓我感到自豪和幸福。他說,他一點也不後悔讓他改學了音樂。誠然,一個如此克制、如此挑剔、反對平淡無奇、反對迎合觀眾趣味的人,無論是內在和外在,其生活無疑都將不會過得很容易;可是,這在這裏卻是正合適的,因為只有藝術才能賦予生命以沉重,否則,生命的機能將會落寞消亡。——我也在勞騰薩克和那位著名的貝爾梅爾特那裡報了名,我很高興自己用不著再為阿德里安去聽神學課了,而且,他還把我引薦給了「中心咖啡館」的那幫人,這個圈子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文藝人團體,他們在咖啡館里佔用了一間被煙霧熏得漆黑的屋子供自己專用,成員們下午來這裏看報紙,下棋,討論文化事件,他們中有音樂學院的學生、畫家、作家、青年出版商,也有對藝術感興趣的未來律師,此外還有一些演員,以文學馬首是瞻的「萊比錫小型戲劇社」成員,等等。翻譯家呂迪格爾·席爾德克納普從年齡上講要比我們大一點,約莫三十齣頭,如我前面已經提到的那樣,他也屬於這個圈子,由於他是跟阿德里安交往比較密切的唯一一人,所以我也和他走得比較近,有些時辰我就是和這兩個人一起度過的。不過,我同時又是以一種批判的眼光來看待這個被阿德里安尊為朋友的男子的,這一點,我擔心,必然會不知不覺地在我下面對他個人展開的臨時勾勒中流露出來,雖然我也會儘力公正地去對待他,而且,我過去也一直是這樣努力去做的。
他的這種題材選擇令我很不舒服,他對人文主義弊端的嘲諷也總讓我這心裏覺得不大愉快,當然,這種嘲諷最終也把事情本身弄得十分好笑。不管怎樣,我仍為他的這種熱情、這種熱愛感到高興。日後,我還是為他編寫了那個歌劇腳本。然而,當他打算為這部喜劇譜曲並保留其英語原文時,我卻當即對他的這個奇怪而又不切實際的計劃進行了極力勸阻。他的理由是,他認為這是唯一正確的、相稱的、真實的做法,另外,他覺得,為著文字遊戲和古老的英國民間詩歌,即打油詩韻腳起見,這樣做也是必要的。我反駁他的重要理由則是,如果他用外語文本,通過德國歌劇舞台來實現這部作品的每一個希望就將化為泡影。但他對此不予理會,因為他根本拒絕為他那孤傲的、古怪而又滑稽的夢想設想現時的觀眾。這是一個巴洛克式的觀念,這個觀念深深地根植於他那由高傲的面對世界的恐懼、凱澤斯阿舍恩式的古老的德意志的鄉土觀念和一種特別絕對的思想意識的世界主義所構成的天性之中。他沒有白做那座埋葬著奧托三世屍骨的城市的兒子。他對自己所代表著的德意志民族性的反感(這種厭惡也使得他和英國語言文學專家及英國迷席爾德克納普走到了一起)表現為兩種對立的形式——一種面對世界的怪誕的膽怯和一種面向世界和廣闊天地的內在需要,這種需要促使他堅持苛求德國的音樂廳上演外語歌曲,或者更正確地說:通過使用外語而使得德國的音樂廳無法上演外語歌曲。事實上,在我呆在萊比錫的那一年裡,他甚至還為魏爾蘭的法文詩歌,以及他特別喜愛的威廉·布萊克的英文詩歌譜過曲,但這些曲子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里都沒有被人唱過。根據魏爾蘭所作的曲子我後來在瑞士聽到過。其中之一便是那首法文的以「那是一個精妙時刻」收尾的美妙詩作;另一首則是同樣讓人著迷的《秋之歌》;第三首有三段,富於想象的感傷,旋律非常優美,其開頭的法文是這樣寫的:「黑沉沉的夢降臨-籠罩我的生命。」此外,這裏還有一兩首法文的出自《戲裝遊樂圖》的稀奇古怪的曲子,那個《嘿!晚上好,月亮!》,特別是那個陰森可怖的、用哧哧的笑聲作答的求婚:「還願意和我一起去死嗎?」——而就布萊克的奇特詩歌而言,他把有關玫瑰的那幾節變成了音樂,那朵玫瑰的生命受到蠕蟲的陰鬱愛情摧毀,而這條蠕蟲則在玫瑰那硃紅色的床上找到了出路。另外,還有那首毛骨悚然的陰森恐怖的十六行詩《毒樹》,詩人在詩里用淚水來澆灌、用微笑和陰險的詭計來照耀他的怒火,所以,樹上長出了一個誘人的蘋果,跑來偷食的那個敵人被它毒死:他早晨挺屍于樹下,他的仇人終於了卻心頭之恨。這首詩歌的惡的素樸在作曲中得到了完美的再現。然而,在我第一次聽的時候,立馬給我留下更為深刻印象的則是布萊克的一首有關文字的歌,文字夢見一個金色的小教堂,教堂前站著痛哭流涕的、悲傷的、祈禱的人們,但他們不敢進到教堂裏面去。這時畫面上冒出一條蛇來,它使出招數,動用蠻力,強行進入那座聖九_九_藏_書殿,它那長長的、黏糊糊的身體爬過珍貴的地面,佔領聖壇,它在那裡用它的毒汁噴洒麵包和美酒。「這樣」,詩人運用充滿絕望的邏輯,「因此」和「於是」,詩人以此收尾,他說,「我走進豬圈,躺到豬群中間。」——憂慮不安的虛幻夢境,不斷增長的恐懼,玷污聖潔的恐怖,最後是不顧一切地放棄,因為這種情形而被剝奪尊嚴的人類,這一切在阿德里安的音樂里令人驚異地得到了強烈的再現。
「交朋友嘛……」
席爾德克納普出生於西里西亞的一個中等城市,父親是郵局職員,所任職位在下級職員之上,但也就此到頭,再也沒有能夠繼續向上升遷,進入行政管理層,進入行政專員那個級別,因為只有受過大學教育的人才有資格達到這樣的級別。而郵局職員這樣一個崗位既不需要高級中學畢業證書,也無需事先接受法律方面的培訓;只消經過幾年見習期服務,通過主任秘書考試即可達到。這就是老席爾德克納普所走的人生道路。他是一個舉止得體、有教養的人,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在社會上有所成就,然而,普魯士的等級制度卻把他排除在了這座城市的上層之外,而就算是破例讓他進入這個階層,那他也是嘗盡了屈辱滋味,他因此怨天尤人,抑鬱寡歡,成天怒氣沖沖地繃著個臉,用他的惡劣情緒折磨他的親人,讓他們為他錯誤的生活規劃付出代價。呂迪格爾,他的這個更看重滑稽而非孝道的兒子,極其生動形象地向我們描繪,他的這位憤世嫉俗的父親是如何和他的母親一道敗壞了他和他的兄弟姐妹的生活樂趣的——更為嚴重的是,根據這個人的教養,這種憤世嫉俗並不是以大吵大嚷的形式,而是以細小瑣碎的不愉快,以表情豐富的顧影自憐而表現出來的。比如,他走到飯桌旁,拿起漂著櫻桃的水果湯就喝,猛不防一口咬到櫻桃核上,因而弄傷了齒冠。「這不,你們看,」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同時伸開雙臂,「就是這麼回事,我過得就是這麼回事,我就是這麼回事,這就是我的命,我活該是這麼回事!我高高興興地盼著這頓飯,有了那麼一點胃口,天氣很暖和,我還指望著這冷碟能給我提神呢。可這樣的事竟然非要落在我的頭上。那好,你們看哪,快樂和我無緣。我不吃了。我先回我屋裡去歇著了。祝你們胃口好!」他最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離開了飯桌,他心裏很清楚,他們肯定也沒有什麼好胃口了,因為被他撇下的他們心情沉重極了。
我明白,他所說的是那首a小調弦樂四重奏,貝多芬的晚期作品。
要麼還是有所變化?——如果說他在我們分開的這一年裡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的話,那麼,他反正就是變得比他自己還要他自己了,這已經足以讓我感到印象深刻,尤其是因為以前的他我已經記得不大清楚了。我們在哈勒冷淡分手,這一點我在前面已經說過。而我們的這次重逢,這可是我日思夜想所盼望著的事情啊,然而,就其冷漠性而言,一點也不亞於哈勒的那次分離。所以,愕然的悲喜交加的我只有儘力克制住自己的一腔澎湃激|情。我可不敢指望他到火車站來接我,我也根本沒有通知他我到站的具體時間。我是自己徑直找到他的住處去的,我甚至顧不得先給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他的女房東把我到來的消息通報給他,我一邊叫著他的名字,一邊走進他的房間,聲音里載滿喜悅。
席爾德克納普,作家和翻譯家,他補充道,應該算是這裏面讓人感覺最舒服的一個。不過,這種最舒服可有一個特點,即一旦他覺察出你有求於他,需要他,想用他,那麼,他就總是會出於一種並非底氣十足的自信對你加以拒絕。是一個獨立意識很強,但同時卻又不是那麼超強的人,他說道。不過,這人倒是挺討人喜歡,也挺風趣健談,此外呢,經濟上還比較拮据,所以,他也只能靠自己去想辦法渡過難關。
「既來之,」我答道,「則去之。重新聆聽多時不聽的呂底亞樂章,那曲《一個康復者的感恩祈禱》,幸哉,幸哉。」
我還沒有提到的是,他的眼睛和阿德里安的眼睛正好是同一種顏色。這甚至算得上是一個奇特的共同點:他眼裡所呈現出來的那種由灰、藍、綠組成的混合色,正好和阿德里安眼睛里所呈現出來的一模一樣,甚至連環繞瞳孔的那圈銹紅也是確定無疑的一致。這也許有點危言聳聽,但我始終覺得,當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令我感到寬慰,阿德里安對席爾德克納普所懷有的那種笑聲朗朗的友誼同他們的眼睛里的這種顏色的一致性相關——當然,也完全可以這樣來想,即這種友誼是建立在一種同樣深沉而又同樣爽朗的冷淡之上的。我基本上也用不著再補充說,他們自始至終都是以姓氏和「您」來稱呼對方的。我雖然不如席爾德克納普那樣會讓阿德里安開心,但他和我之間在童年時代的以「你」相稱卻是這個西里西亞人不如我的地方。
「那幫人」指的是一個由青年知識分子組成的圈子,他是通過克雷齊馬爾的介紹而認識他們的。我相信,他和他們的關係大致相當於他和哈勒那幫「溫福里德」弟兄的關係。我說,你這麼快就在萊比錫交上合適的朋友,真是可喜可賀呀。而他這時的回答則是:
「喂,過得不錯吧,」他開口說道,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馬上就完。」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他繼續他的工作,不再理我,全然讓我自己決定是站著,還是找個地方坐下。很少有人會對此發生誤解,我也一樣。這充分證明,老朋友之間持久而穩定的親密無間,他們的共同生活,根本沒有因為這一年來的分離而受到絲毫影響。很簡單,我們好像昨天才告別似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有些失望,心裏還是有點發涼,雖然我同時也感到爽朗,就像有特色的東西能夠讓我們爽朗起來一樣。他的書桌兩側放著沒有扶手的、用地毯料子做護套的靠背椅,我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過了好長時間,他才擰緊自來水筆筆帽,邁步向我走來,只是他卻不拿正眼瞧我。
「凡遇美味佳肴,」他說道,「我必會把這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任憑淚水恣意流淌!」他開始談論教堂音調和托勒密音樂體系,即「自然的」音樂體系,這個音樂體系的六個不同的音的特性通過按平均律的調音,即不自然的調音,縮減為大調和小調兩個,他還談到正確的音階的轉調是優於按平均律的調音的。他稱按平均律的調音是一種面向日常使用的妥協,正如平均律鋼琴也同樣是一件適合家庭使用的物件一樣,這個物件很適合簽份臨時和約,雖然時間還不到一百五十年,但卻完成了所有的壯舉,哦,對於這樣的壯舉,我們可千萬不要以為,這份和約是永久性的。他說,克勞迪烏斯·托勒密是一位來自上埃及,住在亞歷山大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正是他把所有已知音階中最好的,自然的或者說是正確的,羅列了出來。阿德里安對此表現出十二分的滿意。他說,這再一次證明了音樂和天文學之間的親緣性,正如這種親緣性已經通過畢達哥拉斯的宇宙和諧學說得到了證明那樣。這期間,他又回過頭來談論那部四重奏及其第三樂章,同一部作品所表現的異域情調、月色朦朧,以及演出的巨大難度。九*九*藏*書
可以想見,這種對於童年的緊張經歷的略帶幾分陰鬱的快樂再現讓阿德里安聽了會有多麼高興。與此同時,我們始終努力壓低我們的笑聲,使之處於充滿體諒和理解的狀態,畢竟事關敘述者的父親。呂迪格爾讓我們確信,這位一家之主因為社會地位低下而遭受的自卑之苦多多少少地影響到了他們全家,他本人就是帶著這樣一種心靈的創傷離開他的雙親的;然而,他為什麼沒有去討他父親歡心,讓自己去替他彌補這一缺憾,他為什麼要讓他那要求兒子至少當上行政專員的希望落空,這其中的一個原因似乎恰恰就在於他對他的那種行為的耿耿於懷。人家供他中學畢了業,還送他進大學念書。可是,他甚至連第二次國家考試都沒有能夠通過,相反,他潛心於文學,寧可放棄家裡的任何經濟幫助,也不去滿足父親那熱切的、但卻讓他反感的願望。他用自由的格律寫詩,用純粹的散文寫批評文章和短篇小說,然而,迫於經濟壓力,同時也由於他的創作並非那樣的才思泉涌,他於是把工作重點轉到了翻譯,尤其是他最喜愛的語言——英語的翻譯上面,不僅為好幾家出版社翻譯英國和美國的娛樂性強的純文學,而且還受慕尼黑一家豪華珍品出版社的委託,翻譯較為古老的英文作品,斯柯爾頓的道德劇,弗萊徹和韋伯斯特的一些劇本,蒲柏的某些教育詩,但首先是搞出德文版的斯威夫特和理查德森。他為這些作品配寫實力雄厚的前言,他的翻譯一絲不苟,他對文體風格很有感覺,而且他這人也很有品位,他醉心於對原作的精確再現,竭力追求語言表達上的一致性,他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再創作的刺|激和艱辛。然而,他由此而在另外一個層面上陷入那種和他父親一樣的精神狀態。因為,他覺得自己富於原創能力,天生是當作家的料子,而這個服務於異國財富的工作實屬迫不得已,不僅讓他殫精竭慮,而且還給他打上屈辱的印記,所以,一說起來,他便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他本來是想當作家的,他也堅信自己就是這塊料,然而,可恨的是,為了掙錢口,他卻不得不做了個搞翻譯介紹的文學工匠,這促使他用輕蔑的口吻去批評別人的文章,同時也成為他日常抱怨的對象。他常常說:「我要是有時間工作而不必賣苦力的話,我倒真想叫你們好好看看我的本事!」在這一點上,阿德里安是願意相信他的,但我,也許我的評價過於苛刻,但我猜想,他的這種未能如願以償實際上一直以來就是他喜歡找的一個借口,有了這個借口,他就可以自欺欺人,掩蓋他缺乏真正的有說服力的創造力的事實。
這種風采最為明顯地出現在取材於《煉獄》、《天堂》,並憑藉對它們與音樂的親緣性的聰明的鑒賞力而挑選出來的那組頌歌里:例如在那首特別吸引我,也讓克雷齊馬爾大聲叫絕的曲子里,詩人看見,在金星的照耀下,那些微弱的光亮——那都是享受永恆幸福的亡靈——有的快速地,有的緩慢地,「根據它們看待上帝的方式」,畫著它們自己的圓圈,他認為,這在熊熊大火中就好比是各個小火花,在歌唱中,當一個聲音纏繞另一個聲音的時候,就好比是各個聲部。這種對烈焰中的火花,對相互糾結纏繞的聲音的再現令我驚訝,也令我陶醉。我不知道,我更應該偏好哪一方,是這些對光之光的幻想曲呢,還是那些苦思冥想的、想多於看的作品——在這些作品里,一切皆是對於提問的拒絕,一切皆是對於神秘莫測的爭奪,在這裏,「懷疑在真理的腳邊萌芽」,就連注目于上帝的深邃的天使也測量不出那個永恆的決定的深淵的深度。阿德里安從中選出一組恐怖嚴厲的詩行,在這組詩行里,無辜、不聽勸告受到詛咒,不可捉摸的正義受到質問,善良和純潔的人們被交給地獄,只因為他們沒有接受洗禮,信仰對他們鞭長莫及。他暗自下定決心,要為這如雷貫耳的反駁譜曲,這反駁宣告了創造物的善面對善自身的軟弱,而這個善,作為正義之源,絕不可能因為任何誘使我們的理智去稱之為不正義的東西而偏離其自身。這種對人的否定讓我感到憤怒,它附和了一種難以企及的絕對的前世註定的命運觀。我完全承認作為詩人的但丁的偉大,然而,他對殘暴和酷刑場面的偏好卻始終令我反感,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我當時把阿德里安大罵了一頓,因為他決定為那段讓人難以承受的情節譜曲。也正是利用這次機會,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我以前從未見過的神色,而當我捫心自問是否真的有理由說我在分離一年之後沒有覺察出他的任何變化這句話時,我就會想到這種眼神。這種眼神始終只為他個人所特有,即使你用不著頻繁地,而僅僅只須偶爾地和間或地、不帶任何特殊動機地去體會它,它仍然還是一種新的東西,千真萬確:它是沉默的,模糊的,拒人於千里之九_九_藏_書外的,同時又是沉思的和哀傷冷漠的,而他那緊閉的嘴角也會流露一絲不算友好、但卻不免嘲諷的微笑,而隨著他那反過來又是令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動作之一——轉過頭去,這種眼神便會結束、消失。
「你來得正好,」他一邊說,一邊坐到了書桌的另一邊,「沙夫哥施四重奏演出小組今天晚上上演作品第132號。你想去嗎?」
「一個目標,」我說道,我把勃拉姆斯指了出來,我還指出,《他背上的燈光》里就有近似於絕對音樂的東西,而他老遠就有所打算的東西是極儘可能的非瓦格納化的,是距離自然的魔性和神秘的激|情十萬八千里的,這樣一來,他同意我下面的這個限定就會更加容易一些了:遵循最不自然的嘲諷和不自然的嘲諷,本著這一精神來革新喜歌劇,來點高度嬉戲的忸怩作態,諷刺矯揉造作的禁慾和作為階級研究之社會成果的綺麗文體。他興高采烈地跟我談起一個對象來,這個對象能夠提供那種讓自然培育的愚蠢和滑稽可笑的高雅相提並論並通過一個去嘲笑另一個的機會。遠古的英雄氣概,這誇下海口的標籤從逝去的時代冒出來,貼在了唐·亞馬多這個人物身上,他有理由被他稱作是一個完美的歌劇形象。他用英語給我引用這部劇作里的詩行,這些詩行顯然已經被他熟記在心:風趣的俾隆為自己背叛誓言地愛上那長著一雙瀝青般烏黑眸子,卻沒有長個心眼的女人而感到絕望;他不得不為一個女人去呻|吟乞求,而這個女人,「憑上天起誓,這娘們什麼都幹得出,哪怕是百眼的怪物阿耳戈斯給她看門當太監!」然而,正是這個俾隆卻註定受到命運捉弄,他要花費長達一年的光陰,晝夜不休地去服侍那些躺在病床上呻|吟的病人,練習他的三寸妙舌,以及他的如是呼喚:「那可絕對不可能!開玩笑感動不了一個深陷痛苦的靈魂。」「Mirth cannot move a soul in agony」,他一邊重複,一邊宣布,總有一天非要把它們——這一段對話,以及第五幕中那段無與倫比的對話,其內容是關於智者的愚蠢,關於對精神的無可救藥的、喪失理智的和剝奪尊嚴的濫用——非譜成曲子不可,以用來裝飾那頂情慾的滑稽帽。他說,這樣的至理名言只會盛開在詩歌的天才峰巔,又比如下面這兩句詩,它們表明,除了犯蠢病的較真,青春的熱血又怎會,「as gravity's revolt to wantonness」,如此愚蠢地縱情無度。
「我能理解,」他說道,「你沒有托我給你找。這種事情不能隨便讓別人去辦。我已經,」他又補充道,「把你介紹給了中心咖啡館的那幫人,並且還告訴他們你要過來。我必須馬上把你帶過去和他們認識一下。」
此外,他說道,還有它的第四樂章,那無與倫比的終曲連同短暫的進行曲序奏和第一小提琴豪邁表演的朗誦調,這一切都盡其所能地為主題作了十分恰當的鋪墊。「令人生氣的只是——如果你不想把它說成是令人高興的話,在音樂中——至少是在這個音樂中——有些東西,不管你是多麼願意,也不管你下足了多大的功夫,你最終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語言的全部領域里為之找到一個真正能夠表明其特點的形容詞,也不可能為之找到幾個形容詞的組合。我這幾天一直都在為此備受折磨。你找不到和這個主題的精神、姿態、表情完全匹配的說法。因為這裏面的表情太多了。悲劇性勇敢的?倔強的,強調的,把熱情的搞成崇高的?全都不好。而『壯麗的!』顯然也不過只是一種幼稚可笑的投降而已。你最後的歸宿便是客觀規定——是『快速的熱情的』這個說明,這還算是最好的情況呢。」
我告訴他,我打算今天隨便去哪家旅館湊合一下即可,等到明天再去找個合適的住處。
但是,不管怎樣,要把他想成一個陰鬱易怒的人則是不可能的;相反,他非常快活,甚至可以說是滑稽,他天生具備盎格魯—撒克遜式的幽默感,性格也和英國人所說的「孩子氣」一模一樣,只要是英格蘭的子孫,他總能做到見面就熟。他們以旅遊者、大陸觀光客、音樂迷的身份來到萊比錫,他和他們相處融洽,心有靈犀一點通,他用他們的語言同他們交談,隨心所欲地胡侃,他還善於極盡滑稽之能事地去模仿他們本人在說德語方面的嘗試,他模仿他們的口音,模仿他們因受母語的強大影響而不會使用口語表達,模仿他們這些外國人所偏好的極其書面化的代詞「那個」,如他們愛說:「您參觀參觀那個!」而實際上他們想說的只是:「您瞧那兒!」他的表情也和他們一模一樣——而我到現在為止還沒說過他長什麼樣呢。他的外表很好,如果撇開他那因為境況所迫而千篇一律的寒酸著裝不說的話,他是一個很優雅、很健碩、很有男士風度的人。他的面部表情引人注目,十足的貴族氣質僅僅因為西里西亞人常見的有點割裂而又不失柔和的嘴形而受到輕微的削弱。高大、寬肩、窄臀、長腿的他天天穿著同一套行頭:一件已經相當破舊的方格馬褲、一雙羊毛長襪、一雙粗糙的黃色鞋子、一件粗亞麻布襯衫,襯衫的領子是敞開著的,襯衫的外面隨便罩件顏色已經無法確定、袖子也太短的夾克。他的兩隻手,其十指修長、優雅,橢圓的隆起的指甲形態優美,這樣一來,他的整體形象便呈現出無可否認的紳士風度,他甚至敢於穿著那身反沙龍的日常裝束去參加各種必穿晚禮服不可的社交聚會,不管走到哪裡,他總是比他的那些穿著得體的黑白禮服的對手更討女人的歡心,而在這樣的招待會上,人們發現,他是女人們毫不掩飾地表達傾慕之情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