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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三十七

費特爾貝格已經站在了門的附近,阿德里安讓我在他前面進屋,儘管如此,那個男人卻仍然能夠馬上就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前者身上去:他先是透過他那單角眼鏡匆匆瞥了我一眼,隨後,他甚至把他那肥胖的上身歪向一邊,為的是能夠窺見我身後的那個人,他不惜花費兩個小時坐車趕來也正是為了這個人。當然,一個是被打上了天才標記的人,一個是樸實的中學老師,對這兩者作出識別並不需要什麼機巧;不過,儘管如此,這個人的這種迅速辨別方向的能力,即使我走在前面,他也能夠看出我的無足輕重,同時不受任何影響地牢牢鎖定他的真正對象,他的這種敏捷,依然不免令人印象深刻。
他是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胖男人,沒有突出的大肚子,但是很肥,四肢綿軟,白皙的雙手肉嘟嘟的,鬍子颳得光光的,一張臉圓鼓鼓的,雙下巴,輪廓鮮明,弓形眉,單角眼鏡後面的兩隻快活的杏眼充滿地中海式的柔美。雖然頭髮已經變得稀疏,但他卻有著一口潔白的好牙,這口牙老是露出來,因為他老是喜歡笑。他穿著一套腰身收緊的淡藍色條紋法蘭絨西裝,腳上配之以亞麻和黃色皮革製成的鞋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夏季的優雅時尚。他的做派自在愉快,無憂無慮;說起話來語速很急,稍微有點含混不清,嗓門總是相當高,偶爾還會用上最高聲部:但無論是他的言談,還是他的整個行為舉止,都表現出這種為他所特有的令人振奮的輕鬆,這種輕鬆同他本人的肥胖形成某種反差,同時卻又同這種肥胖和諧地融為一體,所以呢,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剛才對他的特點所作的那番描繪也因此而快快樂樂地被證明是合理的了。這種深入到他骨髓里的輕鬆,我之所以稱它是令人振奮的,是因為它的確能夠給你帶來那種既滑稽又安慰的感覺,即你完全沒有必要把生活看得太沉重。它似乎總是想要表達這樣的意思:「可為什麼就不行呢?還有什麼呀?沒什麼可說的!讓我們高高興興的吧!」而你也會不自覺地去努力聽從它的這個觀點。
我是在上午較早些的時候抵達普菲弗爾林的,喝完茶后,也就是四點鐘剛過,我們,阿德里安和我,去田間散步,散步歸來的時候,我們驚奇地發現院子里的那棵榆樹旁停著一輛車——不是普通的出租,而是更顯個人身份的一種車輛,即按小時和天數從一家運輸公司連車帶司機一起租用的那種。後者,那個司機,站在他的車子邊抽煙,僅從他的制服就可隱約窺見他的僱主的氣派體面,他見我們從他身邊走過,於是就連忙摘下他的鴨舌帽向我們致意,滿臉堆笑,很有可能是在回味他給我們拉來的那位稀客所講的玩笑話。在大門口處,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向我們迎來,手裡拿著一張名片,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顯得有些驚魂未定。來了一個「油嘴滑舌之人」,她告訴我們說——這個詞,作為對一個剛剛被讓進屋來的外人的倉促的定義,又特別因為它是用耳語悄聲說出,所以對我而言,它便帶有了某種精靈鬼怪和神秘的意味。或許是為了對這個刁鑽的說法進行解釋吧,艾爾澤太太緊接著又稱他是一個「胡說八道的雕鴞」。她說他先是用法語叫她「親愛的夫人」,然後又叫她「小媽媽」,還拿手去擰了克萊門蒂娜的臉。她不得已就先把這孩子鎖在了她的房間里,等這個見人熟走了之後再出來。但她沒法轟他走,因為他是專程坐車從慕尼黑趕來的。他正在大客廳里等著呢。
「您說什麼,您不會指揮?這個您不幹?鋼琴您也不願意彈?您拒絕為您的歌曲伴奏?我能夠理解。Cher Maître,je vous comprends à demi mot!停留在已經完成的東西上面,這不是您的作風。對您而言,一部作品的演出就是一部作品的演出,這個作品對您而言已經是寫完了的。您不會去彈奏它,您不會去給它當指揮,因為那樣的話,您馬上就會去改變它,把它消解為變種和變奏,繼續發展它,或許也會毀掉它。這個我太能夠理解了!Mais c'est dommage,pourtant。這些音樂會在個性方面的吸引力會因此遭受不同程度的損害。啊,反正呀,我們會有辦法彌補的!我們會去找世界著名的頂尖樂隊來演奏——我們不用多久就會找到!瑪雅·德·斯特羅茲—派西克夫人的常任伴奏將會擔任這些歌曲的Accompagnement,只要您,Maître,一起來,只要您在場,讓觀眾能看見您,那麼,就不會有任何損失,就全都贏定了。
「我的先生們,我已經嚴重跑題了。但我這樣說的意思是:我已經偏離我原來的意圖了。我已經放棄了那個讓我跑到您這裏來的計劃了,您就把我剛才的絮叨權當作是對這一事實的表達吧!我已經確信這個計劃是不可行的了。您,Maître,不會登上我的魔衣。我也不會以您的經紀人的身份把您領向世界。您拒絕這樣做,這應該比您真的這樣做讓我更失望。Sincèrement,我在心裏問自己,這到底是不是一種失望。你來普菲弗爾林也許是抱著一個實用的目的,——但這個目的總是,而且必然是居次要地位的。就算你是一個經紀人,你既然來了,那麼你的目的首先就是pour saluer un grand。沒有什麼事物性的挫折能夠削弱這種樂趣,特別是當相當多的正面的滿足是由於失望所致時,那就更不能夠了。事情就是這樣,cher Maître,另外,您的不接受也令我感到滿足,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為我對您的這種不接受情不自禁地抱以理解,懷有同情和好感。我這樣做是違背我的利益的,但我要這樣做。作為人我想說,假如這不是一個太大的範疇的話,我還是應該以更特別的方式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
「我的先生們,我說這些只是為了放棄,我們在生意上確實無話可說了,我這就差不多要走了,我的手已經抓到門把手了,我們其實早就起身準備走了,我再說幾句,pour prendre congé。古諾的《浮士德》,誰想過要對它嗤之以鼻?我高興地看到,我沒有,您也沒有。一顆珍珠——une marguérite,滿是令人欣喜若狂的音樂發明。Laisse-moi,laisse-moi contempler——令人心醉!令人心醉的還有馬斯涅,lui aussi。作為教育家的他肯定是特別迷人的,他是音樂戲劇學院教授,社會上流傳著一些相關的小故事。據說,學生一開始跟他學作曲,他就鼓動人家自己搞創作,要他們寫出一個完美無缺的樂章來,完全不管他們是否已經掌握足夠的技巧和能力。很人性化,是不是?德意志的就不是這樣的了,但很人性化。有個男孩把自己剛譜的——剛譜的,而且還能證明是有幾分天分的一首歌曲拿去給他看。『Tiens!』馬斯涅說道,『真的很好。聽著,你肯定有個可愛的小女友吧。你去給她表演,她肯定會喜歡的,下面的事情也就好辦了。』這個『下面的事情』該作何理解,這裏面的意思是不確定的,大概包括了所有的既涉及愛情、又涉及藝術的可能性。您有學生嗎,Maître?假若有的話,他們的日子肯定沒有這樣好過。但您好像根本沒有。布魯克納有一些。他本人從很早起就開始和音樂及其神聖的困難展開搏鬥,就像雅https://read.99csw.com各和天使摔跤那樣,而且他還要求他的學生也這樣。這些學生,在他們獲准唱一首歌曲之前,必須長年累月地練習那神聖的手藝,和聲學與嚴格樂章的基本元素,這種音樂教育同那種可愛的小女友可是沒有半點關係了。每個人的心思都是單純幼稚的,而音樂對於每個人而言就是最高認識的神秘顯示,是一種禮拜儀式,而從事音樂教師這個職業就相當於是在當一個教士……
「我的先生們,現在的這個東西真的就是門把手了,我已經走到門外邊去了。我就再說一點吧。德國人最好把維護德意志的事情放手交給猶太人去做。他們將隨著他們的民族主義,他們的傲慢,他們的那種喜歡無與倫比的嗜好,他們的對於排序和整齊劃一的仇恨,他們的對於被引見給世界和參与社會交往活動的拒絕——他們會因此而把自己推向不幸,推向一種真正猶太人的不幸,je vous le jure。德國人應該允許猶太人去充當他們和社會之間的médiateur,去充當全體德意志民族的經理人、經紀人、企業家——猶太人絕對是這方面的合適人選,他們不應該把猶太人攆走,猶太人是國際性的,猶太人也是親德意志的…… Mais c'est en vain。Et c'est très dommage!我還要說什麼呢?我早就出門了。Cher Matîre,j'étais enchanté。J'ai manqué ma mission,但我還是非常欣慰的。Mes respects,Monsieur le professeur。Vous m'avez assisté trop peu,mais je ne vous en veux pas。Mille choses à Madame Schwei-ge-still. Adieu,adieu……
「您瞧,我在抖開我的魔衣。我將把您帶到巴黎,帶到布魯塞爾、安特衛普、威尼斯、哥本哈根。人們將歡迎您,對您表示出最濃厚的興趣。我會把最好的樂隊和獨奏演員提供給您使用。您將親自執棒指揮《海之光》,指揮《愛的徒勞》中的幾個片段,指揮您的交響曲《宇宙論》。您坐在三角大鋼琴邊為您的那些以英國和法國詩人為藍本的歌曲伴奏,而一個德國人,一個昨日的敵人,通過選擇他的歌詞的方式向外昭示這種寬廣的胸懷,全世界都將為此感到萬分欣喜,ce cosmopolitism généreux et versatile!我的朋友,瑪雅·德·斯特羅茲—派西克夫人,一位來自克羅埃西亞的女士,也許算得上當今東西兩個半球最美的女高音,將會不勝榮幸地演唱這些歌曲。我另外還會聘請日內瓦的四重奏演出小組『富隆扎雷』或布魯塞爾的四重奏演出小組『為藝術』來完成濟慈的幾首頌歌的器樂部分。全都是優中選優,這您滿意嗎?
「我擔心會嚇著你們,messieurs,即使不會嚇著Maître,那也或許會嚇著教師先生。但我首先要趕緊補充的是,這樣的音樂會之夜,還真的從來沒有一個是必須提前中斷不可的——事實上,就連那些最憤怒的觀眾也是絕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的,相反,他們巴不得自己還有機會反覆發怒,這就是這個夜晚帶給他們的享受所在,而那少數的幾個行家呢,此外也可以以奇怪的方式表現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權威性。第二,這可絕不意味著,每一個具有進步性質的演出活動都得發生我剛才所暗示的那種情形不可。如果有足夠的大眾傳播工作方面的準備,有提前針對愚蠢行為所展開的充分威懾,那麼,一場演出就可以保證進行得非常莊嚴隆重,而如果今天被展示的恰恰是來自曾經敵對的國家的一員,恰恰是一個德國人的話,那麼,恰恰是在這樣的時候,可以指望觀眾表現出彬彬有禮的舉止來……
「親愛的師傅,」他嘴角掛著微笑地搶先用法語開了口,口音很重,但嘰里呱啦地倒也是絕對流利,「能夠見到您,我是多麼幸福,多麼激動啊!即便是對於一個像我這樣被寵壞了的、硬心腸的漢子,能夠結識一個偉大的人物,這仍然始終不失為一種動人心弦的經歷。」——「教師先生,認識您很高興,」他另外又補充道,而且,因為阿德里安向他介紹了我,所以,他還漫不經心地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但緊接著整個人馬上就又轉向了他的真正目標。
「您現在看見了吧,我把我的事業經營得有多麼糟糕,dans quelle manière tout à fait maladroite!我發現了這一點,這就是我所得到的全部好處。原本是抱著鼓動您的初衷,不曾想卻惹惱了您那顆驕傲的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當然會對自己說,像您這樣的人——我還是最好不說像您這樣的人,而是說像您——好吧,您太把您的存在,您的命中注定,當作某種獨一無二的東西了,您把它看得太神聖了,所以您不能和別人打成一片。您一點也不關心別人的destinées,而只把您自己的當作唯一的來關心——我知道,我理解。您憎惡所有普遍化、一刀切、一般化概括所帶來的貶低。您堅持作為個性的無可比擬性。您醉心於一種個人化的或許自有其必然性的孤獨傲慢。『當別人活著的時候,你還活著嗎?』這是我在某個地方讀到過的一個問題,在哪裡,我已經記不清了,但肯定是在一個知名人士的書里。你們大家都會大聲地或在心裏默默地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們純粹是出於禮貌或更多地是為了製造假象而相互認識了解——如果你們會相互認識了解的話。沃爾夫、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就是維也納,長達數年之久,但他們卻在這整段時間里相互迴避,而且,據我所知,他們之中誰也沒有遇見過誰。他們對彼此的評價恐怕也是吝嗇小氣的。不是那種透著批判性的同事之誼的評價,而是些為著唯我獨尊的目的而進行的斷然否定,anéantissement。勃拉姆斯儘可能地貶低布魯克納的交響曲;他稱它們是奇形怪狀的大蟒蛇。反過來,布魯克納對勃拉姆斯也是持極為輕蔑的看法。他認為d小調協奏曲的第一個主題還不錯,但卻同時斷定,勃拉姆斯今後永遠也不會再創作出與之價值相仿的東西來了。他們彼此都不願意來往。對沃爾夫而言,勃拉姆斯意味著le dernier ennui。您讀過他發表在維也納《沙龍報》上的對布魯克納的《第七》的批評嗎?他對這個男人的重要性的看法全都在裏面了。他指責他『缺乏聰明才智』——avec quelque raison,因為布魯克納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簡單的、不懂世事的人,一門心思地埋頭搞他的莊嚴雄偉的通奏低音音樂,在關乎歐洲教養的所有事情上完全就是個白痴。不過,您要是偶然讀到布魯克納在一些書信中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發表的言論的話,qui sont simplement stupéfiants,那麼,您就會去追問他自身精神的形成過程。某個霍爾內斯博士為他那部再也完成不了的歌劇《馬努埃爾·維內加斯》所撰寫的歌詞被他稱為奇妙之作,具有莎士比亞風格,是詩歌的頂峰,而當朋友們表示了他們的懷疑之後,他就變得尖酸刻薄起來,毫無趣味可言了。另外,他也譜了一首名為《獻給祖國》的男聲合唱頌歌,但他仍嫌不夠,還打算把它獻給德意志皇帝。這您怎麼看?他直接向最高當局提出的呈文被打了回來!Tout cela est un peu embarassant,n'est-ce pas?Une confusion tragique。九-九-藏-書
「我貿然造訪,也許會令您不悅,親愛的萊韋屈恩先生,」他仍用法文這樣說道,特別重讀了其中人名的第三個音節,好像若是他寫的話,就要寫成「Le Vercune」似的。「Mais pour moi,étant une fois à Munich,c'était tout à fait impossible de manquer ……哦,我也說德語的,」他用同樣的、聽起來相當舒服的、很硬的發音打斷了自己的法語。「說得不好,不標準,但用來交流還是夠了的。Du reste,je suis convaincu,您精通法語——您為魏爾蘭的詩歌所譜的那些曲子就是這方面最好的證明。Mais après tout,我們是在德意志的土地上——是在一片多麼德意志的、多麼隱秘的、多麼富有個性的土地上啊!這片田園風光令我感到欣喜,您,maître,把自己關在這樣的美景里,可真夠睿智的…… Mais oui,certainement,我們坐下來吧,merci,mille fois merci!
「Enfin,這些我要歸功於『雅謬』的關係網,這網對我很有用,不僅如此,當我後來開設我的辦公室,組織當代音樂演出時,這些關係網還得到進一步擴大。這其中最大的好處就是:我找到了我自己,這就是您現在所看到的我,我是經紀人,生來就是做經紀人的料,必然會是經紀人——這就是我的樂趣和驕傲所在,j'y trouve ma satisfaction et mes délices,讓有才能的人,讓天才,讓有趣的人士脫穎而出,為之搖旗吶喊,讓社會為之歡欣鼓舞,或者,即使不能讓它歡欣鼓舞,也要讓它激動起來,因為這就是它所渴望的一切,et nous nous rencontrons dans ce désir,社會願意受到刺|激,願意受到挑戰,願意在針鋒相對之中分崩離析,它最感激的莫過於有趣的喧囂,莫過於那為報紙上的漫畫和無休無止的胡扯提供素材和談資的人。在巴黎,要想出名,就得先把名聲搞臭——一場真正的首演必是這樣進行的,即在整場晚會過程中,所有的觀眾多次從座位上跳起來,絕大多數人狂呼:『Insulte! Impudence! Bouffonerie ignominieuse!』而與此同時,六七個initiés,埃里克·薩蒂,三四個超現實主義者,弗吉爾·湯姆森,從劇院的包廂里高喊:『Quelle précision! Quel esprit! C'est divin! C'est suprême! Bravo! Bravo!』
他絕對不是一個傻瓜,這一點是不容懷疑的,憑據就是我對他當時說的話至今還記憶猶新,我有意公布他的那些話。我最好是這樣來做,即把發言權完全交給他自個兒,因為不管阿德里安或我作何回答,插|進何話,幾乎都沒有多大意義。我們當時是在那張夯實的長桌的一頭落的座,這桌子是這間農家客廳的主要裝備:阿德里安和我並排,那位客人和我們面對面。對於他的願望,他的意圖,此人並沒有隱瞞多久,簡單的寒暄之後他就步入正題了。
「您大概根本不知道,maître,您的répugnance是多麼的德意志,如果您允許我en psychologue來說的話,您的這種由傲慢和自卑、由鄙視和恐懼合成的répugnance很獨特——我想說,它是一本正經的嚴肅對世界沙龍的妒恨。喏,您必須知道,我是猶太人——費特爾貝格,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猶太姓氏。《舊約全書》就在我的心中,這可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其嚴肅的程度並不亞於德意志的民族性——它從根本上造就了那種不大喜歡Valse brillante領域的氣質。Valse brillante只在外面才有,嚴肅認真只在德國才有,雖然這是一個德意志的迷信,但是,猶太人從根本上是對世界持懷疑態度的,偏向于德意志的民族性的,當然,他的這種偏好也給他帶來被人拳打腳踢的危險。德意志的,這首先就意味著:民族的——又有誰會相信猶太人有民族性呢?人們不只是不相信他沒有民族性——人們還會,在他試著去強求這種民族性的時候,給他頭上來上一兩下。德意志性格的各個方面,我們猶太人全都懼怕,qui est essentiellement anti-sémitique,這當然足以構成讓我們和世界抱成一團的理由,我們為世界安排娛樂和轟動,而這也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是輕浮的不可https://read.99csw•com靠的人或者是笨蛋。我們其實非常內行,我們知道如何把古諾的《浮士德》和歌德的《浮士德》區分開來,即便我們說法語,那也……
「師傅,」他說道,「我完全理解,您想必是十分依戀這個格調和諧風雅的僻靜之地的,您還把它挑選出來作為您的居留之所——哦,我都看見了,這山岡,這池塘,這有教堂的村莊,et puis,cette maison pleine de dignité avec son hôtesse maternelle et vigoureuse. Madame Schwei-gestill! Mais ça veut dire:『Je sais me taire. Silence,silence!』Comme c'est charmant!您已經在這兒生活多久了?有十年了?沒有間斷過嗎?幾乎沒有間斷過嗎?C'est étonnant!哦,很容易理解!儘管如此,figurez-vous,我還是跑來了,跑來誘騙您,引誘您暫時放棄您的忠誠,用我的魔衣載上您去空中翱翔,向您展示這個世界的各個帝國及其華美壯麗,不僅如此,還要讓它們全都拜倒在您的腳下……請您原諒我的這種誇張的說話方式!它真的是ridiculement exagéréé,尤其是涉及到『華美壯麗』的時候。實際上絕對沒有到這個地步——這個世界的這種『華美壯麗』絕對不是一件如此激動人心的事情——我就要這樣說,我可是小人物家的孩子,來自簡樸的,說得難聽點就是:惡劣的環境,也就是來自地處波蘭中部的盧布林,父母真的是非常卑微渺小的猶太人。我是猶太人,您必須知道:費特爾貝格,這是一個特別典型的波蘭—德意志—猶太姓氏,只是我已經把它變成了一個有聲望的先鋒文化先驅的代名詞,以及,我大概也可以這樣說吧,一個偉大藝術家之友的代名詞。C'est la vérité pure,simple et irréfutable。這其中的原因是,我從小就追求更高的,追求精神的和有趣的東西,尤其熱衷追求新奇的,而且還是醜聞的東西,不過,那可得是值得尊敬且前景光明的醜聞,這種醜聞會在明天成為要價最高的東西,成為大時尚,成為藝術。A qui le dis-je?Au commencement était le scandal。
我們倆滿臉狐疑地接過那張名片來看,所有有關它的主人的值得了解的信息全都用法文在上面寫著了。「曹爾·費特爾貝格。組織策劃音樂演出。眾多知名音樂家代理人」。我很高興自己也在場,從而能夠為阿德里安保駕護航。叫他一個人獨自去面對這種「代理人」,這是我不情願想見的。我們向那間尼基廳走去。
「您也許會感到驚奇。您也許會說:『他是怎麼做成這個的?這個來自波蘭鄉下的猶太小青年是如何得以在這些刁鑽講究的圈子裡,在這些créme de la créme中間活動的?』啊,我的先生們,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簡單的了!給自己的晚禮服打蝴蝶結,很快就學得會,很快就能無拘無束,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沙龍,就算遇到幾級台階要下也同樣能夠顯得輕鬆自如,而且,也根本不會去想,自己的兩隻胳膊會不會給自己平添一絲煩惱。然後,就只需不停地說『Madame』。『啊,Madame,哦,Madame,Que pensez-vous,Madame,On me dit,Madame,que vous êtes fanatique de musique?』這差不多就是全部。如果不是身在其中,身臨其境,就會極大地高估這些東西。
「但這就是條件——啊,不!您可千萬別把您作品的演出交給我,自己卻不在場!您親自出場是絕對必要的,particulièrement à paris,在巴黎,音樂的名望是在三四個沙龍里建立起來的。您把『Tout le monde dait,Madame,que votre jugement musical est infaillible』說上個幾遍,這又能讓您破費多少呢?您沒有任何破費,您卻會因此收穫一大堆快活。我所組織的演出活動作為社交盛事將緊跟在狄亞吉列夫先生的俄羅斯芭蕾首演之後——如果它們被安排跟在人家之後的話。您可能每天晚上都會受到邀請。一般而言,沒有什麼事情是比擠進巴黎的上流社會更難的了。但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又沒有什麼事情是比這個更容易的了——哪怕他還只是處在名譽的準備階段,只是頻頻出現在轟動性的醜聞當中。好奇心會消除每一個障礙,好奇心會擊敗所有的孤僻……
「這就是健康的投機,我的建議,我的邀請正是以此為基礎。一個德國人,un boche qui par son génie appartient au monde et qui marche à la tête du progress musical!在當今,這對於觀眾的好奇心,對於沒有成見的、附庸風雅的、受過良好教育的觀眾而言,可是一種極富刺|激性的挑戰。這個藝術家對他的民族烙印,對他的德意志民族性,否定得越少,他提供給人高呼那種『Ah,ça c'est bien allemand,par exemple!』口號的機會就越多,他因此就越具刺|激性。您是在這樣做吧,cher Maître,pourquoi pas le dire?您在一步緊似一步地提供這種機會吧。在您早期,在您創作那部《海之光》和您的那部滑稽歌劇時期,您還不太是這樣的,但是後來的作品就逐漸越來越向這個方向發展了。您肯定在想,我首先關注的是您的紀律嚴明,et que vous enchaînez votre art dans un système de règles inexorables et néo-classiques,您的辦法是,您強迫您的藝術戴著這些腳銬手鏈——即便不具備優美,卻也是具備精神和勇氣地去運動。但如果真是如我所指的那樣,那麼,通過談及您的qualité d'Allemand,我所指的同時還不只就這些——我所指的是——我該怎麼說呢?——是一種固定的四四方方、節奏的慢條斯理、僵化、grossièreté,這些構成古德意志性的東西——en effet,entre nous,在巴赫那裡也能發現它們。您對我的批評不會見怪吧?Non,j'en suis sûr!您太偉大了,所以您不會見怪。您的主題——它們幾乎全由偶數值組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它們雖然節拍是切分的,並且是捆綁過去的,但它們仍然還是固執於一種常常是機械工作著的、轟隆隆地運轉著的、連續敲打著的不機靈和不優雅。C'est 〉boche〈 dans un degré fascinant。您可千萬別以為我這是在指責!哪裡呀,我這其實就是在說:簡直énormément charactéristique,而我眼下正在籌辦的這個國際音樂的音樂會系列,您的這個特色那可是其中根本不能缺少的……九九藏書
「從您的表情來看,您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對這樣做,是不是?但在這裏,cher Maître,任何的羞怯,任何的難堪,現在真的都是非常不適宜的,——無論造成這些孤立感覺的原因如何。我一點也不想去深究這些原因,滿懷敬意地和,我想說的是,有教養地猜測一下它們是存在著的,這對我就完全足夠了。這個普菲弗爾林,ce rufuge étrange et érémitique,普菲弗爾林——自有其有趣的、精神上的特殊性。我不問,我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粗略地計算了一下,我力求公正,既考慮全部的,也考慮那些最不尋常的。呃,還有什麼?這就是面對一個不帶絲毫成見的——自有其充分理由不帶成見的——天地感到難堪的一個原因嗎?哦,哎呀,哎呀!這樣的一個決定趣味的天才和上流社會藝術權威的圈子,往往都是由那些個demifous excentriques、垮掉的靈魂和經過修補的有罪的殘廢組成。一個演出經濟人,c'est une espèce d'infirmier,voilà!
「可我幹嗎要大談特談上流社會及其好奇心呢!我發現,我並沒有能夠激發起您的好奇,cher Maître。我又怎麼能夠呢?我根本就沒有嚴肅地做過這樣的嘗試。上流社會跟您有什麼關係?Entre nous——它跟我有什麼關係?生意上的——這樣那樣的。但是從內心而言呢?沒有這麼多的關係。這個環境,普菲弗爾林這個地方,還有和您見面的這種感覺,Maître,對我促進不小,使我意識到我心裏對那個輕浮淺薄的世界所懷有的無所謂和蔑視。Dites-moi donc:您是不是來自薩勒河畔的凱澤斯阿舍恩?這是一個多麼嚴肅、多麼令人尊敬的籍貫啊!喏,我,我說我的出生地是盧布林——這也是一個令人尊敬的白髮蒼蒼的老地方,我從它身上得到一筆嚴厲的財富,這筆財富讓我受用終生,un état d'ame solennel et un peu gauche……咳,我是最後一個願意向您讚揚那個優雅社會的人。不過,在巴黎,您將有機會加入您那些阿波羅兄弟行列,走進您那些不斷追求的同仁和貴族院議員、畫家、作家、芭蕾明星,首先是音樂家當中,結識其中一些最有趣、最刺|激的人。歐洲經驗和藝術實驗的頂尖人物,他們全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他們也願意做您的朋友。讓·科克托,詩人;馬思尼,舞蹈家;馬努埃爾·德·法拉,作曲家;六人團,新音樂六巨頭——這整個的又高雅又好玩的充滿了冒險和辱罵的天地,它就等著您去呢,您只消表示一下願意,您就馬上屬於這個行列……
「Comme c'est respectable!Pas précisement humain,mais extrè-mement respectable。我們猶太人,即使我們在巴黎的沙龍里故作姿態,我們骨子裡其實照舊還是一個莊嚴如教士的民族,難道我們就不應該感到自己被德意志民族性所吸引,就不應該讓這種德意志民族性來為我們定下一個諷刺的基調,以抗擊那個所謂的浮華世界和那種小女友藝術嗎?只怕喜聞樂見的民族性於我們而言就是一種容易挑起反猶排猶運動的狂妄。我們是國際性的——但我們卻是親德意志的,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人是像我們這樣來親德意志的了,就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去無視德意志民族性和猶太民族性在這個地球上所扮演的那種角色的親緣性。Une analogie frappante!他們都同樣可恨,可鄙,可怕,遭人嫉妒,他們也都同樣令人感到奇怪,而且,他們還同樣都對別人感到奇怪。人們常說民族主義時代。但實際上只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德意志的民族主義,一種是猶太的民族主義,其他所有的民族主義在這兩者面前都是小兒科,小巫見大巫而已——正如一個名叫阿納托爾·法蘭西的人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法蘭西民族性,同德意志的孤獨——以及同猶太人的自以為是上帝的選民的狂妄相比,純粹不過是資產階級花花世界而已一樣……法蘭西——好一個具有民族主義色彩的nom de guerre。心安理得地也給自己取個『德意志蘭』的筆名,這對於一個德意志作家而言恐怕是辦不到的,他充其量也只能是讓一艘戰艦叫這樣的名字。他恐怕也就只好拿『德意志』來聊以自|慰了——於是他就給自己起一個猶太名字。哦,哈,哈!九_九_藏_書
那是1923年——我們現在不能說,此人當時起得特別早。不管怎樣,他沒有耐心等到布拉格的演出,法蘭克福的演出,這些演出的到來尚需要一些時日。但魏瑪已經有了,多瑙厄申根已經有了——這裏我把萊韋屈恩青年時期作品在瑞士的上演完全擱置一邊不算。再說了,這裏面有著某種值得珍視、值得鼓吹的東西,而要想預感到這一點也用不著非要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先知先覺不可。那部《啟示錄》也已經付印出版了,我現在認為,曹爾先生當時是有能力研究這部作品的。不管怎樣吧:此人反正是已經嗅到了點什麼了,他希望參与進來,打造出一個名人,讓一個天才曝光,以他天才經紀人的身份把這個天才引見給那個令他遊刃有餘的充滿好奇心的上流社會。著手開展諸如此類的事情,這就是他此次來訪,他的大大咧咧闖入創造性痛苦的避難之所的目的。——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謝天謝地,那個惡劣的盧布林現在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我已經在巴黎生活了有二十多年——您以為呢,我甚至還在那裡的索邦大學聽過整整一年的哲學課呢。可是,à la longue,我就覺得這個很無聊了。這倒並不是說,似乎哲學就不可能跟醜聞沾邊似的。哦,不,哲學也是可以變成醜聞的。但它在我看來太過抽象了。隨後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形而上學最好還是應該去德國學。對於我的這個感覺,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受人尊敬的人士,這位教師先生,也許會表示贊同……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領導了一個很小型的高級通俗劇院,un creux,une petite caverne,可容納百十來號人,nommé 『Théatre des fourberies gracieuses』。這個名字還是很迷人的,是不是?可您猜怎麼著,這種事情在經濟上靠不住。位子少,價格必然昂貴,最後害得我們沒辦法,只好把它們全部送人。我們也夠傷風敗俗的了,je vous assure,不過,我們同時又像英國人所說的,太那個high-brow了。僅有詹姆斯·喬伊斯、畢加索、埃茲拉·龐德和德·克萊芒—托涅熱公爵來捧場,這日子過不下去了。總之吧,這『雅謬』開張還沒幾天,就不得不又關門了,然而,對我來講,這次嘗試並不是沒有取得一點成果的,因為不管怎麼說,通過它,我和巴黎藝術生活中的那些頂尖人物,畫家、音樂家、詩人,建立了聯繫——在巴黎,或許身在其中的我可以這樣說,時下跳動著活生生的世界的脈搏——也是通過它,通往好幾個貴族沙龍的大門向我這個當經理的打開了,這些藝術家都在這些沙龍里跟人結交來往……
假如我對這一節,也和前面的幾個章節一樣,不專門另外編號,而是把它當作前面一章的繼續,仍舊把它當作屬於這一章的一個部分來看待,假如我這樣來做的話,情況或許會更好一些。這樣既可以繼續往下講,同時又可以避免出現較大的斷裂脫節,這或許才是合適之舉,因為《世界》這一章,有關我那已經故去的朋友與它的關係或非關係的這一章,始終還在上演——它現在在這裏當然放棄了所有神秘莫測的謹小慎微,不再以矇著厚厚的面紗的女保護神和寄送珍貴象徵物品的女人的姿態,而是以天真纏人的、天下隱士不在話下的、執著的,儘管如此在我看來甚至是迷人的曹爾·費特爾貝格這類人的形象出現,此人是一個國際音樂掮客和音樂會經營家,他在夏末一個美好的日子里,正逢我恰好也在場的時候,也就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星期天一大早我就要趕回家去,因為我的妻子過生日)造訪了普菲弗爾林,用其可笑的言談讓我們,阿德里安和我,忍俊不禁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之久,之後又——僅就所涉及的事宜和建議而言——雖然是兩手空空地,倒也並不覺得怎麼難受地重新離去。
「Tragique,messieurs。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認為,這個世界的不幸,其根源在於精神上的不統一、愚蠢、缺乏理解,這種不統一把精神的各個領域彼此分隔開來。瓦格納就把他同時代的印象主義繪畫蔑視為亂塗亂抹——此人在這個領域是非常嚴厲和保守的。但與此同時,他自己的和聲學的結果卻是和這種印象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的,是通到它那裡去的,作為不諧和音已經頻繁地超越印象主義的不協調了。他為了反對巴黎的那些亂塗亂抹的畫家,就把提香搬出來說事;說提香才是真的。A la bonne heure。可實際上呢,他自己的藝術趣味恐怕充其量也只是介於皮羅提和馬卡爾特,裝飾花束的發明者,以及提香之間的某種東西,這更應該是雷恩巴赫的事情,雷恩巴赫那方面對瓦格納的理解可謂入木三分,所以啊,他敢說《帕爾齊伐爾》是對鬧哄哄的咖啡館音樂的一種模擬——而且還是當著這位大師的面呢。哎,哎,comme c'est mélancholique,tout ç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