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外交疑雲下的學生運動

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外交疑雲下的學生運動

事實上,自打西原借款滾滾東來,外界總是質疑這裏面是否有貓膩,中國人的利益、中國的權益是否在秘密交易被出賣。錢來得太容易,按以往的經驗,包括人生的日常經驗,怎麼都讓人放心不下。早在西原借款成立之初,中日合辦匯業銀行的動議,就被報界質疑為出賣中國財權,指名道姓,批曹汝霖與陸宗輿,說他們為一己之私,出賣主權。3000萬的吉林森林抵押借款,不僅吉林人感覺到自己的家園被賣,請願要求「政府為吉留一線生路」,而且一些報人也憂慮,借款成立之後,「不出數年,向之樹木參天濃蔭蔽日者,皆將一變而為牛山之濯濯」。因此,此借款等於是拿30000萬來換3000萬。顯然,這種質疑,讓段祺瑞大為光火,當時報紙的標題是:「段合肥又大發怒。」儘管脾氣大的段祺瑞很惱火,但這種質疑卻並沒有止息的意思。1918年5月25日,即在次年五四遊行差不多整整1年前,北京大學和北京高等師範、工業專科學校等2000餘學生,聽聞中日簽訂密約之後〔即中日共同防敵條約〕,出於對政府賣國之擔憂,齊聚新華門總統府示威請願。據次日的報道,在示威請願過程中,也有一個名叫張傳琦的學生,慷慨演說,當場斷指,「血凝講壇,為狀至慘,呼聲雷動」。而且在遊行請願中,學生也強調,切莫讓外人笑話,五分鐘熱血。當時的總統馮國璋還出來接見了學生代表,「詞色和藹」地解釋了為什麼這個中日條約要秘密簽訂,主要因為是軍事條約,為了保密起見。整個過程,幾乎像是五四運動的一次預演。所有過程,竟然跟五四那天的遊行,高度相似。
1918年8月7日,吳佩孚第一次通電呼籲和平。21日,吳佩孚再次發表通電,呼籲和平,說:「溯自我國因法律問題,引起內爭,全國紛紜,已逾一載,長此以往,分崩之端,即在目前。」又認為,「況年來外交緊急,國債繁興,險象環生,無一非內爭所致。」而且對新的國會選舉,也委婉地表示了看法,認為國家不統一,不會有真正的民意,貿然選舉,只會促進國家的分裂。相比起公開通電的委婉客氣,此前〔同年8月7日〕吳佩孚給江蘇督軍李純的電報中,則差不多等於破口大罵了。他罵現在的國家政策是「宵小奸謀」,罵安福國會是「金錢運動,排斥異己,援引同類,被選議員半皆惡劣」,罵政府跟日本簽訂密約,喪權辱國,還罵政府「以借款殺同胞」,任人唯親,賞罰倒置。吳佩孚發表通電,作為他的主公,曹錕不能不有個態度,接二連三給北京發電虛張聲勢,不痛不癢地罵吳佩孚「不明師理」,「受人愚哄」,要吳佩孚「自醒悟,除浮言,勿渝以前之宗旨,恪守服從之義務」。當然吳佩孚不會就此收手,乾脆耍刁放賴,索性要求將所部回撤,請湘督張敬堯另行派人接替防務。段祺瑞被逼得沒辦法,只好屈尊再一次給一個小師長去電,一邊嚇唬人,要吳佩孚「恪遵軍人應盡服從之天職」,不要反對政府的政令,「干犯綱紀」,一邊又緩和口氣,擺出老師的身份說:「爾從吾有年,教育或有未周,余當自責,嗣後勿再妄談政治也。」九-九-藏-書
沒錢不打仗的時候,所謂的直皖分野,並不明顯,兩家的分野,也並非嚴格按籍貫來的。很多皖人,比如陸建章,就對段祺瑞很不感冒,到處煽動軍人反段,而身為保定人的曹錕,在戰爭開始階段,很聽段祺瑞的話,馮段之間,一直到馮接任總統,都沒撕破臉皮。但是,錢和戰爭卻激化了派系之間的矛盾,在段力主武力統一的當口,馮系總是時不時地唱一支和平曲,不是自己唱,就是讓長江三督,尤其是跟馮最貼心的李純來唱。
參加戰事的北洋軍人,也會因為段祺瑞的偏心,或者分贓不均而產生新的矛盾,吳佩孚與張敬堯的湘督之爭,馮玉祥的武穴主和,以及後來奉系與小徐之間的不和,都跟借款與戰爭有著直接的關係。北洋派的分裂,其直接的導火索,就是南北戰爭,背後的因素,就是分贓的不均,以及用人的薄厚。段祺瑞這個人,雖然有擔當,敢負責,但不如袁世凱的最突出的表現,是識人不明,而且任人唯親。被西原借款催得發動對南方的戰爭,特別明顯地將他的這個弱點暴露出來,最終導致了清末以來為人稱道的北洋團體的分裂。馮玉祥武穴吁和時的第一份通電強調,他是軍人,而且是北洋軍人,「維繫團體,夫豈無心?」但在國家利益面前,不得不如此。此後的第二份通電〔巧電〕,則撕破了臉皮,「既以北洋派為辭,北方不乏明達優秀之士,用人惟賢,當無歧視。反觀所為,大謬不然,異己則排斥,同惡則相濟,是則彼輩之所謂北洋派者,不過二三人之北洋派耳,且假此名義以戰,不惟無以服南人,亦且難以服北人」。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同時,作為政治家或者政客,由於在第二國會選舉中被有意識地排擠,原來作為段祺瑞盟友的研究系,站到了段政府的對立面,政府中有英美留學背景的人,由於留日學生被重用,導致失落,此時更加深了對於政府的不滿。但是,更可畏懼的是,基於利益的紛爭,跟基於道義的質疑,糾結在一起,讓後者顯得格外的有力度。https://read•99csw.com
顯然,儘管段祺瑞固執己見,反覆解釋,但國人的疑慮,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日見加深。這樣的疑慮,不僅學生有,一些軍人也有。早在1917年10月7日,日本駐華武官齋藤,致函時任陸軍部次長的徐樹錚,因中國以礦砂易日本軍械,要求對中日兩國槍械口徑實行統一,並聲稱這一意見,得到了段祺瑞的同意。這個消息,經當時的英文版的《京報》披露之後,引起輿論大嘩。顯然,這個消息,觸動了人們有關二十一條的神經。隨後,日本駐華公使林權助雖然特意出面加以否認,甚至高調地要求中國政府取締英文版《京報》,但日本軍部是否有此意思,真是很難說。按情理來講,日本的軍方,野心都要大一點,而且表現得比較露骨。長期以來,日本的軍部跟政府的立場不一,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由日本政府方面出面解釋,依然難以讓人放心。耐人尋味的是,消息剛剛傳出,江蘇督軍李純,河南督軍趙倜,就來電質問,說何以政府會答應統一軍械這種二十一條第五號的內容,宣稱:「吾人對於中〔此〕等問題,豈忍坐視,且為保持內閣威信,亦不可三請中央明白宣布,以釋群疑。」徐樹錚趕緊解釋,斷無此事。但能否真正釋疑,卻很難說。當時為陝西中級軍官的胡景翼在日記中寫道:九九藏書
打仗自然導致緊張,局勢緊張,關係緊張,不僅南北緊張,段政府跟西南軍閥陸榮廷和唐繼堯緊張,跟廣東的孫中山的國民黨緊張,而北洋派內部裂痕也隨之加大。后袁世凱時代,北洋三傑之龍、虎、狗,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王士珍神龍見首不見尾,缺乏政治野心,早早退出競爭。段、馮二人地位相當,段比馮,陞官考試差點勁,指揮作戰也不行,但是在政治上有決斷,而且在北洋系中人脈較廣,凡是北洋系統出身的軍人,有點頭臉的,至少在名義上都是段的學生,因為各個北洋系統的軍校,總監校長都是段祺瑞。但馮國璋也有自己的實力,不僅有江蘇的地盤,而且有兩個原清朝禁衛軍的旅作為嫡系武裝。在袁世凱還在的時候,兩人就貌合神離,袁世凱死後,實際的繼位統帥整個北洋系的,是段祺瑞,老段也以此自居,馮國璋則積不相能,因此,馮段矛盾開始突出。坊間傳出皖、直分野,因為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馮國璋是直隸河間人。佔據中央政府的皖系自然佔上風,得到多數北洋系軍閥的擁戴,但直系也有長江三督,江蘇李純、江西陳光遠和湖北王占元以及一些沒有明確地盤的軍人的支持。
自打日本寺內內閣上台,寺內的私人特使西原來華,特別是西原借款大筆地湧進中國政府之後,中日關係是有了大幅度的改善。但是這種所謂的改善,是當時的北京政府,或者說當政的段祺瑞和他周圍的人跟日本政府之間的事,其他的人則不這麼看。
五四那天的遊行過程,美籍華人學者周策縱先生和中國學者彭明先生講得已經很清楚了。大抵是這樣的:在梁啟超的電報傳到北京,由林長民捅給報界之後,以北大為首的各個大學的學生,5月4日這天在天安門集合,遊行示威,矛頭直接指向3個親日派官員,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遊行隊伍先到東交民巷美國使館請願,沒見到美國公使芮恩施,一腔怒火,轉而撲向賣國賊,隨即去了趙家樓曹宅,有些人事先準備好了煤油和火柴,因此,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成為五四運動標誌性|事件。干痛快了的學生有幾十人落在後面,被姍姍來遲的警察捉去。圍繞被捕學生的捉與放,以及巴黎和會上的拒簽問題,懲辦曹、章、陸的問題,演出了整個五四運動的活劇。此後,生活在海峽兩岸的運動參与者,對於火燒趙家樓的暴力,有不同的看法,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評九*九*藏*書價不一。周、彭二位對於五四運動爆發的原因,也有比較社會性的解釋,遠因則社會經濟變化,近因則新文化運動。但這個運動本身,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段祺瑞政府主導親日政策以來,國人一系列的深刻憂慮,在巴黎和會誘發下的一種總的爆發。
段祺瑞當過北洋系統幾乎所有軍校的總監〔校長〕,對於出身北洋陸軍速成學堂的吳佩孚,當然可以擺老師架子,可惜,當年的校長,對這個北洋的後起之秀既沒教過什麼,也不曾賞識,畢業後到他麾下公幹之時,根本得不到提拔重用,師弟之間,毫無情義可言。此時端出老師的身份來,多少有點晚。因此,吳佩孚接到段祺瑞這種以親昵口氣的訓斥電報,不僅沒有感到一絲的親切,反而火氣上涌,接著一個通電回過去,以諍臣自命,引經據典,逐條對段的電文進行駁斥,大概又是桂林才子張其鍠的手筆。
五四的大遊行,僅僅是這些質疑一個積蓄很久的爆發。之所以在這個時候爆發,不只是因為中日密約「東窗事發」,而是因為巴黎和會,在國人眼裡事關重大,如果作為戰勝國的中國在和會上外交失敗,把山東拱手讓人,那麼,中國的腹地就失去了,中國也就真的要亡了。
《申報》載,日本將以友誼勸吾國息止內訌。此固不免,然從今以後主權盡失,萬事受人干涉,即破壞亦不能自由也。吾國人其猛省!中國之罪魁為袁世凱,其次則段祺瑞督軍團也。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更要命的是,日本人大方地大筆借錢給段政府,但卻主要用來支持段祺瑞打內戰,事實上,如果沒有西原借款,段祺瑞即使有心武力統一,也難以調遣一兵一卒,因為困窘的北京政府,除了京張、京漢等幾條鐵路的收入和北京城的一點稅收之外,只能靠支付歷年賠款剩餘的關余和鹽餘支付賠款外的剩餘鹽稅活著,寅吃卯糧,動輒就濫發公債,維持局面,發到最後一點信譽都沒有了,發了公債也沒人買。顯然,這樣的中央政府,是沒有力量調動軍隊的。
已經不僅是質疑了,乾脆就判定了段祺瑞的賣國。在北洋派內部,這樣疑慮,出於利益的紛爭,往往更加彰顯,因此,北洋派分裂的跡象,到了1918年底,更加明顯。此前,馮玉祥的反叛行為,雖然在壓力之下得到了暫時的「解決」,但馮玉祥的呼籲,此時又得到了更大更響亮的呼應。這次輪到了常勝將軍吳佩孚,而且吳佩孚的呼籲,得到了同在湖南前線的馮玉祥的暗中配合,聲音越來越大。
顯然,總統馮國璋出面的解釋,並沒有真的打消國人的疑慮。據當時的報紙記載,同年6月8日,留日學生代表9人,來到段祺瑞所居住的北京府學衚衕,當面請願。段祺瑞接見了留學生代表,雙方談了三個問題。第一,中日共同防敵密約的內容,是否會對中國構成威脅,日本能否借出兵,行假途滅虢之實。第二,密約既然沒有傷害中國的主權,為什麼不能公開。第三,留學生代表也表達了對於西原借款的憂慮。留學生們特彆強調,他們遊學日本多年,「深悉彼國上下,對於吾國咸抱并吞之野心。所謂維持東亞平和,保全支那領土,以及中日親善種種美名,不過并吞之代名詞而已。大隈取強壓政策,寺內用籠絡手段,異趣同歸。此次藉詞共同出兵,實則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但是,段祺瑞回答說,當年簽訂二十一條的時候,他是最激烈的反對者,現在斷無賣國之理。而且,他認為他不會為人所欺,現在跟日本友善,是因為「日本寺內內閣,頗推誠相與」。最後,雙方不歡而散,留學生代表留下請願書離去。九-九-藏-書
這樣的質疑和指責,不僅僅是來自於段祺瑞政府的敵人,孫中山的軍政府和西南軍閥,而來自學界和報界,甚至還來自跟北京政府沒有敵意的軍界人士,甚至來自於北洋團體內部,所有的質疑,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邏輯鏈條——段政府是不是跟日本有什麼交易,所以日本人才肯把大筆的錢借給他們,而段政府拿了錢,又來打內戰,為了更好地推行武力統一政策,組織了安福俱樂部,操縱選舉,組成了自己御用的國會,武力統一,一方面消滅了作為敵人的西南軍閥和孫中山勢力,一方面削弱了異己,同時編練自己的嫡系武裝參戰軍,最後是皖系一統天下。這個質疑的邏輯鏈中,最關鍵的就是中日關係。人們懷疑,段政府是不是跟日本有私下的秘密交易,出賣了山東,暗中答應了二十一條中連袁世凱都沒有答應的第五號的有關條款?事實上,1918年的中日間有關針對俄國事變的軍事密約,已經令疑雲布滿了天空,而接下來巴黎和會上披露出來的中日有關膠濟鐵路的換文,無論當局者是怎樣想的,當時的具體操辦者的意圖是什麼,但對於質疑者而言,這種換文已經是證實了他們的懷疑,段政府這期間所作所為,從西原借款到武力統一,從安福國會到編練參戰軍,都被打了深深的賣國印記。
說是中日關係改善,但日本依舊佔著青島和膠濟路,對中國主權的蠶食,一點都沒停止的意思,中國人眼裡亡國的二十一條也沒有廢除。能看得見的成績,就是西原借款。但是,人們要問,為什麼日本人會這樣大方地借錢給中國人?按從前的借款的慣例,但凡錢進來,就有交換的權益出去。所以,從開始人們就懷疑段政府是不是跟日本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這種懷疑,報界有,知識界有,在華的英美人士以及中國的親英美的人士有,甚至於一些跟段祺瑞靠得不近的軍閥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