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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悲情製造

第二幕 被遺忘的角落

悲情製造

連當時的運動場景,都被善於編演的湖南學生編成戲劇,名叫《青島風雲》,全劇共分九幕:曹州教案,中德交涉,日德戰爭,中日交涉,烈士投水,歐洲和會,京校風潮,學生受辱,追悼郭生。據說,演出的時候,演員「意氣極為激昂」,而觀眾「胥為感動,鼓掌之聲不絕」。郭欽光的追悼會原本就有戲劇的成分,進入戲中,則是戲上加戲了。浙江嘉興的學生,還排演了《中國魂》和《打倒賣國賊》這樣的時事戲,到處巡迴演出。專業的藝人也參与這種運動的戲劇的演出,北京相聲演員編了諷刺愛國賊的相聲《揣骨相》,上海中華永記大舞台在五四時期上演的滑稽戲,多為擊鼓罵曹、火燒曹營、賣國求榮、張松獻圖,等等,每場的壓軸戲,是有學生參与的《拳打金剛》和《愛國血》。據當時人回憶,雖然這些演戲的學生並沒有什麼演戲的經驗,也沒有什麼人給他們以必要的指導,但演出效果卻非常好。浙江嘉興的教會學校的學生演《朝鮮亡國恨》,「演到最沉痛的時候,台上台下哭成一片,台下高呼口號,全場響應」。民國後期著名的報人徐鑄成,五四時期在上小學。他回憶說,他生平第一次看「文明戲」,就是《亡國恨》。「有簡單的布景,演日本人的,大概是披一條花布被面,腰裡束條帶子,就算和服了。」即便如此,「觀眾中也頗多流淚飲泣的,我也時時止不住淚水。更引起我注意的,是各處的牆壁上,還可以看到彩色紙寫的『勿忘國恥!』『誓死抵制日貨!』『不要五分鐘熱度』等等的字條〔後來才曉得叫『標語』〕,還有用硝鏹水寫的英文標語,直到兩年後,我才懂得它的意思,它還清晰可見,即使刷過石灰粉,不久它又顯出來了。」政治化的劇情,簡單的布景和裝扮,粗糙幼稚的演技,加上周圍的標語口號,這種戲劇跟藝術無關,但用來製造悲情,政治動員,卻十分有效。
四日之役,奮袂先行,見當局下逮捕學生之令,憤然大痛,嘔血盈斗。至法國醫院,已有不起勢。時有告以章宗祥已死者,尚能大笑以答。乃太息曰,國家瀕危,政府猶以獅子搏兔之力,以壓一線垂盡之民氣;日政府待我留學諸君之事,不圖乃見於生斯長斯之祖國,事可知矣。因益嘔血。延至七日,溘然遽然逝。
悲情是保持運動氣勢的必要條件,也是激發群體衝動的燃料。在很多群體事件的場合,政府方面的鎮壓或者遏制,都是運動骨幹人員製造悲情的原料,只要這種鎮壓沒有到開槍殺人的地步,就永遠是群眾悲情的原料。如果真的開槍殺人了,悲情則一時間會更濃烈,只是強力壓制會讓大多數人因畏懼而退縮。反過來,如果政府方面保持克制,那麼運動中人就會特意前去挑釁,通過營造出來的被捕,被打,甚至被殺的悲慘情節,再加以渲染,達到動員的目的。
上海的郭欽光追悼會,開得比北京還要隆重,最特出之處,籌備者預先由幾所女子學校的學生,準備了2萬頂「白色軟制」的帽子,開會的時候,每人1頂。時人回憶,製作這樣的帽子,是為了替代日本草帽,開完會,不用扔帽子了。該回憶還說道,「是日男女學生無一不戴此帽者,行列中複雜以聯、額、徽、幟,遠望直一片白雲,神情非常悲壯。人數之多,行列之整,氣象之莊嚴,可稱稀有。」而據當時媒體的報道,追悼會召開當日〔5月31日〕,「其時天色陰沉,若為一種怨氣所充塞」。與會者男女學生萬餘人,「會場中設烈士遺像,環以花圈,兩旁分佈軍樂隊」。各位代表演說完畢,全場舉行追悼禮,「向郭君遺容馨折致敬」,女校唱追悼歌,歌曰:「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大好是中原;商獻于地,督亢呈圖,媚外無心肝;血性男子,愛國健兒,赤手挽神州;城狐未除,陳東驟死,一死警千秋。」這樣的追悼會,對於激勵士氣,非常有效,堪稱動員的利器,上海追悼會開完,學生們就直接整隊湧向商會,促使商會同意開展三罷〔罷市、罷工、罷課〕立竿見影。https://read•99csw•com
任何一個有規模的群體性抗議運動,都必須存在悲情。在表面上,五四的悲情源頭是「中國要亡了」,這在五四當天的口號中就有反映。但實際上運動的組織和參加者不會不知道,其實,巴黎和會上所謂的外交失敗,並不是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相比起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條以及最後通牒,此時的中國,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人們的悲情,實際上主要源於戰勝國期待的落空,期待和現實的落差,被人為地誇張為危機,雖說在邏輯上也可以說得通,但實際上亡國的危險,顯然並非運動中人渲染的那樣迫在眉睫。
從這個意義上說,郭欽光的死,被曖昧地表達為政府鎮壓的結果,這樣的曖昧結果,不斷增加。在各地的追悼會中,死者不斷被添加進來,若干病死的、自盡的人,無論真假,包括受傷沒死的,都當成死人或者烈士——被塗上一層為愛國、為抗爭而死光環的死人和烈士,不斷被推出來,悲壯的氣氛,被越煽越濃。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學生湧上街頭,用自己的「勇敢抗爭」,跟軍警衝撞,傷了最好,如果沒傷,也要糾纏著非要軍警逮捕不可,進了警察署或者軍營,就不肯輕易出來。只要大批學生被捕的消息傳出來,在任何一個發生運動的城市,都無一例外地成為悲情的燃料。雖然各地情況不一,但由於學生串聯的結果,事實上各地的學生抗爭,大體都是一個模式,以街頭抗爭逼軍警出手,而出了手的軍警行為,則順利地化為進一步動員的燃料。在運動的當口,北京政府和各地的軍閥,礙於體制也礙於運動愛國的道德氛圍,根本沒有可能放手鎮壓,因此,只能節節後退。
雖然說沒有死於曹家人或者警察鎮壓那樣慘烈,但依然暗示郭欽光的死,跟當局的鎮壓有關,慘烈不足,而悲壯有餘。各地悼念郭欽光的追悼會,就沒這樣客氣了,幾乎異口同聲地聲言郭死於警察的毆打。北京的警察,百口莫辯。
群體性的政治運動,無論有無領導中心,都必然需要動員,甚至是強力的動員,否則就難以成氣候。有動員,就有權力技術,就有故意製造的儀式,有氣氛的渲染,更短不了有流長飛短的謠言。謠言,是動員最有力的利器。有的謠言是發動者或者運動中人有意為之,或者製造恐怖,渲染政府的鎮壓,比如五四之後流傳的關於政府種種要毀滅大學的留言、鎮壓的傳聞。或者醜化對手,增加人們的仇恨,比如說曹汝霖家掛著日本天皇的像,比如馬https://read.99csw.com良主張中日合併。比如製造冤情,比如說學生被打被殺,在監獄里受酷刑,等等。也有的謠言,根本就是處於亢奮之中的群眾自己無意識中生出來的故事,很多故事,傳著傳著,就變成了謠言,最典型的,莫過於關於日本人下毒的流言。這種流言,一時間在上海造成了民眾極大的恐慌和對日本人的極度憤怒。
在中國,大規模的群眾性抗議事件,只要事件足夠大,延續時間足夠的長,死亡就會生出來,有時候並不一定非得跟抗議的對象有關係。但沒有關係,只要是在這個時間段的死亡,人們都可以藉此製造出來跟運動相關的悲情來。喪禮,自然可以轉化為特意組織的大規模的追悼會,組織者通過追悼會這種充滿悲情的儀式,實現進一步的動員。
更多的悲情製造原料,來源於政府的鎮壓或者被傳成鎮壓的行為。事實上,對於當時的北京政府而言,肯定不喜歡這樣把矛頭對準它的學生運動,更憂心運動擴散開來,會引發政局的持續動蕩,因此,北京政府肯定要採取行動平息事件。但礙於體制,也礙於學生運動高調的愛國主義,加上中國人對於學生鬧事的優容傳統,無論北京政府,還是親北京的地方軍閥,都不可能真的敢對學生動武。即便如此,只要政府動一動,相關的鎮壓傳言就會不脛而走。在很多情況下,明明是學生自找入獄,但逮捕學生的消息卻滿天飛,而且不斷地被誇大,抓了1個,傳成10個。人們只傳抓,不提放,只要有學生被抓,就會傳說他們受了酷刑和虐待。學生上街,只要受到軍警阻攔,就會傳說被軍警毆打、殺傷,甚至傳成學生被軍警打死。在武昌因強行衝出學校被軍警刺傷腿部的武昌高師學生陳開泰,到了相鄰的湖南長沙,居然被傳成已經死亡。北大病死的學生郭欽光,則被說成是被軍警刺死。總之,一邊是學生的無辜、無助和愛國熱忱,一邊是政府和警察的橫暴與無恥賣國。只要學生們樂意相信自己人的話,只要市民同情學生,這些似真似假的傳言,就會有人相信,只要相信,悲情就被製造出來了。
不僅學生動情,市民也動了起來,漢口市面,各個商家門口,挨戶懸挂白旗,以示哀悼,更有一班道士,「邀集同業數十人,設壇在無常街后首,建醮超度,所有一切費用悉由道教同人捐助。早晨鑼鼓喧天,布置頗形熱鬧,紅男綠女前往觀看者,極形一種悲天憫人態度」。
國家節日,也是一種機會,五四運動延續到了雙十國慶節,運動領導人準備利用慶祝國慶,召開大規模的會議,舉行大規模的儀式,讓運動進一步升溫。但是,政府方面也擔心學生利用國慶搞名堂,於是嚴加防範,一來一去,悲情又升溫了。1919年天津的雙十節,學生們就是這樣度過的。據報道,天津雙十節學生和各界人士4、5萬人,在南開大操場召開共和紀念大會,其時也,主席報告開會宗旨畢,「軍樂隊奏國歌」,「人人脫帽歡歌」,升國旗,行三鞠躬禮,然後代表依次上台演講。最後,大隊人馬在童子軍和軍樂隊的先導下,出發遊行。軍警加以阻攔,不敢使用武力,自然阻攔不住,但消息傳開,見諸報端的,卻是軍警的鎮壓,馬隊的衝撞,學生的受傷,甚至落水,「呼號哭喊之聲慘不忍聞」。真實情形是否如此,不知道,但見諸報端的,就是這樣的悲情慘劇。
後來成為著名律師,二七大罷工烈士的施洋,在追悼會上宣讀祭辭:
悲情製造,是為了動員。有悲情的動員,事實上是在建構著劇場,上演戲劇,所有的參与者,都是劇中人,被彼此構造的劇情、營建的氣氛互相感染著,不僅人變得激昂,而且也變得崇高,更加有道德感。有意思的是,運動的動員,在悲情製造過程中,人們除了自身的活劇,還在演出真正的戲劇,有劇本,有導演和演員的話劇read.99csw.com
嗚呼!胡天地之無知兮,令君等以偕亡。彼跳樑小丑兮,猶橫暴以狓猖。豈忠鯁之諍言兮,於斯者而不能容。乃賣國之奸人兮,且負勢而稱雄。抱耿耿之孤忠兮,遂殉身以莫懲。苟死而有知兮,既憤齎志而能瞑。愧吾曹之碌碌兮,終因人而成事。願□□□涉長逢兮,必繼君之英志。嘆物極而必反兮,喋血以指仁川。得奸人而寸磔兮,應含笑於九泉。既名傳於史策兮,將植五人之碑碣巉巉。苟魂魄之歸來兮,尚不棄而鏖旃。尚饗。
報道說,「施君讀時淚隨聲墮,繼則咽不成聲,至祭者亦均呼咷痛苦〔哭〕,聲振全場。」
如果學生覺得這樣的分散的抗爭和悲情製造還過癮,他們還會利用各種機會,掀起大規模的抗議浪潮,進一步激發人們的熱情。濟南的馬良鎮壓事件,雖然沒有敢殺學生,但殺市民也一樣讓人們憤憤不已。同樣,湖南軍閥張敬堯的統治,對於湖南人來說,原本就是強加于他們的北人「外來政權」,加上張敬堯的統治,也跟他的許多同道一樣,任人唯親,橫徵暴斂。儘管他的橫暴也不為無由——湖南的戰爭狀態尚未結束,南軍尚未驅逐,境內還有諸多的北軍,這些北軍打仗不賣力,但佔了一個地方,就地收稅,張敬堯政令不出長沙,地盤小,既要養兵,又要自肥,自然統治就沒法子規矩,連教育經費都要侵佔。這樣一來,張敬堯就成了激發湖南學生抗爭的一個由頭,或者一種機會,就這樣,一波又一波地請願,示威,「驅張」,「驅馬」,就成了五四運動的一個個地方性的插曲。
運動中的戲劇,有時會採用街頭活報劇的形式,有點類似於抗戰時期的《放下你的鞭子》,只是,在五四那個時代,這樣的活報劇還不夠成熟,演起來,悲情不多,倒是很有點搞笑。比如天津,自運動以來,警務處長楊以德一直是學生唾罵嘲弄的對象,在1919年學生紀念雙十國慶遊行遭到警察阻截之後〔實際上沒截住〕,有的學生扮成楊以德的模樣,雙臂捆綁,背插亡命牌,上書「破壞共和毆傷學生楊以德」,在大街上巡行。一邊走,一邊有學生問扮演者話,一問一答。「〔問〕楊以德,你今天為甚麼被槍斃身死呢?〔答〕我打學生了。〔問〕你為甚麼打學生呢?〔答〕我被日本人唆使。〔問〕你為甚麼被日本人唆使?〔答〕我受駐京日本公使小幡委託。〔問〕你給小幡作面子,你不怕死嗎?〔答〕我受了日本人一百萬的賄銀。〔問〕你受了一百萬元,可將命賣了么?」這樣的活報劇,給遊行示威平添了諸多的笑料,也增加了刺|激。
但是,悲情是存在的,情緒落差導致的悲情,不見得就比真實的危機處境激起的情緒小,甚至,二十一條時的種種,也有可能被重新喚起,令人感同身受。段祺瑞政府親日政策所帶來的種種事件,這個政府對於日本在山東存在的默許和認可,都可能被人「揭發」,成為中國國家危機的證據。但是,僅僅有這種由於情感落差產生的悲情,顯然是不夠的。如果運動的假想敵日本方面再不加以「配合」,來點侵略的動作,沒有多少新刺|激,那麼運動熱情就有維持不下去危險。事實上,在運動中,人們就總是提醒自己不要「五分鐘熱血」。
一場高調道德主義的群眾政治運動,夾雜以種種似乎不那麼光彩的權力技術、儀式煽情、謠言動員,其實一點都不奇怪。無論運動的目的多麼高尚,參加者的動機多麼純潔,這種東西是都會存在的。因為,畢竟這樣的運動,都是政府當局所不喜的,往往就是跟政府對抗的。面對https://read.99csw.com握有武力的政府,隨時有可能鎮壓的政府,一個人們不能完全預期其行為、帶有武人專制色彩的政府,運動的參加者無論理由多麼正當,意志多麼堅定,神經多麼健全,但畢竟處於絕對的弱勢,並或多或少伴隨著一些風險,有時候,風險還經常被傳言擴大。帶風險的群體反抗,最大的安全係數,是參与的人數的眾多,迫使當局礙於眾多群眾的壓力,不敢輕易下手鎮壓,同時,參与人數眾多,就意味著事情被鬧大,鬧大了影響就大,即使為了顧及中外輿論,政府想要鎮壓,也會有所顧慮。所以,運動只要一起來,動員更多的人參與,就是所有參加者自覺或者說無意識的一種衝動,為了動員更多的人,什麼手段,似乎都是合理的。這就是群體性政治運動自身的邏輯,儘管這種邏輯有點讓那些對這些運動滿懷道德期望的人感到失望,但只要在類似的場合發生類似的事件,這個邏輯就會重演,除非中國真正進入了成熟的民主體制。
在武漢,追悼會開得更是氣象森嚴,莊嚴無比,參加者須衣冠整潔,入場時簽名,領受素花,入場后20人一排,到禮堂行鞠躬禮。會場奏軍樂,聲調凄涼。
因此,我們看到,五四運動在發動起來之後,存在著一系列的動員,新的悲情不斷地被注入運動中,保持運動的張力。在中國,最大的悲情,莫過於死人,從來民間生事鬧事,最毒的一招,對哪個不共戴天了,就一根麻繩弔死在哪家的門口,自家的親屬,自然會把那家鬧得天翻地覆,不出大錢,根本休想了事。書吏衙役要想害哪個沒有權勢的富戶,把具無名的屍體偷偷放在這家的門口,就能把這家破了。民間與官方,都對死人的事特別在意。民眾打官鬧事,不是因為有人死了,就是有人借死人示威聚眾。把事情鬧大,沒有死人或者棺材,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這樣的文化傳統,很容易會轉化成近代群體抗議運動的某種資源,人們幾乎是無師自通地就會利用死人進行政治動員。西方研究群體性|事件的專家羅西尼·塔羅〔Sidney Tarrow〕說:「把死亡作為集體行動的原因似乎有些令人驚奇。與其說這是人對死亡自身,不如說是對生存本身的反應,特別是暴力造成的死亡更是如此,這構成了發生抗議的直接原因。死亡本身具備激發暴力感情的力量。死亡能夠迅速將本來毫不相關的人聚集在一起,但這些人都有著由死亡激發起來的憤恨,因而能夠團結在一起。死亡能夠為公開集會提供合法性,甚至連統治者本身也會猶豫是否禁止這種公開集會,或對其採取行動。」他還說,喪禮往往是某種集體行動的引子,在喪禮的儀式中,參与儀式的人往往會產生群體凝聚力。「在禁止集會的壓制性政治體制里,葬禮往往是反抗開始的唯一場合。當死者的朋友、親屬感被認為是憤怒的群體,葬禮就可能成為產生騷亂的場所。」
顯然,這樣悲壯的儀式,用音樂、哀歌加上死者的遺像、旗幟、服飾,統一一致的行動,營造了某種特別打動人心的悲情氣氛。人們在這種哀悼死難者的儀式中,人類根深蒂固對死的悲哀,在儀式中被喚醒,在儀式中被傳遞感染。死者的死,在道德化儀式化的鼓噪中,被升華,人們由對死的悲哀,轉化成對死者道德的推崇,具體說,就是對死者愛國情操的推崇,緊接著,人們對死者哀悼,順理成章地轉化為對製造死亡罪魁的憤怒。混合了憤怒的悲哀,製造出一種極其悲愴的氛圍,即使對運動不甚熱心的人,只要進入這個氛圍,也不可能不被感動,「極形一種悲天憫人態度」。
在四川保路運動的時候,一個教書先生不知因為什麼事情,恰好在運動初起的時候自殺了,於是,這個人的死就變成了為了保路而死的殉難者。這樣的事情,在五四時又重演了。五四運動中死的第一個人,名字叫郭欽光,是北大預科學生。他的死,的確跟運動有關係,但卻跟迫害或者鎮壓無關。他本來就有肺病,即肺結核,在當時屬於不治之症,參加遊行累著了,病情加重,不久便死在了醫院里。郭欽光的死,在當時被做足了文章,開始的時候,據運動組織者羅家倫講,是學生們「怕章宗祥和我們打官司,所以定下一個策略這個策略之最初主動者便是狄君武,硬說郭欽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人打死的。於是郭欽光遂成為『五四』運動中唯一的烈士,受各處追悼會之無數鮮花美酒弔祭,和挽章哀辭的追悼」。但是後來發現章宗祥不僅沒有跟學生打官司,而且請求釋放被捕學生,哀悼郭欽光的調子稍微變了一點,北京的追悼大會上對於郭欽光的死,是這樣說的:https://read•99csw•com
學生們最喜歡演的戲,是朝鮮亡國的故事,這樣的戲,他們編了很多。長沙高等工業學校學生組織新劇部,上演新劇《亡國鑒》,全劇分「朝鮮內亂、清兵平亂、東學黨禍、伊藤開府以及韓人受虐、校長就義等十幕」。據《大公報》報道,演出時因為「情致逼真,演到沉痛之處,歌泣失聲。場中觀眾二千餘人,台下殿上場坪等處,無一插足隙地」。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演朝鮮的亡國悲劇,為的是讓人們感觸自己國家悲慘的命運,由己及人。五四運動的緣起,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因為學生們將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引申為中國將亡的悲慘結局,因此,他們在演繹朝鮮亡國故事的時候,往往刻意將中國失去山東和青島聯繫起來,此時哀朝鮮,實際上是哀自己,通過對朝鮮的悲悼,渲染當下中國的亡國危機。這樣訴說朝鮮亡國的戲,在揚州的上演的時候,叫《亡國影》,在浙江叫《朝鮮亡國恨》。天津女學生則上演了《安重根》,說的是朝鮮志士刺殺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的事,當時鄧穎超還在裏面當主角。
追悼會是悲情製造的最好場所。北京郭欽光的追悼會,赴會者5000餘人,各界送的輓聯3000餘副。「會場氣象,異常嚴肅,人人面上,咸現悲戚之色。」追悼會的儀式感極強,時人記載,會議程序如下:〔一〕奏樂。〔二〕宣布開會理由。〔三〕讀烈士事略。〔四〕奏樂。〔五〕宣讀祭文。〔六〕演說。〔七〕散會。悲壯的音樂,一個接一個的演說,把追悼會的氣氛推向高潮,「演說時慷慨淋漓,鼓掌之聲不絕。最後某女士演說,悲愴泣下,全場大哭。」這樣的大哭,不止是發泄悲憤,還是積累悲情。下面就該進一步行動了。有心人還記了一筆:「是日擲毀之草帽,達數百頂雲。」在當時,學生戴日產的草帽,是一種時尚,這些被扔掉的草帽,無疑都是日本貨。預示著抵制日貨的更廣泛的運動,就此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