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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景 Ⅵ 壯闊

風景

Ⅵ 壯闊

華茲華斯鼓勵我們到各地旅遊,以體驗真情,滋潤靈魂。我前往沙漠是為了讓自己感悟到一種渺小。
你有神那樣的膀臂嗎?
這便是寫在沙漠岩石上和南北兩極冰地上的教誨。因為書寫得如此壯麗,我們在離開這些景點后不會有任何挫折之感,反倒為這些超越自身的東西所感動,並在回憶中歸返這些我們精神生活所不可或缺的莊嚴壯美的景象。我們的敬畏之心也可能演化為崇拜之情。
冰出於誰的胎?
不過,到了18世紀初,終於出現了一個詞,它能夠清晰地反映出我們對懸崖峭壁、山川冰河,以及遼闊夜空和巨石林立的沙漠的特別感受。這個詞就是「壯闊」(sublime),在這些景觀面前,我們完全可以體會到這樣的感受,而且一提到「壯闊」,別人也可以理解是什麼樣的風景。
是誰把準繩拉在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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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包里有一把手電筒、一頂太陽帽和一部伯克的著作。伯克24歲時,放棄在倫敦的法律研究之後,就寫了《關於壯闊和美麗理念之源的哲學探究》。他直截了當地表示:景緻之壯闊和脆弱的感覺有關。很多景緻是美麗的,例如:春天的草原、柔美的山谷、橡樹和河畔小花(尤其是雛菊),不過這些景緻並不壯闊。「壯闊和美麗常被人混淆,」他抱怨道,「兩者所指相差很遠,有時性質可說是南轅北轍。」對於那些從丘園瞭望泰晤士河,然後驚嘆泰晤士河是何等壯闊的人,這位年輕的哲學家顯露出了一絲的不耐煩。一種景緻只有讓人感受到力量,一種大過人類、甚至是威脅到人類的力量,才能稱之為壯闊。壯闊之地具體表現了人類意志所不能左右的力量。他用耕牛和野牛作比較來說明這個道理:「耕牛力氣很大,但是它是溫馴的,任勞任怨,不構成任何威脅,因此耕牛並不會給人以雄偉的感覺。野牛的力氣也很大,但是這種力氣屬於另外一種,往往是非常具有破壞性……因此野牛給人的感覺是雄偉無比的,壯闊的感覺也是如此。」
這裏當然有非常清楚的宗教訊息。上帝向約伯保證,即使他不是所有事件的焦點人物,甚至命運多舛,上帝還是會把他放在心上。當神聖的智慧遠離人們的理解力時,正直的人因為看到壯闊的自然景象而體會到自己的有限性,也就必須繼續相信上帝為宇宙作出的安排。
但是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欣悅?為什麼要追求這種渺小的感覺、甚至因此而感到高興?為什麼要離開埃拉特城的安逸,背起沉重的背包,跟隨一組沙漠愛好者沿著亞喀巴灣的海灘行走數英里,來到一個只有岩石的沉寂之所?還必須像一個逃犯那樣躲在少數幾塊巨大岩石的陰影之下,以躲避烈日的曝晒?為什麼我們充滿歡欣地期盼花崗石床、砂礫烤盤,以及那向遠處伸展、山峰鑲嵌在深藍天空一角的凝固火山熔岩,而不感到沮喪呢?
「廣闊的空間讓我思考到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神。」
約瑟·艾迪生在《論想象的愉悅》一文中寫道,面對「一片廣闊郊野、廣垠荒蕪的大沙漠、懸崖峭壁和浩瀚江河」,總會感覺到一種「美好的寧靜和驚異」。希爾德布蘭·雅各布也在《壯闊之觀如何提升心靈》一文中,列出了能夠引發這種感受的景緻,它們包括:大海(不論平靜還是波濤洶湧)、落日、懸崖、洞窟和瑞士的高山。九-九-藏-書
能使地歸在天的權下嗎?
「自然界最崇高的職責,便是作為上帝創造之奇觀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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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上帝被問及為什麼約伯沒做壞事卻遭受禍害時,他把約伯的注意力引向偉大的自然現象。不要因為事與願違而感到驚訝,因為這個宇宙比你大得多。當無法理解為什麼會發生事與願違的情況時不要驚訝,因為你根本不能徹底理解宇宙的邏輯。站在群山之前,你就知道自己有多麼渺小。接受比自己偉大的事物,也接受自己不了解的道理。這個世界對約伯而言可能缺乏邏輯性,但是這不表示世界本身缺乏邏輯。我們不能用自己的人生去衡量一切,而應該通過壯闊的景緻提醒我們人類的渺小和脆弱。
由於人們習慣於把比他強大的東西稱為上帝,因此當人們開始思及西奈的神靈時,並不讓人覺得奇怪。這裏的山和山谷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這個地球是由人類雙手以外的東西建構的,他的力量比我們所有人力量的總和還要強大。早在我們出生前他便已存在,並且在我們死後仍會一直存續下去(路旁的花朵和快餐店就很難讓人聯想到這點)。
旅人紛紛前去探密。1739年,詩人托馬斯·格雷到阿爾卑斯山遠足,他是幾個有意識地追求壯闊景緻的先鋒之一。他寫道:「在登上大夏特魯茲修道院的短途上,無需走上十步,就有令人嘆為觀止之處。這裏沒有懸崖峭壁,沒有驚濤駭浪,卻處處孕育著神聖而充滿詩意的氣息。」
鷹雀飛翔,展開翅膀一直向南,
誰為雨水分道?
你能向雲彩揚起聲來,

但約伯卻不能接受這些解釋。他稱之為「灰燼的箴言」和「淤泥的堡壘」。他從不是個壞人,為什麼會遭遇不幸?
即使我們不在沙漠中,別人的行為及自己的缺點也會讓我們感到渺小。羞辱感是人類永遠的危機。我們的意志常被違抗,願望也常被阻撓。崇高的景觀不會因此而直接揭示我們的不足。它們的吸引力在於提供我們一個新穎和有效的方法,去面對我們原已熟悉的缺憾。壯闊的景緻以宏偉的方式,重複著日常生活經常施予我們的教訓:「宇宙 強而有力,而人類脆弱不堪;人的生命是脆弱和短暫的;我們除了接受加諸于意志之上的限制外,別無選擇;許多的必然性read.99csw.com不是我們可以對抗的,面對它們時,我們只能臣服。」
我們因一些風景而引發的情思,很少能用三言兩語就形容出來:好比在初秋的黃昏看著天色漸漸暗去,或者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看到一池靜謐的湖水,我們往往要用一大堆拗口的詞藻來描繪我們的情感。
世界上有「耕牛般」的景緻,沒有殺傷力,「一點也不危險」,並順從人類的意志。伯克年少時就曾經到過這麼一個地方,也就是基爾代爾郡巴麗多村裡的一所貴格會寄宿學校。這個地方位於都柏林西南30英里處,有大片的農田、果園、樹籬、河流和花園。世界上也有一些「野牛般」的景緻。伯克列舉了這些景緻的特徵:龐大、空曠、晦暗,而且這些景緻因具有一致而延綿不絕的特質,看起來無窮無盡。西奈沙漠就是其中之一。
誰為雷電開路?

阿爾伯特·比茲塔特:《落基山脈蘭德斯峰》,1863年
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
上帝和壯闊景緻的聯繫在聖經中的一章里寫得最具體,其情境相當特別。一個正直但卻沮喪萬分的人質問,為什麼他的生活中有那麼多磨難。上帝的回答是,他應當去想想天地間的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觀。在這裏,壯闊的景觀承擔了如此迫切且沉重的問題,這的確是罕見的。
「有些景象能讓無神論者心生敬畏,相信上帝的存在,這根本無需任何論證。」
「這些孤絕之景不是出自自然之手,上帝才是它們真正的創造者——上帝。這是他完美無瑕之作,讓人思考永恆之物。」
天上的霜是誰生的呢?
你知道天的定例嗎?
你要如勇士束腰;
如果這個世界不公平,或讓人無法理解,那麼壯闊的景緻會提示我們,世間本來就是如此,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宇宙的力量可以移山倒海,而人類不過是小小的玩偶。從壯闊的山河中去了悟自身的局限是十分有效的,否則我們就有可能在日常生活的流變中感到焦慮和憤怒。不只是自然違抗我們,就連生活本身也是不堪忍受的重壓。然而,自然界中廣闊的空間卻最充滿善意和敬意地提示了我們所有超越我們的事物。如果我們用更長的時間與它們相伴,它們會幫助我們心服口服地接受那些無法理解而又令人苦惱的事情,並接受我們最終將化為塵土這一事實。
在整部《舊約》中,這是上帝面臨的最尖銳的一個問題。沙漠颳起了一陣旋風,而憤怒的上帝從中給予了約伯這樣的回答:
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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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9年,格雷《信札》:


菲利普·德·盧泰爾堡:《阿爾卑斯山雪崩》,18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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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源自公元200年左右,希臘作家隆吉努斯的一篇論文《論壯闊》。這篇文章後來被人遺忘,直到1712年重新翻譯成英語,才重燃起評論家對它的強烈興趣。雖然各家對這個詞的分析不盡相同,但是基本共識非常明確,那就是把一系列似乎毫不相關的景緻,依據它們的雄壯、空曠或險峻等特徵,歸納成同一類,並指出這些景緻能引起共鳴,讓人產生一種美好而充滿道德感的感受。景觀的價值不再單純依賴於正式的審美準則(比如顏色是否協調、線條是否勻稱),也非基於經濟或實用的考量,而是看它是否能引發壯闊的感覺。
豈是藉你的智慧嗎?
誰用無知的言語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
你若曉得就說,是誰定地的尺度?
1712年,艾迪生《論想象的樂趣》:
由於非常嚮往沙漠,而美國西部的照片(小片風滾草被風捲起,在草地上翻騰)和偉大沙漠的名字如美國加州的莫哈韋沙漠、非洲的卡拉哈里沙漠、新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和蒙古的戈壁又強烈地吸引了我,於是我搭乘包機前往以色列勝地埃拉特,準備到西奈沙漠漫遊一番。在飛機上,我同鄰座一名澳大利亞女子談天,她正準備到埃拉特的希爾頓酒店當泳池救生員。在飛行途中,我閱讀的是帕斯卡爾的文章:
使傾盆的雨遮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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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從何路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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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聖經》的記載只是加強了西奈遊人必會體驗的一個印象,那就是:肯定是某個存在(或力量)有意塑造了這般景觀。他一定比人還要強大,並且擁有純粹的「自然」所不可能有的智慧。在凡夫俗子眼中,「上帝」似乎可以為這股力量正名。我們或許以為自然的力量,而非超自然的力量,一樣能造就美感和充滿力量的印象。然而當我們站在一個沙岩山谷中,看著山谷向上延伸聳起,像是一個巨大的祭壇,而這祭壇之上,正懸read.99csw.com著一彎新月……目睹此景,我們還能堅持是自然造就了美感和力感嗎?
伯克把《約伯記》描繪為《舊約》中氣象最壯闊的篇章。該篇章的開頭說到有一個名為約伯的富人,他非常虔誠,住在烏斯這塊土地上。他有7個兒子、3個女兒、7000隻羊、3000隻駱駝、500對牛和500頭驢子。他本來事事順心,德行也得到了回報。然而,有一天,災難降臨了。示巴人偷走了約伯的牛和驢子,他的羊被閃電擊斃,而駱駝也被迦勒底人掠奪了。沙漠吹起了一陣颶風,將他長子的寓所給吹毀、同時奪走了大兒子和他弟妹們的生命。接著,約伯從腳掌到頭頂全都長出了毒瘡,他呆坐在被毀房子的灰燼中,用陶器碎片刮著自己的身體,並痛哭一場。
我問你,你可以指示我。
西方人為壯闊之景所吸引,正好發生在傳統的上帝信仰式微之時。這並不是偶然的。這些景觀彷彿使遊人體驗到一股超然之感,而這種體驗是他們在城市和已開發的鄉間無法獲得的。這些自然景觀讓人們和超然的力量保持情感上的聯繫,同時他們也無需再苟同於聖經文本和宗教團體中越來越具體卻越來越不可信的論點,因此他們獲得了自由。
你能用魚鉤釣上鱷魚嗎?
你能像他發雷聲嗎?
1836年,埃默森《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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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5年,柯爾《論美國之風光》:
早期描寫壯闊之物的作家常把壯闊的景緻和宗教聯繫起來:
帕斯卡爾:《沉思錄》
當我想到……我佔有的這個小小的空間正要被無垠的空間吞噬,然而對無垠的空間,我一無所知,連這空間也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個念頭讓我驚恐,我也驚訝于自己出現在此空間而非彼空間:我有什麼理由出現在此地而非彼地,有什麼理由出現在此時而非彼時?是誰讓我置身於此?
據說上帝在西奈花了很多時間,最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事件是他用了兩年的時間在中原地帶照顧一群脾氣暴躁、經常抱怨沒有食物,並且容易受到異教神祇引誘的猶太人。摩西在臨終前說道:「耶和華從西奈而來。」(《申命記》,33.2)「西奈山峰煙霧一片,因為上帝在火中降臨于山上,於是煙霧如同從爐子中向上升起。整座山大力震動。」(《出埃及記》)這樣形容。「眾百姓見雷轟、閃電,角聲、山上冒煙,就都發顫,遠遠地站立,摩西對百姓說:『不要懼怕,因為神降臨是要試驗你們……』」
就像被酒店的看門侍者輕視,或者被英雄的成就比下去一樣,「渺小」通常不是一種讓人愉快的感覺。不過,還有另外一種令人滿足又能讓自己感覺渺小的方式,那就是在以下畫作面前觀畫:比茲塔特的《落基山脈蘭德斯峰》(1863年)、盧泰爾堡的《阿爾卑斯山雪崩》(1803年),或者弗里德里希的《呂根島的白堊峭壁》(1818年)。畫中這些荒蕪、無垠的空間帶給我們的是什麼呢?九-九-藏-書
為什麼約伯會遭受到磨難?他的朋友提供了答案:他一定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書亞人比勒達告訴約伯,如果他和孩子沒做過壞事,上帝是不會殺死他的孩子的。比勒達說:「上帝不會遺棄正直的人。」拿瑪人瑣法則認為,上帝對約伯已經夠好了,他說:「你必須知道,上帝給予你的懲罰,少於你的罪行所應得的果報。」
東風從何路分散遍地?
有一種解釋是,那些比我們強大威猛的東西不一定令我們感到憎恨。那些與我們意志相違的東西可能引起我們的憤怒和怨恨,然而它也可能讓我們心生敬畏。而它們是否能引發我們的敬畏,則完全取決於它們貌似挑釁、惡劣和傲慢的同時,是否也具尊貴之風度。看門人的自大傲慢令人生怨,迷霧籠罩的高山奇險則使人心生尊崇之意。強大卻卑劣之物讓人有被羞辱之感,但強大且尊貴之物則使我們敬畏。讓我們再次引申伯克關於動物的比喻:一頭野牛或許能引起壯闊之感,但一條水虎魚卻不能。其關鍵似乎在於動機:我們視水虎魚的力量為邪惡且具掠奪性的,卻把野牛的力量視為坦率和正大光明的。
黎明時分的西奈南部,給人的感覺是怎樣的?4億年前形成的幽谷、2300米高的花崗石山,以及陡峭谷壁上千年的侵蝕造就了它。人在這些壯闊景觀面前,就像遲來的塵埃。與這般壯麗景緻的交會,令人欣喜、陶醉,也讓人在面對宇宙的力量、更迭和浩瀚時,深感人類的脆弱與渺小。

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呂根島的白堊峭壁》,約1818年
西奈之旅的第二天,我們一行12人來到一個毫無生機的山谷,這裏沒有樹、沒有草、沒有水,也沒有動物。沙岩地上滿是巨石,它們彷彿被一個粗野的巨人踩過後,滾下周圍的山坡。這些光禿禿、赤|裸裸的山脈,顯露出了通常被層層泥土和茂密松樹林所遮掩的地貌。狹長的窪地和裂縫訴說著千萬年來飽受的壓力,而經歷不同地質年代的演化,山脈間也出現了眾多的橫斷面。地球的地殼構造板塊之間的褶狀花崗石,就像亞麻布一樣。山脈在地平線上無止境地延伸,直到西奈山的高原逐漸變成鋪滿碎石的「砂礫烤盤」。貝都因人把它形容為「埃爾帝」(El Tih),或「流浪者的沙漠」。
儘管約伯的疑問得到了宗教層面的解答,然而從其世俗的層面來看,也可以找到答案。壯闊景觀的雄偉和力量有其象徵意義。那就是:讓我們無怨無悔地接受那些無法跨越的障礙,以及無法理解的事件。正如《舊約》中的上帝所知的那樣,我們可以參照自然界中遠超人類體積的景物,如高山、地球上的森林以及沙漠,用以對比人類的脆弱,進而使人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