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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反抗 消滅神明

歷史上的反抗

消滅神明

另一類繼承人更嚴肅地閱讀黑格爾,選擇了上述二難推理的第二個詞,宣稱奴隸只有奴役他人才能解放自己。后黑格爾主義忘記了老師某些傾向的神秘方面,把這些繼承人引向絕對的無神論與科學唯物主義。然而,倘若一切超驗的解釋原則沒有絕對消失,而且雅各賓理想沒有完全毀滅的話,這種進展是難以想象的。內在性無疑並非無神論,但運動中的內在性可以說是暫時的無神論。在黑格爾的理論中,上帝模糊的面孔仍反映在世界精神中,這個面孔是不難抹去的。黑格爾有條含糊不清的論斷:「沒有人的上帝如同沒有上帝的人一樣。」他的繼承者們將從中得出決定性的後果。大衛·施特勞斯在其《耶穌的一生》中孤立地看待被視為人中之上帝的基督的理論。布魯諾·包爾(《對福音主義者歷史的批判》)創立了一種唯物的基督教學說,強調耶穌的人道主義。最後費爾巴哈(馬克思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承認自己是其門生)在《基督教的本質》中,以一種人與人類的宗教代替一切神學,使當代相當大一部分知識分子改變信仰。他的任務是指出人與神的區別是虛幻的,只不過是人的本質即人的本性與個人的區別。「上帝的神秘僅僅是人對自己的愛的神秘。」一種新的奇特預言的聲音於是回蕩著:「個性取代了信仰,理性取代了《聖經》,政治取代了宗教與教會,大地取代了上天,勞動取代了祈禱,苦難取代了地獄,人取代了基督。」現在只有一個地獄,就是這個世界——應該向這個世界進行鬥爭。政治即宗教,超驗的基督教,即彼世的基督教通過奴隸對塵世利益的棄絕而加強了地球上奴隸主的地位,在九霄深處又產生了一個主人。因而無神論與革命思想只是同一個解放運動的兩個面孔。這就是對於那個始終存在的問題的回答:為何革命運動視自己與唯物主義而非唯心主義為一體?因為征服上帝,讓他效勞,就是要扼殺維持以往主人們地位的超驗性,而且隨著新主人的上升而為成為國王時的人的時代作準備。當將來經歷過苦難,歷史的矛盾得到解決,「真正的上帝,人性的上帝就是國家」。這種思想屬於當代世界的開始。由於有了費爾巴哈,人們參与了一種可怕的樂觀主義的誕生,我們在今天的作品中仍能看到這種樂觀主義,它似乎是虛無主義的絕望態度的對立面。然而這僅僅是表面現象。必須了解費爾巴哈在其《神統記》中提出的結論,才能看出這些火熱的思想的深深的虛無主義的來源。費爾巴哈反對黑格爾的理論,的確肯定地說人不過是他吃掉的東西,從而概括了他的思想與未來,「真正的哲學是對哲學的否定。沒有任何宗教是我的宗教,沒有任何哲學是我的哲學。」
使黑格爾提出其論斷的根據恰恰使他在學術上永遠受人懷疑。他認為,由於有了拿破崙和他自己,歷史在1807年已經完成,相信「肯定」是可能的,而虛無主義已被戰勝。《精神現象學》是僅僅預測過去的《聖經》,為時代定了一個界限。在1807年,一切罪惡均得到寬恕,各個時代到此結束。然而歷史在繼續,此後其他的罪惡對世界大喊大叫,讓以往罪惡的醜聞再現於人世,但卻永遠為德國哲學所寬恕。在神化拿破崙之後,黑格爾把自己神化,由於他已成功地使歷史停滯,他以後便是清白無罪的。黑格爾的神化僅持續七年。與完全的肯定相反,虛無主義又瀰漫世界。哲學,即使是奴顏婢膝的,也遭遇了它的滑鐵盧的滅頂之災。
然而我們從黑格爾那裡讀到了對善良意識的最初的徹底批判,對美好靈魂與無效的態度的揭露。他認為,真、善、美的意識形態是沒有宗教的人們的宗教。叛亂的存在使聖茹斯特感到驚愕,違反了他所肯定的理想秩序,而黑格爾不僅僅為之驚愕,相反還斷言在思想的起始就存在叛亂。雅各賓派認為所有的人都是有道德的。而從黑格爾理論出發的而且今天取得勝利的運動則相反,認為沒有人是有道德的,但大家將來會是有道德的。在起始時聖茹斯特認為一切都是田園詩,而黑格爾則認為一切都是悲劇。但到最後,二者成為一回事。應該毀滅破壞田園詩的人們,或者為了創造田園詩而破壞。對二者來說,暴力籠罩著一切。黑格爾所著手的對恐怖政治的超越,只不過導致恐怖政治的擴大。
上面概述了激起革命精神的基本思想,儘管闡述得極其抽象。這些革命精神的宗旨顯然各不相同。如今在我們時代的意識形態中,我們又發現了這些思想。非道德主義、科學唯物主義與無神論最終九*九*藏*書取代古代反抗者的有神論,在黑格爾莫名其妙的影響下,它們與革命運動結合在一起,而這種革命運動在黑格爾以前從未真正與其道德的、宗教的、理想主義的起源相分離。這些思想潮流嚴格地說遠遠不屬於黑格爾理論,但卻從黑格爾模稜兩可的思想與對超驗性的批判中獲得其源泉。黑格爾最終摧毀了一切垂直的超驗性,尤其是各種原則的超驗性,這正是他無可爭辯的獨特之處。無疑,他在世界的變化中恢復了精神的內在性。但這種內在性並非固定的,與古代的泛神論毫無共同之處。精神存在於世界上,又不存在於世界上,它在世界上產生,將來會存在於那裡。價值於是被推到歷史的終結。在那時之前沒有恰當的標準來建立價值判斷,必鬚根據未來的行動與生活。一切道德均成為暫時的。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就其最深刻的意向而言,是竭力要生活在無超驗性的世紀。
黑格爾未能阻止那些在一個被不公正分裂的歐洲,懷著焦慮閱讀其著作的人們感到自己被投入一個沒有無罪與原則的世界,黑格爾恰恰說這個世界本身就是罪惡,因為它與「精神」相分離。黑格爾無疑寬宥了歷史終結時的種種罪惡。然而,從現在到那時為止,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有罪的。「唯有沒有行動的石頭的存在是無罪的,甚至兒童的存在都不是無罪的。」而石頭的無罪與我們毫不相干。沒有無罪,沒有任何聯繫,沒有絲毫理性。沒有理性,赤|裸裸的力量,主人與奴隸期待著理性有朝一日會主宰世界。在主人與奴隸之間,痛苦是孤獨的,歡樂是沒有根的,兩者都是沒有來由的。當只有在歲月結束時才有友誼,那麼該如何生活,該如何忍受?唯一的出路是手握武器創造規則。「殺人或者奴役」,懷著唯一而可怕的激|情閱讀黑格爾著作的人們只記住了這個二難推理的第一個詞。他們從中汲取了蔑視與絕望的哲學,認為自己是奴隸,而且僅僅是奴隸,他們由死亡與絕望的「主人」聯結在一起,由皮鞭與地上的主人聯結在一起。這種壞意識的哲學僅僅告訴他們奴隸之所以為奴隸是由於同意,只有拒絕才能獲得解放,而拒絕與死亡是一回事。他們之中最驕傲的人,在回答這種挑戰時把自己完全等同於這種拒絕,獻身於死亡。總之,如果說否定本身就是積極的行為,這無異於事先肯定了各種各樣的否定,並宣告巴枯寧與聶察也夫的呼喚是對的:「我們的使命是破壞,而非建設。」黑格爾認為,虛無主義者不過是懷疑論者,他只有把矛盾或哲學上的自殺作為出路。然而他使另外的虛無主義者誕生,這些虛無主義者把厭倦作為行動原則,把他們的自殺與哲學的謀殺看做一回事。由此而產生了恐怖主義者,他們決定為了存在必須殺人或死去,因為人與歷史只能由犧牲與殺人來創造。一切理想主義若不用生命來冒險,則是空洞的,這種豪邁的思想被一些青年貫徹到底,他們在床上逝世之前,不是在大學的講壇上講授理想主義,而是通過炸彈的轟響來講授,直至躺在絞刑架下。儘管自身錯誤多多,他們卻修正老師的錯誤,給他指出,有一種貴族政治優於黑格爾所頌揚的可憎的成功的貴族政治,這就是崇尚犧牲的貴族政治。
動物最高的價值是保存生命。意識應該超越這種本能,才能得到人的價值。它應該有能力拿生命去冒險。人若想要被其他意識所承認,則應該準備用生命冒險,接受死亡的機會。人的基本關係因而就是純粹的魔力的關係,是永恆的鬥爭,以便使一個人為另一個人所承認,這要以死亡為代價。
犬儒主義,歷史與物質的神化,個人的恐懼或國家的罪行,這些巨大的後果將會產生於一種模稜兩可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把生產價值與真理一事交給唯一的歷史去完成。假若在歲月結束時沒有發現真理,因而任何九*九*藏*書東西都不能構思出來時,那麼一切行動都是隨意的,力量終於會主宰世界。黑格爾大喊:「如果現實是不可思議的,我們則必須虛構一些不可思議的概念。」一個不能構想的概念的確如錯誤一樣,需要虛構出來。此觀念若想被人接受,不能依靠真理的說服力,它最後應該強加於人。黑格爾的態度就在於不厭其煩地說:「這是真理,然而在我們看來似乎是謬誤,但它確是真實的,恰恰因為它可能被認為是謬誤。至於證據嘛,不是由我,而是由歷史在其結束時提交出來。」這樣的意圖只會帶來兩種態度:或者將一切肯定束之高閣,直到提出證據,或者肯定歷史上似乎註定要成功的一切,首先是力量。對這兩種情況而言,都是虛無主義。倘若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即二十世紀的革命思想由於不幸的命運,從因循守舊與機會主義的哲學汲取了其相當大一部分靈感,我們則無法理解二十世紀的革命思想。真正的反抗不能由於這種思想的墮落而遭到懷疑。
不管怎樣,二十世紀的革命者從黑格爾那裡獲得了最終摧毀道德的表面原則的武器。他們用這種武器守衛著對無超驗性的歷史的看法,這歷史可歸結為永久的爭論與權力意志的鬥爭。我們時代的革命運動,就其批判的方面來說,首先是猛烈揭露主宰著資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到1789年時,神的超驗性用來為國王的專橫辯護。法國大革命后,理性或正義這種表面的原則的超驗性,用來為既不正義又不合理性的統治辯護。因而必須撕去這種超驗性的假面具,上帝已經死亡,但如施特納所預言,必須扼殺原則的道德,因為其中仍可找到對上帝的回憶。對形式道德的憎恨是神性失去價值的證據,是為非正義服務的假證據,它依然是今天歷史的動力。沒有任何東西是純潔的,這一呼喊使這個世紀震驚。不純潔,因而還有歷史,即將變成規則,荒漠的大地將交給赤|裸裸的力量,由它決定人的神性。人們於是陷入謊言與暴力,猶如沉迷宗教一樣。
目的始終相同,唯有野心在增長。思想變成動態的,理性成為變異與征服。行動只不過是對結果的算計,而不再是原則。結果,它與永恆的運動混同在一起。十九世紀的一切學說都以同樣的方式脫離了不變性與分類,而這正是十八世紀思想的特徵。如同達爾文代替了林奈,無休無止的辯證法哲學代替了理性的和諧而貧乏的建設者。從這一時刻誕生了下述思想:人沒有最終的人性,人不是已完成的創造物,而是一種偶然的遭遇,他部分地是其創造者(這種思想與古代的一切思想相對立,古代思想相反,部分地存在於法國的革命思想中)。隨著拿破崙與拿破崙式的哲學家黑格爾的出現,開始了追求效率的時代。在拿破崙以前,世人發現了宇宙空間,從他的時代起,發現了世界的年代與未來。反抗的思想因之而深深地改變。
尼採的虛無主義是有系統的,《精神現象學》也有教育學的性質。在兩個世紀相交之際,它在其各個階段中描述了使意識走向絕對真理的教育,這是一部形而上的《愛彌兒》。每個階段都是一個錯誤,而且在意識或它反映的文化方面總伴隨著幾乎是註定的歷史懲罰,黑格爾打算指出這些痛苦的階段的必然性。《精神現象學》的一個方面就是對絕望與死亡的思索,只不過這種絕望是有系統的,因為它在歷史終結時要轉化為絕對的滿足與智慧。這種教育的缺陷在於只能以高等的學生為對象,而且人們過於認真地看待它使用的字眼,其實它只是想用詞預示思想。對於統治與奴役的有名的分析便是如此。
然而,沒有什麼東西能遏止人心靈中對神的渴求。如今又來了其他一些人,他們忘記了滑鐵盧,始終聲稱要結束歷史。人嚮往的神依然大行其道,但只有到歲月結束才會受人崇拜。應當為這個世界末日效勞,由於沒有上帝,至少要創建教會。總之,歷史雖然仍未終結,讓人依稀看到的遠景卻可能是黑格爾體系的遠景,僅僅是由於這遠景是黑格爾靈智之繩所牽引,即使說不上由它引導。當那個可惡的傢伙滿載榮耀地帶來了耶拿戰役的哲學,對於隨之而來的事物,一切都是井然有序https://read.99csw.com的。天空是空洞的,大地交由無原則的權力支配。選擇殺人的人們與選擇奴役的人們將相繼成為舞台的主角,打的旗號是脫離真理的反抗。
可以肯定地說,黑格爾使不合理的事物合理化。然而,他同時又給予理性以無理性的顫動,將過度引入理性,其結果是有目共睹的。德國思想一下子將不可抗拒的運動引入它的時代固定的思想中。真理、理性與正義突然體現在世界的變化中。德國的意識將它們推入永恆的加速運動中,把它們的存在與它們的運動融合起來,把這種存在的完善定於歷史變化的終結,如果有終結的話。這些價值不再是標誌,而變為目的。至於達到這些目的的手段,即生活與歷史,沒有一個先存的價值可以指引它們。相反,黑格爾相當大一部分的論述就是要證明,道德意識服從於正義與真理,彷彿這些價值存在於世界之外,而這種道德意識恰恰會危害這些價值的實現。行動規則於是成為行動本身,在黑暗中進行,期待著光明最後的照亮。理性被這種浪漫主義所兼并,僅僅成為一種堅定不移的激|情。
這還不是一切,今天的世界顯然只能是主人與奴隸的世界,因為當代的意識形態,意欲改變世界面目的意識形態,從黑格爾那裡學會了根據統治與奴役的辯證法來思索世界。假若在空無一物的天空下,在世界的第一個清晨,只有一個主人與一個奴隸,假若從先驗的神到凡人只有一種從主人到奴隸的聯繫,那麼世界上不可能有其他法律,而只能有力量的法律。唯有在主人與奴隸之上有個神或者原則方可以居間調解,使人類的歷史並不僅僅歸結為他們成功或失敗的歷史。黑格爾及黑格爾派的努力相反是要越來越摧毀一切先驗性及對先驗性的任何懷戀。雖然黑格爾的思想比黑格爾左派的思想要豐富無比,但黑格爾左派最後卻戰勝了他,他卻在主人與奴隸的辯證法的層面上為二十世紀的權力意志提供了決定性的辯護。征服者永遠有理,這是從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德意志理論體系中可得出的教訓之一。當然,在黑格爾奇妙的大廈中也有可以部分地否定這些論據的內容。但是二十世紀的意識形態不再依附於耶拿的大師的被不恰當地稱為唯心主義的哲學。黑格爾的面孔相繼被大衛·施特勞斯、布魯諾·鮑爾、費爾巴哈、馬克思及一切黑格爾左派所改造,現在又重新出現在俄羅斯共產主義的理論中。在這裏唯有他使我們感興趣,因為只有他對我們時代的歷史有重大影響。如果說尼采與黑格爾被達豪與卡拉干達的主人所利用的話,並不能因此而譴責他們的哲學。但這令人懷疑他們的思想或邏輯的一個方面會導致這些可怕的境地。
我們將把對奴隸意識(斯多噶主義,懷疑主義,不幸的意識)的態度的描述放在一邊,在《精神現象學》中可以讀到這種描述。關於其後果,不能忽略這種辯證法的另一面,即把主人與奴隸的關係與古代的神與人的關係等同看待。黑格爾理論的一個詮釋者注意到,如果主人真正存在,他便是上帝。黑格爾本人將世界的主人稱做真正的神。在他對不幸的意識的描述中,他指出,信仰基督教的奴隸想否定壓迫他的一切,遂逃避世界現實而投身於一個新主人,就是上帝。黑格爾還把至高無上的主人與絕對的死亡視為一體,於是在更高的層面,受奴役的人與亞伯拉罕的殘酷的上帝之間重又展開鬥爭。宇宙的神與人之間這種新的分裂將由基督解決,在他身上將普遍性與特殊性加以調和。然而基督在某種意義上是感覺世界的一部分。人們可以看見他,他生活過並已死去。因而他僅僅是走向普遍性的道路上的一個階段,按辯證法,他也應該被否定。應該把他看做一個半神半人,即可得到最高的綜合。若跳過那些中間階段,可以說這一綜合體現於宗教和理性,由工人士兵所建立的絕對國家所完成。在這個絕對國家中,每個人與大家之間相互承認,太陽下存在過的一切都普遍得到調和,這最終九*九*藏*書反映了世界精神。此時,「思想的眼睛與身體上的眼睛相一致」,每種意識於是僅僅成為反映其他鏡子的一面鏡子,而它自身則反映在被反射的形象中。人的城市與神的城市相吻合。普遍的歷史,即世界的法庭,將作出判決,對善與惡進行判斷。國家將成為命運,在「存在的精神之日」宣布贊同一切現實。
有位詮釋者是黑格爾左派,然而又是正統派,他注意到黑格爾對道德家的敵意,指出他唯一的原則就是按照他的民族的風俗習慣而生活。對這一條社會的因循守舊的處世箴言,黑格爾給出了最厚顏無恥的證據。然而,科熱沃又提出只有當這個民族的風俗符合於時代精神,也就是說只有當它是堅固的,並能抵抗得住革命者的批評與攻擊,這種因循守舊才是合法的。然而由誰來決定這種堅固性?由誰來判斷合法性?一百年來,西方的資本主義制度抵抗住了激烈的衝擊。難道因此就可以認為它是合法的嗎?反過來說,由於魏瑪共和國在希特勒進攻時而垮台,忠於魏瑪共和國的人們就應該倒戈,在1933年信仰希特勒嗎?在佛朗哥將軍取得勝利的時刻,就應該背叛西班牙共和國嗎?傳統的反動思想從它的角度說,這些結論是理所當然的。新鮮的是革命思想吸收了這些結論,其後果難以估量。清除一切道德價值與原則,以既成事實代替它們,而事實雖是臨時的國王,卻又是真正的國王。人們看得很清楚,這隻會導致政治上的犬儒主義,不論這是個人的行為,或者更為嚴重的是國家的行為。由黑格爾所激發的政治的或意識形態的各種運動,都一致露骨地拋棄了道德。
可以肯定,主人的自由開始時對奴隸來說是完全的,因為奴隸完全承認他,然後對於自然世界來說也是如此,因為奴隸的勞作把自然界改變為享受的物品,供主人消費,使他永遠可以肯定自己。然而,這種自主並非絕對的。不幸的是,承認主人自主的這種意識,主人自己卻不承認它是自主的。因而主人並不感到滿足,其自主便不過是否定性的。統治他人是條死胡同。因為他再不能放棄統治而重新成為奴隸,主人永恆的命運就是生活于不滿足的狀態或者被殺死。主人在歷史上沒有任何用處,只不過激起奴隸的意識,這恰恰是創造歷史的唯一意識。奴隸的確沒有與其生存狀態息息相關,而是想改變它,於是違反主人的願望而覺悟起來。人們所稱做的歷史,不過是奴隸為獲得真正自由而進行的持續不斷的努力。由於通過勞動把自然世界轉變為技術世界,奴隸已經擺脫奴隸地位的性質,而以往他並沒有由於接受死亡而超越這種性質。並非直到奴隸在完全屈辱的狀態中感到對死亡的焦急之時才將其提高到人類的全體性的水平。他以後知道這種全體性是存在的,他需要去做的不過是通過長久的一系列的反對這種狀態的與主人的鬥爭去奪得全體性。歷史遂成為勞作與反抗的歷史。馬克思列寧主義從這種辯證法汲取了工人士兵的當代理想,人們不必對此感到驚奇。
倘若由於一種對黑格爾體系來說是幸運的安排,從一開始便不存在兩種意識,而且其中的一種沒有勇氣放棄生命,從而同意承認另一種意識而不被對方承認,那麼任何人類現實都不會產生。總之,它同意被看做一種東西。這種意識為了保存動物般的生命,而拒絕獨立的生命,這便是奴隸的意識。得到承認的意識獲得了獨立,這是主人的意識。當兩種意識相衝突,一種意識屈服於另一種時,二者則判然有別。這個階段的難題不是自由或者死亡,而是殺人或者奴役。這一難題響徹在延續的歷史中,雖然荒誕性在此時尚未縮小。
正義、理性、真理仍然在雅各賓的天空閃耀著光輝,這些固定的星辰至少可以作為標誌。十九世紀德國人的思想,尤其是黑格爾的思想,在繼續法國大革命的事業,同時消除它失敗的原因。黑格爾認為,他已看出雅各賓派抽象化的原則已經蘊含著那時的恐怖行為。他提出,絕對而抽象的自由會導致恐怖政治。抽象法律的統治與壓迫的統治是一致的,黑格爾注意到,從奧古斯都到亞歷山大·塞維爾(235年)這段時期是法國科學最發達的時期,然而同時也是最無情的暴君統治的時期。要超越這種矛盾,必須建立一個具體的社會,由非表面化的原則賦予生氣,自由與必要性相調和。德國的思想終於以一種非人為的但更含糊的概念,即具體的普遍概念代替了聖茹斯特與盧梭的普遍而抽象的理性。理性直到此時才翱翔在與它有關的現象的上方,此後便融入歷史事件的長河,闡明這些事件,而這些事件賦予它軀體。九*九*藏*書
黑格爾在其哲學的第一階段肯定地說,雖然死亡對人和動物是共同的歸宿,但人接受了死亡甚至要求死亡,這正是人與動物的不同之處。在爭取承認的至關重要的鬥爭中,人於是把自己視為與使用暴力的死亡一樣。「死去並變化」,黑格爾著重提出這一傳統的箴言。不過「變成你現在的樣子」讓位於「變成你現在仍然不是的樣子」。要求承認的這種狂暴的最初願望與存在的意志相混同,僅僅由逐漸擴展的承認所滿足,直到承認一切人。由於每個人都要求得到所有的人的承認,為生存的鬥爭不停地進行,直到所有的人為所有的人所承認,這將標志著歷史的終結。黑格爾哲學的意識所竭力獲得的存在,誕生於來之不易的集體贊同的榮耀。應該指出,在激發革命的思想中,至高無上的善並不真正與存在相一致,而是與絕對的表象相一致。人的全部歷史不論怎樣僅僅是一切漫長的殊死鬥爭,以便奪得普遍的威信與絕對權力。這種奪取從其自身來看就是帝國主義。我們與十八世紀及《社會契約論》中的粗野的善還相距甚遠。在諸世紀的喧囂與狂暴中,每種意識為了自身存在以後都要求其他意識的死亡。此外,這種無情的悲劇是荒誕的,因為當一種意識被消滅時,勝利的意識並不因此而獲得承認,它不能通過不再存在的東西而成為存在。表現的哲學在這裏遇到了它的極限。
黑格爾認為,動物具有對外在世界的即刻意識,這是對自己的感覺而非對自己的意識,是與人的區別所在。人作為認識的主體只有在意識到他自己時方稱得上真正地活著。因而,他基本上是自我意識。自我意識為了肯定自己,應該區別於不是這種意識的一切。人是創造物,他為了肯定自己的存在與不同而否定其他存在。使自我意識區別於自然世界的並非是單純地與外在世界融為一體而忘記自身的觀照,而是他能夠認識世界的願望。當自我認識指出外部世界是不同的,這時這種願望使它回歸自己。在它的願望中,外部世界是自我意識所沒有的東西,而外部世界是存在的。自我意識為了自身存在而想擁有外部世界,後者卻不復存在。自我意識因而必然是願望。為了存在,自我意識必須得到滿足,而它唯有通過慾望的滿足才能使自己感到滿足,因而竭力使自己滿足。與此同時,它否定他物,消除那使它滿足的一切。它是否定。行動,就是毀滅,以便讓意識的精神現實誕生。然而毀滅一個沒有意識的事物,例如把肉吃掉,也是動物的行為。消費仍然不是有意識的。必須使意識的慾望所要求的對象是無意識的自然之外的其他東西。世界上唯一有利於這種自然的恰恰是自我意識。因而必須使慾望置於另一個慾望之上,自我意識用另一種自我意識滿足自己。簡單地說,只要人僅僅像動物那樣活下去,人便不成其為人,也不承認自己是人。人必須被其他人承認。一切意識從原則上說就是要求被其他意識承認為意識並作為意識對待的願望。是其他人產生了我們。我們只有在社會中得到了高於動物價值的人的價值。
在反抗思想的這個新階段,黑格爾著作的出現無論如何是件奇怪的事。的確,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全部作品顯示出對異端的恐懼。他想成為調和的思想。然而,這僅僅是一種體系的一個方面,這個體系從其方法來看,是哲學文獻中最含糊不清的。由於他認為凡是真實的皆是合理的,便肯定了觀念學者關於真實的一切論述。人們所稱之為黑格爾的泛理論是對現實的辯解。但他的泛理論也激起了破壞。無疑,在辯證法中一切都得到了調和,人們提出一個極端見解,必定會出現另一個極端見解。在黑格爾的理論中,如同一切偉大的思想一樣,包含著修正黑格爾的內容。然而,哲學理論是很少僅僅用智力閱讀的,人們常常用心靈與感情去閱讀,它們不會去調和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