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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第二部

過了些時候,我覺得對此段生活有無反感並不重要。實際上,在開始的幾天,我並不像是真正在坐牢,倒像是在模模糊糊等待生活中某個新的事件。直到瑪麗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探視我之後,監獄生活的一切才正式開始。那時我收到她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訴我,當局不允許她再來探視我,因為她不是我的妻子。從這天起,我才感受到我是關在監獄里,我的正常生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被捕的那天,先被關在一個已經有幾個囚犯的牢房裡,他們多數是阿拉伯人,看見我進來都笑了,接著就問我犯了什麼事。我說我殺了一個阿拉伯人,他們一聽就不再吭聲了。但過了一會兒,天黑了,他們又向我說明如何鋪睡覺用的席子,把一頭捲起來,就可以當做一個長枕頭。整整一夜,臭蟲在我臉上爬來爬去。過了幾天,我被隔離在一間單身牢房裡,有一張木板床,還有一個木製馬桶與一個鐵質臉盆。這座監獄建在本城的高地上,通過一扇小窗,可以望見大海。有一天,我正抓住鐵柵欄,臉朝著有光亮的地方,一個看守走進來,對我說有一位女士來探視我。我猜是瑪麗,果然就是她。
除了這些煩惱,我還不算太不幸。最根本的問題,我再說一遍,仍是如何消磨時間。自從我學會了進行回憶,我終於就不再感到煩悶了。有時,我回想我從前住過的房子,我想像自己從一個角落出發,在房間里走一圈又回到原處,心裏曆數在每一個角落裡見到的物件。開始,很快就數完一遍。但我每來一遍,時間就愈來愈長。因為我回想起了每一件傢具,每一件傢具上陳設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件物品上所有的局部細節,如上面鑲嵌著什麼呀,有什麼裂痕呀,邊緣有什麼缺損呀,還有塗的是什麼顏色、木頭的紋理如何呀,等等。同時,我還試著讓我的清單不要失去其連貫性,試著不遺漏每一件物品。幾個星期之後,單單是數過去房間里的東西,我一數就能消磨好幾個鐘頭。這樣,我愈是進行回想,愈是從記憶中挖掘出了更多的已被遺忘或當時就缺乏認識的東西。於是我悟出了,一個人即使只生活過一天,他也可以在監獄里待上一九-九-藏-書百年而不至於難以度日,他有足夠的東西可供回憶,決不會感到煩悶無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愉快。
「我知道,我知道!」那男人說。
我一直感到有點兒不舒服,真想離開大廳。雜訊使人難受。但另一方面,我又挺想和瑪麗多待一陣子。我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瑪麗對我講她的工作,她一直不斷地微笑著。低語聲、喊叫聲、談話聲混成一片。只有我身旁的小個子青年與他母親之間,仍是無聲無息,就像孤立於喧囂海洋中的一個寂靜的小島。漸漸地,阿拉伯人都被帶走了。第一個人一帶走,其他的人就都不做聲了。那小個子老太太靠近鐵欄杆,這時,一個看守向她兒子做了個手勢,他說了聲:「再見,媽媽!」那老太太把手伸進兩道欄杆之間,向兒子輕輕擺了擺手,動作緩慢。
有一些事情我從來是不喜歡談的。自從我進了監獄,沒過幾天我就知道將來我不會喜歡談及我這一段生活。
「我對她說你出來後會再雇他的,她還是不願意要他。」
有一天,看守對我說我入獄已經有五個月了,我相信他說得很準確,但對此我頗不理解。在我看來,這五個月在牢房裡,我總是過著一模一樣的一天,總是做一模一樣的事情。那天,看守走了后,我對著我的鐵飯盒照了照自己,我覺得,我的樣子顯得很嚴肅,即使是在我試圖微笑的時候也是如此。我晃了晃那飯盒,又微笑了一下,但照出來的仍是那副嚴肅而憂愁的神情。天黑了,這是我不願意談到的時間,是無以名狀的時間,這時,夜晚的嘈雜聲從監獄各層升起,而後又復歸於一片寂靜。我走近天窗,藉著最後的亮光,又照了照自己的臉。神情老是那麼嚴肅。這有什麼奇怪呢?既然那個時刻我一直就很嚴肅。但這時,我幾個月來第一次清晰地聽見我自己說話的聲音。我辨識出這就是好久以來一直在我耳邊迴響的聲音,我這才明白,在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語。於是,我回想起媽媽葬禮那天女護士說過的話。不,出路是沒有的,沒有人能想象出監獄里的夜晚是怎麼樣的。
我從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對他表示同意read.99csw.com,我說:
「讓娜不願意要他!」那女人扯開嗓子嚷嚷。
「身體好嗎?需要的東西都有嗎?」
而且,一般來說,我還沒有到此程度。頭幾個月的確很艱難,但我所做出的努力使我渡過了難關。例如,我老想女人,想得很苦。這很自然,我還年輕嘛。我從來都不特別想瑪麗,但我想某一個女人、想某一些女人、想我曾經認識的女人、想我愛過她們的種種情況,想得那麼厲害,以至我的牢房裡都充滿了她們的形象,到處都萌動著我的性|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得我精神騷動不安,從另一種意義上說,卻又幫我消磨了時間。我終於贏得了看守長的同情,每天開飯的時候,他都與廚房的工友一道進來,正是他首先跟我談起了女人。他對我說,這是其他囚犯也經常抱怨的頭一件大事。我對他說我也如此,並認為這種待遇是不公正的。他卻說:「但正是為了這個,才把你們投進了監獄。」
還有睡覺問題。開始,我夜裡睡不好,白天根本睡不著。漸漸地,我夜裡睡得好了,白天也能睡得著。我可以說,在最後的幾個月里,我每天能睡上十六到十八個鐘頭。這樣,我就只剩下六個鐘頭要打發了,除了吃喝拉撒,我就用回憶與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來消磨時間。
我倆一時無語,瑪麗始終在微笑著。那個胖女人一直對著我旁邊的一個人高聲大叫,那人肯定是她的丈夫,他個子高大,頭髮金黃色,目光坦誠。他們的對話早已開始,我聽到的只是一個片段:
「好,都有。」
就在這次見面之後不久,她給我寫了那封信。從收到這封信起,那些我從來也不喜歡談及的事情也就開始了。不論怎麼說,談這些事不該有任何誇大,我要做到這一點倒要比做別的事容易。在入獄之初,最叫我痛苦難受的是我還有自由人意識。例如,我想到海灘上去,想朝大海走去,想象最先衝到我腳下的海浪的聲響,想象身體跳進海水時的解脫感,這時,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禁閉在牢房的四壁之中。但這種不適應感只持續了幾個月,然後,我就只有囚犯意識了。我期待著每天在院子里放風或者律師來和我晤談。其餘read.99csw.com的時間,我也安排得很好。我常想,如果要我住在一棵枯樹的樹榦里,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抬頭望望天空的流雲,日復一日,我逐漸也會習慣的,我會等待著鳥兒陣陣飛起,雲彩聚散飄忽,就像我在牢房裡等著我的律師戴著奇特的領帶出現,或者就像我在自由的日子里耐心地等到星期六而去擁抱瑪麗的肉體。更何況,認真一想,我並沒有落到在枯樹榦里度日的地步。比我更不幸的人還多著呢,不過,這是媽媽的思維方式,她常這麼自寬自解,說到頭來人什麼都能習慣。
有一天,我在床板與草褥子之間,發現了一塊舊報紙,它幾乎與褥墊粘在一起,顏色發黃,薄得透明。那上面報道了一樁社會新聞,缺了開頭,但看得出來事情是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個人早年離開自己的村子,外出謀生。過了二十五年,他發了財,帶著妻兒回家鄉。他母親與他妹妹在村裡開了家旅店。為了要讓她們得到意外的驚喜,他把自己的妻子與兒子留在另一個地方,自己則住進他母親的旅館。進去時,母親沒有認出他。他想開個大玩笑,就特意租了一個房間,並亮出自己的錢財。夜裡,他的母親與妹妹為了謀財,用大鎚砸死了他,把屍體扔進了河裡。第二天早晨,他的妻子來了,懵然不知真情,通報了這位店客的姓名。母親上弔自盡,妹妹投井而死。這則報道,我天天反覆閱讀,足足讀了幾千遍。一方面,這樁事不像是真的,另一方面,卻又自然而然。不論怎樣,我覺得這個店客有點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遠也不該演戲作假。
「您說得對,您懂這個理,那些囚犯都不懂,不過,他們最終還是自行解決了他們的性|欲問題。」看守長說完這話就走了。
「怎麼樣?」她大聲問我。
老太太一出大廳,立刻就進來了一個手裡拿著帽子的男人,補替她留下來的空位,看守則又帶進另一個囚犯。這兩人開始熱烈交談,但壓低了聲音,因為大廳已經安靜下來了。看守又過來領走我右邊的那個男人,他的老婆仍然扯著嗓子對他說話,全然沒有注意到此時已經用不著提高嗓門兒了,她叫道:「好好照顧你自己,小心!」接下九-九-藏-書來就該輪到我了,瑪麗做出吻我的姿勢。我在走出大廳之前又回過頭去看她,她站著未動,臉孔緊緊貼在鐵欄杆上,仍然帶著那個強顏的微笑。
「怎麼,就為了這個?」
還有,沒有煙抽也是一個問題。我入獄的那天,看守就剝走了我的腰帶、我的鞋帶、我的領帶,搜空了我的口袋,特別是其中的香煙。進了單人牢房,我要求他們還給我。但他們對我說,監獄里禁止抽煙。頭些天,我真難熬,這簡直就叫我一蹶不振。我只好從床板撕下幾塊木片來吮咂。整個那天,我都想嘔吐。我不理解為什麼監獄里不許抽煙,抽煙對誰都沒有危害呀。過了些日子,我明白了這就是懲罰的一部分。但這時我已經習慣於不抽煙了,因此,這種懲罰對我也就不再成其為一種懲罰啦。
「就這個樣子。」
要到探視室去,得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上一段階梯,再穿過一條通道。我走進一個明亮的大廳,充足的光線從一扇寬大的窗口投射進來。兩道大鐵欄杆橫著把大廳截成了三段,兩道鐵欄杆之間有八到十米的距離,將探監者與囚犯隔開。我看見瑪麗就在我的對面,穿著帶條紋的連衣裙,臉晒成了棕褐色。跟我站在一排的,有十來個囚徒,大多是阿拉伯人。瑪麗的旁邊全是摩爾人,緊靠著的兩人,一個是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她身穿黑衣,嘴唇緊閉,另一個是沒戴帽子的胖女人,她說起話來指手畫腳,嗓門兒很大。因為鐵欄杆之間隔著一大段距離,探監者與囚徒都不得不提高嗓音對話。我一走進大廳,就聽見一大片嗡鳴聲在高大光禿的四壁之間回蕩,強烈的陽光從天空傾瀉到玻璃窗上,再反射到大廳里,這一切都使我感到頭昏眼花。我的單身牢房又寂靜又陰暗,來到大廳里,得有好一會兒才能適應。最後,我終於看清了顯現在光亮中的每一張臉孔。我注意到有一個看守坐在兩道鐵欄杆之間隔離帶的盡頭。大部分阿拉伯囚徒與他們的家人,都面對面地蹲著。這些人都不大叫大嚷。雖然大廳里一片嘈雜聲,他們仍然低聲對話而能彼此聽見。他們沉悶的低語聲從底下往上升起,匯入在他們的頭上回蕩的對話聲浪,構成了一個延綿不斷的低音部。所有九-九-藏-書這一切,都是我朝瑪麗走去時敏銳注意到的。這時,她已經緊貼在鐵欄杆上,努力朝我微笑。我覺得她很美,但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表達出這個心意。
瑪麗也高聲告訴我雷蒙向我問好,我答了聲:「謝謝。」但我的聲音被我旁邊那個男人蓋過了,他在大聲問道:「他近來可好?」他的女人笑著回答說:「他的身體從來沒有現在這麼好過。」我左邊的是一個小個子的年輕人,他有一雙纖細的手,他一直沉默不語。我注意到他的對面是一個小個子老太太,他們兩人非常專註地相視著。但這時,我沒有工夫再去觀察他們了,因為瑪麗在高聲對我喊,要我抱有希望。我說了聲「對」,同時,我定睛望著她,真想隔著裙子摟住她的肩膀,真想撫摩她身上細軟的衣料,我沒有明確意識到,除此之外我還該抱有什麼其他的希望。但這一點肯定也是瑪麗剛才所要表達的意思,因為她一直在向我微笑。我只看著她發亮的牙齒與她笑眯眯的眼睛,她又喊道:「你會出來的,你一出來,我們就結婚。」我回答說:「你相信嗎?」我這不過是沒話找話而已。她於是急促而高聲地說她相信,她相信我將被釋放,我們還將一同去游泳。旁邊那個女人又吼叫起來,說她有個籃子遺放在法院的書記室里,說籃子里放了哪些哪些東西,她得去清點查對一下,因為那些東西都很貴。另一旁的那個青年和他母親兩人仍相視無語。阿拉伯人仍蹲在地上繼續低聲交談。大廳外的陽光似乎愈來愈強,照射在窗戶上閃閃發亮。
就這樣,我睡大覺、進行回憶、讀那則新聞報道,晝夜輪迴,日復一日,時間也就過去了。我過去在書里讀到過,說人在監獄里久而久之,最後就會失去時間觀念。但是,這對我來說,並沒有多大意義。我一直不理解,在何種程度上,既可說日子漫漫難挨,又可說苦短無多。日子,過起來當然就長,但是拖拖拉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後就混淆成了一片。每個日子都喪失了自己的名字。對我來說,只有「昨天」與「明天」這樣的字,才具有一定的意義。
「是的,什麼是自由,女人就是自由呀!你們被剝奪了這種自由。」
「的確如此,要不然懲罰從何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