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三

第二部

「您知道,我們把您的案子渲染得有點兒過頭了。夏天,這是報紙的淡季。只有您的案子與那樁弒父案還有點兒可說的。」
早晨七點半鍾,執法人員來提我,囚車把我送到法院。兩名法警把我帶進一間陰涼的小房間,我們坐在一扇門旁候著,隔著門,可以聽到一片談話聲、叫喚聲、挪動椅子聲,吵吵嚷嚷的,使我覺得像本區那些節日群眾聚會、音樂演奏完之後,人們就一哄而上,清理場地,準備跳舞。法警告訴我得等一會兒才開庭,其中的一人遞給我一支煙,我謝絕了。不一會兒,他問我是不是「心裏害怕」。我回答說不。我甚至說,在某種意義上,我倒挺有興趣見識見識如何打官司,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打官司呢。另一個法警接我的話茬說:「這倒也是。不過,見多了就累得慌。」
我沒有時間做過多考慮,他們就把我帶走,裝進囚車,送回監獄吃午飯。這一切進行得匆匆忙忙,沒有花什麼時間,待我剛來得及感到很累的時候,他們又來提我上庭了。一切都又重來一遍,我被帶進同樣的大廳,面對著同樣那些面孔。不同的只是大廳里更加悶熱了,就像發生了奇迹一樣,每個法官、檢察官、我的律師與一些記者,都手執一把草扇。那個年輕的記者與那個瘦小的女士也已在座,但這兩人卻不扇扇子,而是仍然一言不發地緊盯著我。
對我的審問開始了。庭長語氣平和地向我發問,甚至我覺得他帶有一絲親切感。雖然我不厭其煩,他還是先要我自報身份、籍貫、年齡。我自己一想,這也是自然而然、合情合理的,萬一把某甲當做某乙來審一通,豈不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接著,庭長又開始複述我所犯下的事情,每念三句就問我一聲:「是這樣的嗎?」對此,我總是根據律師的囑咐回答說:「是的,庭長先生。」這一個程序拖了很長的時間,因為庭長複述得很詳細。在此過程中,記者們都在作筆錄。我感到那個最年輕的記者與那個自動機器般的小個子女人,一直用眼光盯著我。像坐在電車板凳上的一排陪審員全都轉身向著庭長,專心傾聽。庭長咳嗽了一聲,翻閱了一下卷宗,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轉向我。
審訊完畢。出了法庭上囚車的一剎那間,我又聞到了夏季傍晚的氣息,見到了這個時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滾動的昏暗的囚車裡,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淵里一樣,一一聽出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這個我曾心情愉悅的時分的所有那些熟悉的聲音:傍晚休閑氣氛中賣報者的吆喝聲,街心公園裡遲歸小鳥的啁啾聲,三明治小販的叫賣聲,電車在城市高處轉彎時的呻|吟聲,夜幕降臨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雜聲,這些聲音又在我腦海里勾畫出我入獄前非常熟悉的在城裡漫步的路線。是的,過去在這個時分,我都心滿意足,精神愉悅,但這距今已經很遙遠了。那時,等待我的總是毫無牽挂的、連夢也不做的酣睡。但是,今非昔比,我卻回到自己的牢房,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就像劃在夏季天空中熟悉的軌跡,既能通向監獄,也能通向酣睡安眠。
檢察官半轉過身來,沒有正眼瞧我,說如果庭長准許的話,他想知道我當時獨自回到泉水那裡,是否懷有殺死阿拉伯人的意圖。我說:「沒有。」他又說:「既然如此,那當事人為什麼要帶著武器,而且偏偏直奔這個地方呢?」我說純屬偶然。檢察官著重強調了一句,語氣陰壞陰壞的:「暫時就說這些。」接九_九_藏_書著,事情進行得有點凌亂,至少我有這種印象。經過一番私下磋商之後,庭長宣布休庭,聽取證詞則推遲到下午進行。
在左邊,我聽見椅子往後挪動的聲音,我看見一個細高身材的男人,身披紅色的法袍,戴著夾鼻眼鏡,仔細地理了理法袍坐了下來。此人就是檢察官。執達員宣布開庭。與此同時,兩個大電扇開動起來,發出嗡嗡的聲響。三個審判員,兩個穿黑衣,一個穿紅衣,夾著卷宗進了大廳,快步向俯視著全場的審判台走去。穿紅衣的庭長坐在居中的高椅上,把他那頂直筒無邊的高帽放在面前,用手帕拭了拭自己小小的禿頭,宣布審訊開始。
接著,他指給我看,在他剛離開的那一堆人中,有一個矮個子,那人像一隻肥胖的銀鼠,戴著一副黑邊的大眼鏡。他告訴我,此人是巴黎一家報社的特派記者,他說:
我的律師到場了,他穿著法院的袍子,由好幾個同事簇擁著。他向那些記者走去,跟他們握手,互相打趣說笑,都顯得如魚得水,輕鬆自在,直到法庭上響起鈴聲為止。於是,大家各就各位。我的律師走到我跟前,握了握我的手,囑咐我回答問題要簡短,不要主動發言,剩下的事則由他來代勞。
檢察官坐下了。我的律師已經按捺不住,他舉起胳臂,法袍的袖子因此滑落下來,露出裏面上了漿的襯衣的褶痕,他大聲嚷道:「說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親,還是在控告他殺了一個人?」聽眾哄堂大笑。但檢察官又站了起來,披了披自己的法袍,高聲宣稱,只有您這位可敬的辯護律師如此天真無邪,才能對這兩件事之間深層次的、震撼人心的、本質的關係視而不見,無動於衷。他聲嘶力竭地喊道:「是的,我控告這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這一聲宣判,顯然對全體聽眾起了很大的影響。我的律師聳了聳肩,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來他本人也頗受震撼,這時我感到我的事情不妙了。
記者們已經手中握筆,他們的表情都冷漠超然,還帶點嘲諷的樣子。但是,他們之中有一個特別年輕的,穿一身灰色法蘭絨衣服,系一根藍色領帶,把筆放在自己面前,眼睛一直盯著我。在他那張有點不勻稱的臉上,我只注意到那雙清澈明凈的眼睛,它專註地審視著我,神情難以捉摸。而我也有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是我自己在觀察我自己。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也因為我不懂法庭上的程序,我對後來進行的一切都沒有怎麼搞清楚,例如,陪審員抽籤,庭長向律師提問,向檢察官、向陪審團提問,(每次提問的時候,陪審員的腦袋都同時轉向法官席)然後是很快地念起訴書,我只聽清楚了其中的地名與人名,然後,又是向律師提問。
「不過,他不是專為您而來的,因為他來報道那樁弒父案,報社也就要他把您的案子也一起捎帶上。」
庭長又問了陪審團與我的律師有沒有問題要問,然後要養老院的門房上庭作證。門房也像其他人那樣,履行了同樣的程序。走過我面前時,他瞧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回答了向他提出的問題。他說我不想見媽媽的遺容,說我抽了煙、睡了覺、喝了牛奶咖啡。這時,我感到有某種東西激起了全大廳的憤怒,我第一次覺得我真正有罪。庭長要門房把喝牛奶咖啡與抽煙的經過再複述了一遍。檢察官看了看我,眼睛里閃爍著嘲諷的目光。這時,我的律師問門房當時是否跟我一read•99csw•com道抽煙來著。但檢察官猛然站起來,激烈反對這個問題說:「在這裏,究竟誰是罪犯?這種為了削弱證詞的力量而不惜給證人抹黑的做法,究竟是什麼做法,但這份證詞是無可辯駁的,並不因抹黑伎倆而減色!」儘管如此,庭長仍然要門房回答上述問題。那老頭兒難為情地說:「我知道當時我也不應該抽煙,但先生遞給我一支,我不敢拒絕。」最後,他們問我有沒有要補充的。我回答說:「沒有,我只想說,證人沒犯錯,當時我的確遞了一支煙給他。」這時,門房有點驚奇地看了看我,還帶有一種感激的神情。他遲疑了一下,說牛奶咖啡是他請我喝的。對此,我的律師得意揚揚地叫了起來,說陪審團一定會重視這一點的。而檢察官卻在我們頭上像雷鳴一樣大聲吼道:「是的,陪審員先生們會注意這一點,不過他們會認定,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完全可以送上一杯咖啡,但一個兒子面對著生他育他的那個人的遺體,就應該加以拒絕。」這時,門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這時,庭長宣布傳訊證人。執達員念了一些引起我注意的名字,從那一大片混混沌沌的人群中,我看見證人們一個個站起來,從旁門走出去,他們是養老院的院長與門房、多瑪·貝雷茲老頭、雷蒙、馬松、沙拉瑪諾,還有瑪麗。瑪麗向我輕輕做了一個表示焦慮的手勢。我還在納悶兒怎麼沒有早些看見他們。最後,念到塞萊斯特的名字,他也跟著站起來了。在他身邊,我認出了在飯店見過的那個身材矮小的女人,她仍穿著那件夾克衫,一副一絲不苟、堅決果敢的神氣。她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但我來不及考慮什麼,因為庭長開始發言了。他說雙方的辯論就要開始了,他相信用不著再要求聽眾保持安靜。他聲稱,他的職責是引導辯論進行得公平合理,以客觀的精神來審視這個案件,陪審團的判決亦將根據公正的精神作出,不論發生什麼情況,他將堅決排除對法庭秩序的任何干擾,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干擾。
大廳里越來越悶熱,我看見好些在場者都在用報紙給自己扇風。這樣,就造成了一陣持續不斷的紙張嘩啦嘩啦聲。庭長做了一個手勢,執達員很快就拿來三把稻草編織的扇子,三位法官立刻就扇將起來了。
輪到多瑪·貝雷茲作證了,執法員一直把他扶到證人席上。貝雷茲說,他主要是認識我媽媽,跟我只見過一次面,就是下葬的那天。法官問他那天我有些什麼表現,他回答說:「諸位都明白,我自己當時太難過了,所以,我什麼都沒有看見,難過的感情使我沒有去注意。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天大的悲痛,我甚至都暈倒了。因此,我不可能去注意這位先生。」檢察官問他,是不是至少看見了我哭。貝雷茲說沒有看見。檢察官於是說:「陪審團的諸位會重視這一點的。」但我的律師惱火了,他以一種我覺得是頗為誇張的語氣問貝雷茲,他是否看見了我沒有哭?貝雷茲回答說沒有看見。這一問一答引起了哄堂大笑。我的律師一邊挽起自己的一隻衣袖,一邊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這就是這場審訊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沒有任何東西是真的!」檢察官板著臉,用鉛筆在他的文件上戳戳點點那些標題。
我可以說,一個夏天接著一個夏天,其實過得也很快。我知道,天氣開始愈來愈熱時,我就會碰到若干新的情況。我的案子定在重罪法庭最後一輪中審理,九_九_藏_書這一輪將於六月底結束。開庭進行公開辯論時,外面的太陽正如火如荼。我的律師向我保證,審訊不會超過兩三天。他補充說:「再說,到那時,法庭會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您的案子並不是那一輪中最要緊的一樁。在您之後,緊接著就要審一樁弒父案。」
我擦了擦臉上的汗,直到我聽見傳喚養老院院長上庭作證時,我才稍微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場合與處境。檢察官問他我的媽媽對我是否常有怨言,他說是的,但又補充說,經常埋怨自己的親人,這差不多是養老院的老人普遍都有的怪癖。庭長要他明確指出媽媽是否對我把她送進養老院一事有怨言,院長也回答說是。但對這個問題,他沒有作補充說明。接著,庭長又向他提出另一個問題,對此,他回答說,他對我在下葬那天的平靜深感驚訝。然後,他又被問及他所說的平靜是指什麼,他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說是指我不願意看媽媽的遺容,我沒有哭過一次,下葬之後立刻就走,沒有在墳前默哀。他說,還有一件事使他感到驚訝,那就是殯儀館的人告訴他,我不知道媽媽的具體歲數。說到這裏,大廳里一時寂靜無聲,庭長要養老院院長確認所講的就是我,院長沒有聽清楚這個問題,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說:「這就是法律。」接著,庭長又問檢察官還有沒有問題要問證人,檢察官大聲嚷道:「噢!沒有了,這已經足夠了。」他的聲音如此響亮,他的目光如此揚揚得意,朝我一掃,使得我多年以來第一次產生了愚蠢的想哭的念頭,因為我感到所有這些人是多麼厭惡我。
接下去是聽馬松的證詞。他宣稱我是一個正直的人。「甚至要說,是個老實人。」但這時大廳里的人都不怎麼聽他的了。輪到沙拉瑪諾作證,更沒有多少人聽了。他說我對他的狗很好,關於我媽媽與我的問題,他回答說,我跟媽媽沒有什麼話可說,因為這一點,我把她送進了養老院。「應該理解呀,應該理解呀!」他這樣說。但沒有人表示理解。他也被帶走了。
審訊暫停了五分鐘,這時,我的律師對我說,事情進行得再好不過。接著,法庭傳喚塞萊斯特作證,他是由被告方提名出庭的,而被告方,就是我。塞萊斯特不時把目光投向我這一邊,手裡不停地擺弄著一頂巴拿馬草帽。他穿著一身新衣服,那是他好幾個星期天跟我一道去看賽馬時穿的。但我現在記得他當時沒有戴硬領,因為只有一隻銅紐扣扣住了他襯衫的領口。庭長問他我是不是他的顧客,他說:「是的,但也是一個朋友。」問及他對我的看法時,他回答說我是個男子漢;問及他此話是什麼意思時,他回答說誰都知道此話的意思;問及他是否注意到我是一個封閉孤僻的人時,他只回答說我是個從不說廢話的人。檢察官問他我到他飯店吃飯,是否按時付款。塞萊斯特笑了,他說:「這是我與他之間的私事。」又問及他對我的罪行有什麼看法時,他把兩手放在欄杆上,可以看得出來,他事先對此是有所準備的,他這樣答道:「在我看來,這是一樁不幸事故。不幸事故,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它叫你無法預防。嗨!所以在我看來,這是一樁不幸事故。」他還要繼續講下去,但庭長對他說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謝謝他。這時,塞萊斯特待在那裡,不知所措。他大聲表示,他還要繼續發言。庭長要求他講得簡短一些。他又重複了一遍,說這是個不幸事故。庭長打斷他說:「是的,當https://read.99csw.com然是不幸事故,但我們在這裏就是為了審理這類不幸事故。我們向您表示感謝。」似乎他已竭盡了自己的心力,充分表現出了作為朋友的善意。塞萊斯特朝我轉過身來,我覺得他眼裡閃出淚光,嘴唇顫抖哆嗦,那樣子好像在問我他還能盡些什麼力。我呢,我什麼也沒有說,也沒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去擁抱一個男人的想法。庭長又一次請他離開作證席。塞萊斯特這才回到了旁聽席上。在以下的審訊過程中,他就坐在那裡,身子稍微前傾,兩肘支在膝上,手裡拿著巴拿馬草帽,聽著旁人作證。瑪麗被帶進來了。她戴著帽子,仍然是那麼美,但我更喜歡她長發披肩。從我的位置上,我可以感覺得到她乳|房輕輕地顫動,我又回想起了她那微微鼓出的下嘴唇。這時她好像很緊張。剛一上來,庭長就問她是從什麼時候認識我的。她說是我們在一家公司里做事的時候認識的。庭長又問她跟我是什麼關係,她說她是我的女友,對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她說她的確要和我結婚。正在翻閱卷宗的檢察官這時突然問她何時與我發生肉體關係的,她說了那個日期。檢察官以一種不動聲色的神態指出,那似乎就是我媽媽下葬的第二天。接著,他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說,他並不想在一個微妙的問題上大做文章,他也很理解瑪麗不便啟齒,但是,(說到這裏,他的聲調大為嚴厲起來)他認為自己的職責使他不得不超脫某些通常的禮節。於是,他要求瑪麗把我們發|生|關|系那天的經過講述一遍。瑪麗不願意講,但在檢察官的堅持下,她講了那天我們游泳、看電影與回到我住處的經過。檢察官說,根據瑪麗在預審中所提供的證詞,他調查了那一天電影院放映的節目,他要瑪麗自己來說說那天我們看的是什麼片子。瑪麗的聲音都變了,說那是費爾南德的一部片子。她話音一落,全場鴉雀無聲。這時,檢察官霍地站了起來,神態莊嚴,用手指著我,以一種我覺得很是激動的聲調,咬著一個字一個字地、慢吞吞地叫道:「陪審團的先生們,此人在自己母親下葬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去開始搞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就去看滑稽電影、放聲大笑,我用不著再向諸位說什麼了。」他坐下,大廳里仍是鴉雀無聲。但是,瑪麗突然大哭起來,她說情況並不是這樣,還有其他的情況,她剛才的話並不是她心裏想的,而是人家逼她說的,她一直很了解我,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但是,執達員在庭長的示意下,立刻把她架了出去,審訊又繼續進行。
再就是輪到雷蒙了,他是最後一個作證的。雷蒙向我輕輕做了個手勢,一上來就說我是無辜的。但庭長立即宣稱,法庭不要他下判斷,而是要他提供事實,吩咐他先等法庭提問,然後再作回答。接著,首先要他講清楚他與被殺者的關係。雷蒙趁這個機會說被殺者恨的是他,因為他羞辱了他的姐姐。庭長問他,被殺者是否沒有原因對我有什麼仇恨,雷蒙說我到海灘去完全是出於偶然。檢察官問他,為什麼最初釀成了這個事件的那封信是出自我手。雷蒙回答說,這也是出於偶然。檢察官反駁說,在這個事件中,偶然性對人類良知的毀壞已經很多了。他想知道,當雷蒙羞辱他的情婦的時候,我沒有去勸阻,這是否出於偶然,我為他到警察局去作證,這是否出於偶然,我在作證時所說的話完全是為了討好人,這是否也出於偶然。最後,他問雷蒙靠什麼生活九*九*藏*書,雷蒙回答說「當倉庫管理員」。檢察官朝著陪審團大聲說,眾所周知,此人所乾的行當是給妓|女拉皮條,而我則是他的同謀,他的朋友。這是一個最下流無恥的事件,由於有道德上的魔鬼在其中摻和而更加嚴重。這時,雷蒙要進行聲辯,我的律師也表示抗議,但庭長要他們讓檢察官把話講完。檢察官說:「我要講的話不多了,他是您的朋友嗎?」他這樣問雷蒙,雷蒙回答說:「是的,他是我的哥們兒。」檢察官又向我提出同樣的問題,我看了看雷蒙,他仍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回答:「是的。」檢察官於是轉身向著陪審團,大聲說:「還是這個人,他母親死後的第二天,就去干最放蕩無恥的勾當,為了了結一樁傷風敗俗、卑鄙齷齪的糾紛,就隨隨便便去殺人。」
在這個門窗緊閉的大廳里擁擠著這麼多人,這真有點使我頭昏腦漲。我朝法庭上望了望,沒有看清楚任何一張面孔。我現在認為,這首先是因為我沒有料想到,整個大廳的人擠來擠去,全是為了來瞧瞧我這個人的。平時,世人都沒有注意到我。來到法庭上,我總算明白了,我就是眼前這一片騷動的起因。我對法警表示驚訝說:「這麼多人!」他回答我說這是報紙炒作的結果。他給我指出坐在陪審員席位下一張桌子旁邊的一伙人,說:「他們就在那兒。」我問:「誰?」他說:「報社的人呀!」他認識其中的一個記者,那人也瞧見了他,並向我們走來。此人年紀不輕,樣子和善,長著一副滑稽的面孔。他很熱情地跟法警握了握手。這時,我注意到大家都在見面問好,打招呼,進行交談,就像在俱樂部有幸碰見同一個圈子裡的熟人那樣興高采烈。我也就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受,覺得我這個人純系多餘,有點像個冒失闖入的傢伙。但是,那個記者卻笑眯眯跟我說話了,他希望我一切順利。我向他道了聲謝謝,他又說:
過了一會兒,房間里一個小電鈴響了。他們給我摘下手銬,打開大門,帶我走到被告席上。整個大廳,人群爆滿。儘管窗口掛著遮簾,陽光仍從一些縫隙透射進來,大廳里的空氣已經很悶熱了。窗戶仍然都關著。我坐下來,兩名法警一左一右看守著我。這時,我才看清我面前有一排面孔,他們都盯著我,我明白了,這些人都是陪審員,但我說不清這些面孔彼此之間有何區別。我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電車上,對面座位上有一排不認識的乘客,他們審視著新上車的人,想在他們身上發現有什麼可笑之處。我馬上意識到我這種聯想很荒唐,因為我面前這些人不是在找可笑之處,而是在找罪行。不過,兩者的區別也並不大,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
說到這裏,我又差點兒要向他道謝了。但一想,這不免會顯得很可笑。他親切地向我擺了擺手,就離去了。接著,我們又等候了幾分鐘。
他說他現在要涉及幾個表面上跟案子無關、但實際上是關係頗大的問題。我知道他也要談媽媽的問題了,這時,我感到自己對此是厭煩透了。他問我,為什麼要把媽媽送進養老院,我回答說,因為沒有錢僱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他又問我,就我個人而言,這樣做是否使我心裏難過,我回答說,不論是我媽媽還是我自己,並不期望從對方那裡得到什麼,而且也不期望從任何人那裡得到什麼,我們兩人都已經習慣我們這種新式的生活。於是,庭長說他並不想強調這個問題,接著,他問檢察官是否有其他的問題要向我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