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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政評論一集(1950年) 兩年以後

時政評論一集(1950年)

兩年以後

宣布德國投降之後,緊接著三分鐘的靜默會在全世界的靜默中延續下去,被佔領的德國在一個僅拿它作為輕蔑的消遣對象的世界上,繼續在這種靜默的氣氛中過著有些誠惶誠恐的生活。這可能是由於納粹像所有侵略成性的制度一樣,可以從世界那裡期待任何東西,除了遺忘。正是納粹教我們學會了仇恨。也許這種仇恨會漸漸被遺忘,因為人們的記憶會隨著歷史前進的步伐飛逝而去。但是,希特勒制度在歷史上的計謀和其可怕的準確程度卻會留在人們的心中。仇恨的製造者不會比其使用的方法更容易被人們遺忘。這是對所有人的一個有益的警告。
不過,實際上,這又有何用處?只算計利弊會使人充耳不聞事實,我們是在對牛彈琴。今天,還有誰關心抵抗運動和那時的榮譽?在那麼多希望都破滅了的兩年後的今天,重複這些話使人感到心情是多麼的沉重。人們只談論所了解的事情,人們為所愛的人而羞愧,且只會為他們感到羞愧。我在這裏已聽到了有人發出的嘲笑聲。怎麼搞的!《戰鬥報》今天怎麼站到了教會一邊。這事無論如何不過是小事一樁。我們這些不信教的人只有面對仇恨時才會有仇恨,在這個國家只要還有一絲自由的空氣,我們仍會拒絕加入到吼叫和謾罵的人的行列之中,而只願與那些——也不管他們是什麼人——用事實講話的人為伍。

傳染病

是的,這就是一些跡象,且還有更壞的情況。在阿爾及利亞,一年前人們使用了集體鎮壓的方法。《戰鬥報》已經揭露了在菲亞納蘭楚阿「自動」招供室的情況。我並不想在這裏討論這一問題的實質,那屬於另一類問題。但是,我必須談談這種方式,這值得人們深思。
今天這個世界本身就有千條理由教人們應當謙虛。我們怎能忘記國民議會和任何一屆政府都未能解決我們所面臨的棘手問題呢?證據就是,這些問題中沒有一個問題是在國際上進行的爭論尚未明確之前,議員們曾對之進行過積極的討論。在煤炭的問題上我們不就失去了機會嗎?這是因為英國人不給我們魯爾的煤,而俄國人不給我們薩爾的煤。麵包會缺乏嗎?勃魯姆先生和多列士先生當面退回了莫斯科和華盛頓提供給我們的成噸的小麥。我們無法表示同意,議會和政府的職能現時僅僅是一種行政職能,而法國最後只能處於從屬地位。
(戰鬥報,1947.5.10)
一個僅披露適合披露的東西、一個要選擇最適當的時機才講話read.99csw.com的政府,無論其所承擔的責任怎樣,相比之下,都不如報業人士的責任更為重要。因為,他們曾否認他們所了解的情況,他們背離了我們唯一為之辯護的東西,即四年來我們共同經受的痛苦。對那些有幸經歷過地下工作的報業來說,這種遺忘是不可原諒的,這是對神對記憶的褻瀆和對正義的挑戰。《自由射手報》未刊載里凱神甫的信就叫喊道:「誰忠實于抵抗運動的思想?是那些設法讓把神甫們關入集中營的劊子手逃避司法懲罰的人,還是想處罰他們的人呢?」該報忘記了,當有一種適用於敵人的法律時,也就會有一種超越於思想之上、適用於其戰友的法律。最嚴格的司法制度要求在這方面必須作出努力,不應當在普遍指控的混亂之中將一小撮罪犯同廣大的無辜的人們混為一談,以至心甘情願就忘記了那些曾任人宰割、被人殺害了的人。不,絕不應當原諒這類事情。
同樣,我敢肯定隨時都能碰到這樣的法國人,他常常很聰明,而他會對你說猶太人的確會誇大其詞。而這位法國人很自然地會有一個猶太人朋友,這位猶太人朋友至少……至於談到幾百萬受盡折磨被燒死的猶太人,談話者是肯定不贊成這樣做的。只是,他認為,猶太人誇大了事實,即使集中營的生活教會了他們要團結起來,他們之間互相支持、互相幫助也是不對的。
在我們昨天出的那期報紙上,可以讀到尊敬的里凱神甫勇敢地寫給拉馬迪埃先生的信,里凱神甫曾是抵抗運動的戰士並曾被關進過集中營。我不知道基督徒們對此問題會持有什麼看法。不過,對我來說,若是讓這封信默默無聞,毫無反響,則會令我於心不安。相反我認為,對我們新聞界有些人對待這一事件的可恥態度,我作為一個無宗教信仰的人比任何人都感到憤怒。
我們唯一要做的是必須承認上述事實,從中得出適當的結論並努力,例如共同確定國際秩序,否則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國內問題都將無法得到解決。換句話說,應當多少忘掉一些自己。這會使議員們和各個政黨變得謙虛一點兒,而謙虛則有利於好的民主和真正的民主的形成。一個民主主義者,總之是一個會接受對手可能是正確的觀點、允許對手表達意見並能站在對方論據的立場上進行思考的人。當一些政黨或一些人變得相當自信、要通過暴力封住持反對意見的人的嘴時,民主即不復存在。不管謙虛有何理由,它對共和國來說總是有益的。今天的法國已不具有一個強國的力量。讓我們讓位給別人,讓人家去評判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吧。而九*九*藏*書這是一次機會。在期盼著重新成為一個強國或放棄成為強國念頭之時,我們國家還有可能成為一個榜樣國家。很簡單,在世人眼裡,只有當法國把本國國內體現的真理公佈於眾,她才能成為一個榜樣,即她必須通過政府的工作來證明,只要國際民主秩序尚未建立起來,國內的民主就只能是一種近似的民主,而最後她必須在原則上提出,為了成為民主國家,這種秩序應當遠離暴力的痛苦。
(戰鬥報,1947.5.7)
這兒並不存在為那種將所有種族都摻和到同樣值得憐憫的混合物中去的可笑的溫情主義辯護的問題。人和人是不相同的,這是真的,我很清楚,在我和一個非洲人或一個穆斯林之間,在傳統方面存在著怎樣一條鴻溝。我還很清楚我和他們所共同的東西,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某種東西,那是我如果不甘墮落就不能蔑視的東西。因此,有必要清楚地指出,這些或明或暗的種族主義跡象表明了人們的內心深處可恥和荒誕的一面。只有當我們戰勝它時我們才能捍衛那困難的、能揭露在任何地方出現的專制或暴力思想的權利。
對這種恐怖政治的體驗剛剛過去了三年,法國人就帶著司空見慣的冷漠態度記錄下了這樣的新聞。不過,事實就擺在那裡,非常清楚,也非常可惡:我們正在做那些我們曾譴責德國人所做的事情。我很清楚有人向我們作過的解釋。因為馬爾加什的起義者,他們也曾拷打過法國人。但是,用對方的怯懦和罪惡並不能原諒我們的怯懦和罪惡。我並沒聽說過,為報復納粹我們也曾建立過焚屍爐。在得到相反的證據之前,我們是以法庭來回敬他們的。法律的證據,就是明確而又堅定的正義。應當讓正義成為法國的象徵。
(戰鬥報,1947.2)
不管我們的內心情感如何,也不管我們對我們的起義留下了什麼樣的記憶,我們都清楚地知道,世界和平需要一個和平化的德國,而既要使一個國家和平化,卻又將其永遠排除在國際秩序之外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尚能夠與德國進行對話,那是因為理智要求我們必須這樣做。但是,同時應當指出,儘管有人有時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想把德國問題當成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問題,德國問題仍屬於第二位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的事實是,德國在成為威脅之前,現在已經成了俄國和美國間的一個賭注。本世紀唯一最緊迫的問題,是這兩大強國要麼達成協議,要麼read.99csw.com採取敵對態勢。如能達成協議,德國及與它一起的其他幾個國家將會有個理智的前景。如果是相反的情況,德國的戰敗國地位一直將會延續下去。這就是說,與此同時,不論處於怎樣的形勢下,法國都應向著理智的方向作出努力,而不應站在強權政治的一邊。今天是應當作出選擇的時候了,要麼做那些可能,但並不一定會產生積極效果的事情,要麼去做那些肯定是罪惡的事情。依我看,作出選擇並不困難。
(戰鬥報,1947.3.22)
我必須馬上作出說明,關於馬爾加什事件,我所得到的確切消息,只是一些起義者犯下的暴行和某些有關鎮壓方面的報告。由於信仰的原因,對於兩種方式我同樣都感到反感。不過,問題是必須得知道,拉斯塔先生是否是殺人犯。可以肯定地說,一個誠實的人只有在起義結束后才會對此作出結論。不論怎樣,假如設想那個殺人犯叫杜邦或迪朗,就不會有記者敢用這樣的標題了。而拉斯塔是馬爾加什人,在某種程度上他就應該是殺人犯。反正這樣的標題也產生不了嚴重後果。
這也許會喚起他們對某個時期的記憶,那時,有的修道院確曾悄悄地醞釀過某種完全不同的陰謀。他們也許同意用幾位不聲不響離開了自己和平修會,而到滅絕營備受磨難的修會的英雄的榜樣,去教育那些不堅定的和不那麼忠誠的分子。我們曾首先揭露過一些宗教要人的自鳴得意,我們有權在有些報業人士已忘卻了自己的職責和尊嚴而變成了謾罵者的時候,寫下這些文字。

民主與謙虛

事實上,答案應當到別處去尋找。希特勒分子們之所以在歐洲實施他們罪惡的法律,是因為他們認為他們的種族比別的種族優越,不能用同樣的法律來對待德國人和受其奴役的人民。我們法國人之所以會起來反對這種恐怖行為,是由於我們認為,所有的歐洲人在法律上和尊嚴上都是平等的。不過,如果今天一些法國人竟不反感就學會了另一些法國人對待阿爾及利亞或馬爾加什人時使用的方法,這是因為他們糊裡糊塗就篤信,在某些方面,我們要比那些人優越,而為了表現這種優越感,使用什麼方法則是無關緊要的。
這種努力也是對自己信心的一種證明。這是人們對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堅定地為正義和自由而戰鬥、而辯護的證明。今天的世界並不是希望中的世界。我們可能會回到《啟示錄》的時代。但德國的投降,這種違背任何理智、任何希九九藏書望的勝利將長期顯示出物質力量的無能,正像拿破崙曾不無傷感地說道:「從長遠來看,封丹納,思想總會戰勝利劍。」從長遠來看,是的……不過說到底,一種好的行為準則會認為,自由的思想總是有道理的,最終總是會勝利的,因為思想不再正確的那一天,也就是全體人類都錯了的那一天,而那時,整個人類的歷史也就失去了任何意義。

不可原諒

這不是唯一的跡象。像報道的那樣,人們這樣認為似乎很正常,這位不幸的殺害了女友的大學生為了轉移人們懷疑他的視線,還利用了在塞納爾樹林里「阿拉伯人」在場的情況。因為阿拉伯人即使會到樹林里散步,也與春天毫不相干。他們到那裡只可能是為了殺害自己的同胞。

周年紀念

再說一遍,這裏並不是要解決殖民地的問題,也不涉及要原諒什麼的問題。這是一個捕捉種族主義表現的問題,種族主義已使很多國家威信掃地,因而,至少應當使我國免除這一災害。這才是應當顯示我們優越性的地方,而我們中的幾個人非常擔心我們會喪失掉我們的這種優越性。如果說殖民地問題確實是我們所面對的所有問題中最複雜的問題,而該問題確實將會決定未來五十年歷史的進程,那麼同樣確定的是,如果我們帶著最不幸的成見去處理這一問題,那我們將永遠不會解決好這個問題。
不容置疑,與我到過的所有國家相比,法國遠算不上是個帶種族主義色彩的國家。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不可能會接受這裏和那裡的這種愚蠢和罪惡的病態表現而毫無惡感。
很顯然,所有這些做法都是不能令人滿意的。所幸的是,只要人們心中充滿著合理的希望,就會有堅定的信念。曾經歷過整整十年磨難的法國人,至少已經學會了不再為自己而擔驚受怕,卻只為別人而提心弔膽。他們已經擺脫了厄運的糾纏。從此以後,他們已變得平靜而又堅定,讓我們平靜而又堅定地,並帶著別人一直熟悉我們的那種永遠的稚氣,重申那些唯一似乎能使政治生活被我們接受的基本原則吧。
一家晨報冠以頭版多個欄目的標題是:「殺人犯拉斯塔。」這是一個跡象。因為,很明顯,拉斯塔案件目前正處在預審階段,而在預審結束之前,根本不應給如此嚴重的指控作這樣的宣傳。
政治活動重新開場了。人們重又開始了交易、討價還價和互相爭鬥的活動。兩年來一直令我們厭煩的那些問題還將被引入同樣的死胡同。而每當一種自由的聲音要不帶奢望地想表達自己read.99csw.com的意見時,各種各樣和各種政治色彩的看家狗就會成群結隊地狂吠起來,以便壓住這種聲音使它無法傳播。
我不想為任何人進行辯護。修道士們如果真的犯下了陰謀反對國家的罪行,應當根據國家制定的法律去處理他們的問題。但是,據我所知,直到今天,法國並不認為責任可以由集體來承擔。在揭露修道院成了殺人犯和叛徒的巢穴、教堂成了策劃重大陰謀的場所之前,我只希望報業人士和黨派人士們作些努力,回憶回憶過去的歷史。
我這個年紀的人對有些事情是不會忘記的。不過,我相信,我們中沒有任何人會同意在此周年之際去辱罵、踐踏一個戰敗的國家。就像永恆的仇恨和永恆的愛不存在一樣,也不可能有絕對的正義。因此,我們應當回到理智上來。產生《啟示錄》的時代已不復存在。我們現在已進入了一個組織平庸和毫無偉大可言的妥協的時代。出於明智或對幸福的追求,即使我們知道由於平庸會導致世界末日的到來,我們還是應當更喜歡今天這個時代。不過,這個暫時的和緩時期可以使我們思考,而思考不會喚起我們今天已處於休眠狀態的仇恨,卻相反會引導我們安排好事情,並將德國安置到屬於它的真正的位置上。
也許並不存在好的政治制度,但民主肯定不是最壞的制度。民主無法擺脫政黨的概念,但政黨的概念卻可以在沒有民主的情況下存在。當一個政黨或一個集團自認為已經掌握了絕對真理的時候,這種情況就會發生。因此,議會和議員們今天很需要有謙虛的精神。
1945年5月8日,德國簽署了歷史上最著名的投降書。約德爾將軍那時曾說:「我認為,投降書將德國和德國人民置於了戰勝國的手中。」十八個月後,約德爾在紐倫堡被處以絞刑。但是,我們不能把七千萬居民都絞死,德國一直被置於戰勝國的手中,最終,這個紀念日並不是一個歡樂的日子。勝利同樣也有其局限性。
因為,人們不停地譴責德國,讓一個法國人在這個問題上能說出理智的話或做出理智的事情來,這尤其困難。兩年前,弗倫斯堡電台曾根據鄧尼茨的命令播出了一則呼籲,已戰敗的第三帝國的領導人在呼籲中希望「在所有領土上圍繞著德國的仇恨的情緒會逐漸被國家間和解的精神所取代,不這樣,整個世界將不會得到振興」。這一清醒的認識遲到了五年,而鄧尼茨的思想也僅僅實現了一半。對德國的仇恨已被一種奇怪的情感所取代,這種情感是一種互不信任、模模糊糊的怨恨和已感到厭倦的冷漠的混合體。而至於和解精神……
人們已經懂得,這尚是一些自願的,但並非現時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