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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1954年) 人身牛頭怪

夏(1954年)

王殿忠 譯
可你呢,你為明媚的日子而生……
——荷爾德林

人身牛頭怪

已然沒有了荒漠,也不見了島嶼。然而人們卻覺得它們應該存在。因為,要了解世界,有時就得轉過身來向後望望,要想更好地為人類工作,就得有一段時間同他們保持距離。然而,在哪裡才能找到那必要的寧靜?到哪裡去尋找那種可以使你盡情地呼吸,並能使你思想集中、衡量自己勇氣的地方?因為現在到處都是大城市,而達到我們上述要求,簡單地說需要有條件。
沙漠中總有某種不可改變的東西。奧蘭的天空也帶有石礦味,它的街道和樹木都覆蓋著一層灰塵。這一切,都參与到創造這個遲鈍木然的世界中來。情感和才智在這裏決不會對自己漫不經心,也不會對它們唯一的客體——人,漫不經心。在這裏我所說的是,退步抽身是件難事。人們撰寫著關於佛羅倫薩和雅典的書。這些城市造就了那麼多歐洲才子,當然有其不可低估的意義。它們保持著使人感到或者激奮的東西。它們能減緩某種心靈的饑渴,因為心靈的食糧是回憶。然而如何為這樣一座城市動情呢?這裏沒有任何激起你靈感之處,甚至醜陋也顯得那麼毫無特色。在這裏,歷史被壓縮成為零。空虛,無聊,冷漠的天空,它的魅力到底在哪裡?無疑是它的寂靜,或許還有女人。對某個民族來說,女人無論在哪裡都是漂亮的,都是辛酸的故鄉。奧蘭就是成千上萬這種城市中的一個。
奧蘭人置身於十分醜陋的建築中,鬼使神差地使他們面對一片令人讚歎的美景,但他們還是戰勝了這一嚴峻的考驗。我們原來料想奧蘭一定是座向大海敞開胸懷的城市,被夜晚的和風洗濯得清清爽爽。然而,除了西班牙區之外,我們看到的是一座背對大海的城市,其建築形式呈螺旋形的蝸牛殼式。奧蘭恰是一堵黃色的圓環形高牆,上面是冷峻的天穹。剛開始,人們在這座迷宮裡游來盪去,像尋找阿里亞娜的記號那樣,四處尋找大海。可結果卻是在蒼黃的、叫人氣悶的大街上兜圈子,最終還是讓人身牛頭怪把奧蘭人都吞了下去。這就是無聊。很久以來,奧蘭人就不再在大街上逛了,他們承認自己已被吃掉。
奧蘭人看來和福樓拜的那位朋友一樣,他臨死之前,最後望了一眼那無法替代的世界,大聲說道:「關上窗子,這太美了。」他們關上了窗子,把自己禁錮起來,他們驅走了美景。布瓦特萬是死了,然而在他死後,時光仍在一天天繼續下去。同樣,在奧蘭黃色圍牆的外面,海洋和大地也繼續著它們漫不經心的對話。世上這種永恆不變的延續,對於人類來說總是兼備著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它令人失望又使人激奮。世界從來就只講一件事,它引起你的興趣,隨後又讓你厭煩。但最終,它會憑藉那股執拗勁兒佔據上風。它總是對的。
但這一切卻實在難以用言語形容,只能親自領略。如此這般的孤獨與威嚴,賦予了這塊地方一張令人難忘的面孔。在晨曦初現和煦的氛圍中,仍然是漆黑猛烈的波濤,退去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嶄新的生命,它劈開了夜間沉重的大海。對這些歡快景象的回憶並未使我對它們感到惋惜,反而使我認識到它們的美好。這麼多年以後,它們仍然存在於我心中,而且有些場景還十分清晰、準確,儘管有些費勁兒。而且我還知道,如今在那荒涼的沙丘上,如果我還想去的話,原先的那個天空仍會吹起陣陣微風,撒下點點繁星。這裡是一方純真的大地。
儘管作了些探究,但我對加彥依然不甚感興趣。我只是了解到,他是個動物雕刻能手。然而,我卻常常想到他。只要你一到奧蘭,便自然會想到他。即這兒有一位名字響亮的藝術家。他在此留下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作品,把兩頭性情溫和的野獸安放在一個氣度非凡的市政府門前,從而使幾十萬人都前來觀賞。這是另一種在藝術上獲得成功的做法。無疑,這兩頭獅子也正像成千上萬同類的作品那樣,它們所體現的並非藝術家的才華,而是另外一件東西。有人創作了「夜巡」「聖弗朗索瓦受戒」「大衛」或者「花贊」。而加彥呢,他在海外一個商業省份的廣場上豎立起一對歡快的野獸。「大衛」有一天會和佛羅倫薩一起垮台,而這兩頭獅子或許會被救出火坑。這又一次證明,它們所表現的乃是另一種東西。
當然,石頭是不可能被消滅的。只是把它換了個地方。不管怎樣,它會比利用它的人存在得更長久。目前,它仍然是人們行動的意志出發點。儘管這樣做可能會毫無用處。然而把東西改換位置是人類的工作:要麼這樣干,要麼就什麼也不幹。顯而易見,奧蘭人作出了選擇。面對這個冷漠的海灣,他們還會在幾年之內繼續沿著海岸堆放石塊。百年之後,也就是說明天,一切又得重新開始。但是今天,這一堆堆的巨石便是那些灰塵覆面、滿頭大汗、在它們中間穿梭來往的人的見證。奧蘭真正的紀念性遺迹,依然是這些石頭。
如果你以為這種做法只是地中海南岸人特有的、誇大其詞的表現,那你就錯了。正確地說,這張了不起的節目單的製作者顯示了他們的心理學意識。在這個地區,如果需要在兩場演出、兩種職業甚至常常是兩個女人之間作出選擇的話,人們就表現得無所謂,顯得極其漠然,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太認真的。因此,就要打破他們這種態度,廣告家對此一清二楚。於是便同美國人一樣,採用美式做法,在這方面或那方面來點兒誇張。
奧蘭豐都克大街上的體育中心俱樂部要舉辦一場拳擊晚會,並宣稱晚會一定會受到真正的業餘愛好者的好評。明白地說,這就意味著廣告上的拳擊手遠不是什麼明星,其中有幾個還是第一次登台,因此如果我們對敵對雙方的技術不抱希望的話,那至少還可以稱讚他們的勇氣可嘉。一位奧蘭人慫恿我去,明確向我保證說「可能會流血」,於是那天晚上我便來到了那些真正的業餘愛好者當中。
人群開始活躍了,但仍然保持著禮貌。就在這時,擴音器里宣布:「頑強的奧蘭人阿瑪爾並未認輸,他將迎戰兇狠的阿爾及爾的貝雷。」一個不了解內情的人恐怕會錯誤地理解人們為歡迎拳擊手上台亮相時發出的尖叫聲。他可能會把這想象成某種了不起的角斗,在這場角斗中,拳擊手要了結的是一場個人之間的恩怨,觀眾對此心裏很明白。實際上,他們要了結的確實是一場個人間的恩怨。那是因為一百年來阿爾及爾和奧蘭之間始終勢不兩立。稍微追溯一下歷史,就能看到這兩個北非城市已經彼此廝殺得精疲力竭,就像比薩和佛羅倫薩在和平時代曾經做過的那樣。他們之間的敵對情緒愈演愈烈,但起因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有一千條理由要互敬互愛,但卻反而互相仇視。奧蘭人指責阿爾及爾人裝腔作勢。阿九_九_藏_書爾及爾人卻放風說,奧蘭人不懂處世之道。這些辱罵的話,其含義比表面上更刻薄。因為它們太空洞。奧蘭和阿爾及爾不能公開反目,於是便在體育場上、在數字的統計上和大型工程方面互相明爭暗鬥。
這裏經商的百姓熱情樸實,這一點甚至在廣告中都能看得出。我在一家奧蘭電影院的節目單上看到一部三類影片的上演公告,它所用的字眼有「豪華」「輝煌」「傑出」「享有盛名」「令人震驚」「不可思議」等等。最後,經理部告知公眾,為了放映這部非凡的「傑作」,自己作出了巨大犧牲。然而,票價並不上漲。
終於,奧蘭的街道把當地年輕人的兩大樂事告訴了我們:叫人擦皮鞋,和穿著那雙鞋在林蔭道上閑逛。為對第一件樂事有個明確的體驗,必須在星期天早上十點鐘把鞋交給加里安尼林蔭道上的擦鞋匠。這時,你便可以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盡情地品味一種特殊的滿足感,這就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你可以盡情地觀賞那些熱愛自己職業的人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姿態,顯然,就是奧蘭的擦鞋匠也那麼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工作,他對每一道擦鞋工序都那麼認真,他們身邊有好幾把刷子,有三種不同類型的擦鞋布,用汽油配製的鞋油,經過軟刷子的擦洗,皮鞋發出耀眼的光澤。你會以為工作已經結束,但是那隻勤快的手又會在閃亮的鞋面上塗上鞋油,抹抹擦擦,鞋面便又失去了光澤以便使鞋油浸透皮革。然而仍然用剛才那把刷子刷得皮鞋鋥亮,而且是真正從皮革里發出的光澤。
歐洲向我們展示的城市,使你滿耳都充斥著往昔的喧囂。靈敏的耳朵能在那裡聽到鳥兒振翅鼓翼的聲音,能聽到心臟在胸腔中跳動的聲音,但也可以使你感受到世道的滄桑、革命的變革、人間的榮譽等等,從而使你應接不暇,也因之會使你想起,西方世界是人聲鼎沸中鍛造出來的,這自然不會讓人安靜。
以下是在奧蘭所見:
如果說我們把沙漠定義為一個沒有人跡,空闊的天空為其唯一主宰的地方,那麼奧蘭正在等待先知的出現。在城市的周圍和上空,這個非洲的粗獷的大自然,事實上是被那沙漠上灼人的威勢裝扮起來,使得它身上的那些不合時宜的裝飾也變得光輝照人了。它在每幢房屋之間,在每家的屋頂上大聲呼叫。如果你沿著桑塔—克魯茲山腰上一條路往上走,首先出現在你眼前的是點綴在各處為奧蘭所特有的色彩斑斕的立方形石岩。但再往上走便能見到環繞高地的懸岩峭壁,它們奇形怪狀,像一隻只紅色的野獸蹲在海里。繼續往上走,你會看到被風吹日晒所腐蝕的一些巨大的山石,點綴在這座衣冠不整的城市中。它們雜亂無章地散落在這個到處是山石的山城裡。在此形成對比的是,人類的無政府狀態和永恆不變的大海形成鮮明的對照。而它便以一股動人心弦的生活氣息沿著山腰的小路瀰漫上來。
在佛來米地區某些畫家的油畫中,我們又看到一個題材宏大得驚人並執拗地表現同一主題的畫面:巴別塔的建造,那是一片廣袤的景緻,巨岩插天,陡峭的山上滿眼是工人、牲口、梯子、奇形怪狀的機器、繩索、車套。人在那裡只是為了襯托工地超乎人情的龐大而已。位於奧蘭西部的那片懸岩峭壁,使我們想到的正是這一景象。
1953年
奧蘭也有沙漠,那就是海灘。我們見到的那些緊傍市區的海灘,只有在冬天和春天才顯得清靜些。一片片的高地上,到處都開著鮮艷的阿福花。花叢中光禿禿的小別墅隨處可見。大海在下面低吟。然而在這個時候,無論是溫暖的陽光,輕輕的和風,潔白的阿福花,湛藍的天空,這一切都讓人想到了夏天,想到了海灘上到處都是皮膚晒成棕色的年輕人,想到了在沙地上消磨的漫長時光,想到了仲夏之夜驟然而至的甜美。每年在這些海灘上,都能看到一批新面孔的如花少女。她們似乎僅在這個季節出現一次。第二年替代她們的是另一批豆蔻年華的少女,她們在一年以前還像花|蕾一樣,是些線條平淡的小姑娘。上午十一點鐘,便可見到一群僅僅裹著一片花布,肌體豐|滿的少女,從高地上向下奔去,似一股色彩斑斕的浪濤湧上了沙地。
而荒漠本身也有了意義,詩人用詩歌讚頌它,使它不堪重負。對於世上所有的痛苦來說,這是塊聖地。然而情感有時需要的卻剛好相反,恰恰是無詩無歌的地方。笛卡兒經過沉思冥想之後,挑選了自己的荒漠:他那個時代最商業化的城市。在那裡他找到了寧靜,也找到了寫出我們詩歌中最具男子氣概的詩句的最好機遇:「我的第一格言是,任何事物,如果它明白無誤是虛假的,則我決不聽信它是真實的說法。」在這種情況下,功名利祿是少了些,但感傷的情懷卻不會變。然而三個世紀以來,阿姆斯特丹到處都是陳列館。為躲避詩歌的騷擾,找回石雕所能帶來的那種平和安寧,那就需要另外一種荒漠,在那裡既無激|情也無所求。奧蘭就是這種地方。
「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幾千年來,這一偉大的呼聲曾喚醒幾百萬人起而平息慾望和撫慰痛苦。它的回聲穿越各個時代和高山大海,一直來到這裏,即將消逝在世界最古老的海面上,但卻沉重地撞在奧蘭密集的懸崖上,發出了更大的聲響。本地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聽從了這一說教。當然,這幾乎是白費力氣。一個虛無的境界並不比絕對存在的境界更容易達到。但既然我們像接受恩寵一樣,接受了玫瑰花或人間痛苦所帶給我們的那種表示永恆的示意,那我們也不需回絕大地向我們發出的非同尋常的沉睡的邀請。這樣做和那樣做都有自己的道理。
奧蘭尤其珍視軍械廣場上那兩頭獅子。從1888年至今,它們一直神氣活現地端坐在市政府台階的兩側,其雕塑者名叫加彥。它們神態威猛,上身短小。據說晚上它們會先後從石座上跳下來,在昏暗的廣場周圍悄無聲息地兜圈子,有機會還會在滿身塵土的大榕樹下長時間地撒尿。這些傳聞,當然使奧蘭人聽了十分得意,自然也並非事實。
在廣闊的斜坡上,鐵軌似掛在那裡,到處是翻斗車、起重機、小火車……在酷烈的陽光下,玩具般的火車頭在一片汽笛聲中、在塵土飛揚和煙霧瀰漫中繞過一座座巨石。勤勞的人民便夜以繼日地在那熱火朝天的山地上勞動著。幾十個人吊在一根繩索上,附著于懸崖的側壁上,用肚子頂住自動鑽機的扶手,從早到晚在劇烈的震顫中,把整塊的岩石鑿下,山石便在塵土飛揚和轟隆聲中塌落。再往遠看,翻斗車在斜坡上翻轉,岩石便一下子倒出,向海面滾去,直入水中。每一塊巨石後面都有一些較小的石塊隨之滾入海里。無論在深夜還是白天九*九*藏*書,每隔一定的時間,便能聽到巨大的轟鳴,這轟鳴震撼山谷,翻江倒海。
還有其他一些奧蘭式的紀念性建築。或者至少應該給它們冠以這樣一個名稱,因為它們也在表現奧蘭這座城市,而且其表現方式可能更有意義。這便是目前在十幾公里的長度上沿海岸施工的幾項大工程。這些工程的主旨是,要把一些十分明媚的小海灣改建成一個巨大的港口。實際上,對於人類來說,這又是一個讓自己同巨石進行較量的機會。
還在奧蘭的門口,大自然就已經提高了嗓門兒。迦納斯泰爾那邊,是大片的荒地,是布滿草木香味的荊棘叢。陽光與風在此只談論它們的孤獨感受。從奧蘭仰視,是桑達—克魯茲山,是高原,是上千條通往那裡的溝壑。一條條從前通車的道路攀附在俯視大海的山丘側面。到了一月份,有些大道兩旁便鮮花遍地,雛菊和金色的花|蕾,有黃有白,把它們裝扮得華麗異常。在桑達—克魯茲山上看到的一切,都已經說過了。如果我還想談點兒的話,那就是我忘記說那些祝聖隊列了。它們在重大節日里,登上陡峭的山岡,這可以使大家聯想到其他一些朝山進香的活動。他們孤獨地在紅色的山石中緩步前行,一直到達寧靜海灣的上方,使這個沉靜的地方,一時間變得光明和完美了。
拳手每挨一拳或打出一拳,都像觀眾自己被打或打了對方一樣,上千個低沉而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大廳里迴響。就是這些人先前心不在焉地選擇了各自偏愛的一方,現在便支持到底,並且十分投入。每隔十秒鐘,我鄰座的一聲喊叫就在我右耳邊響起:「打呀,藍領子。加油,水手!」同時,我們前面有一位觀眾朝奧蘭人喊:「安達!靈活點兒!」此人和藍領子繼續搏鬥。在這座用鋼板和水泥砌成、用石灰刷白的神廟中,整個大廳的人,都全身心地投入低著額頭的兩位天神的打鬥中。拳頭沉悶地擊在油光發亮的胸脯上,每一拳都在他們體內劇烈地振蕩著,併發出了迴響,他們和拳擊手一起也使出了最後的氣力。在這種氣氛中,比賽不分勝負是不受歡迎的。事實上,這與大廳里觀眾的那種摩尼教派的思想是對立的。應該有善與惡之分,應該有戰勝者和戰敗者。如果你不是謬誤,就必須正確。這種結論,其邏輯性無可指摘,並且立刻受到上千觀眾的支持。他們指責裁判被出賣或者被收買了。但是,拳擊台上藍領子卻過去擁抱了他的對手,因此還頗品嘗了一點兒他那位兄弟身上的汗水。這樣一個舉動,便立即使大廳里恢復了秩序,並爆發出陣陣掌聲。我的鄰座說得對:他們不是野蠻人。
與此相反,奧蘭也給自己建造了祭壇和講壇。在這座商業城市的中心,為了給眾多的農業機構建造一個公共辦事大樓(因為這些機構是這個國家生存的基礎),於是奧蘭人便籌劃在這些沙石和灰土中為自己的特色樹立一個令人信服的形象,即「墾荒者之家」。倘若根據建築物來判斷,那麼這些「特色」從數目上講有三個:大胆的嘗試、粗獷的風格和歷史的綜合意識。埃及君士坦丁堡和慕尼黑曾合作參与了一家精巧的糕餅店的建造工程,其造型是一隻倒扣的高腳杯。我們這座建築使用效果更為強烈的彩色石子鑲嵌屋頂,其圖案鮮艷奪目,讓人乍一看,什麼也看不見,只見到一團不成形的使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但走近一看便會發現它們並非隨意之作:一位和藹可親的墾荒者,脖子上系著蝴蝶結,戴著白色軟帽,正接受一隊古裝奴隸的致意。這座建築物及其華麗的裝飾坐落在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正是小型無軌電車來往的必經之路,而小型無軌電車的骯髒正是這座城市的魅力之一。
我經常聽到奧蘭人抱怨他們的城市:「沒有吸引人的去處。」嗯,當然,那是因為你們不想要!有些精明者試圖把外部世界的風俗引進這片荒漠,他們的打算是,倘若不是眾人聚集在一起,便無法施展你的本領,也便想不出有趣主意。其結果是,一些有點兒品位的人,便集中起來玩玩撲克,打打拳擊,再就是各種地區性的團體經常聚會。這樣做,至少是可以陶冶性情。不管怎樣,這樣一來便有了些高級事情,不至讓人說沒有品位了。但由於當時情勢的限制,這種高品位的東西仍然很貧乏。於是有些人便另找出路,他們便轉而走向城市的大街。
想一想沙漠中那尊釋迦牟尼佛吧,漫長的歲月里,它就那麼蹲坐著,紋絲不動,兩眼望天。連天神們自己都羡慕它的寧靜,羡慕它這種變為石像的命運。燕子已在它伸出的僵直的雙手上築了巢。但有一天,它們受到遠方土地的召喚飛走了。而那個把它心中的渴望與意志、榮耀與痛苦一併扼殺的神靈便開始痛哭了。就這樣,岩石上便開出了鮮花。是的,在必要時我們對岩石也會有好感。因為我們要求一副面孔能保持何種神秘狀態,具有何種激|情,這些岩石都能滿足我們。也許這並不能持久。但是,什麼能夠持久呢?面孔的神秘表情消失了,我們也便被拋回了慾望的鏈條上。雖然石頭為我們做的一切,並不比人心做得更多,但它卻至少能做得很準確。
維也納顯得較為嫻靜,它同這些城市比算個少女。它的石頭雕塑,其歷史不超過三百年,因為年輕,便不懂得憂傷為何物。然而維也納恰處於歷史的十字路口,它的四周迴響著帝國之間相互對抗的廝殺聲。有幾個夜晚,血光照天,摔跤場紀念碑上的石馬似要騰空而起。在這轉瞬即逝的一刻,一切都在顯示著強權和歷史。波蘭騎兵隊蜂擁而至,一片嘈雜聲中,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奧斯曼帝國轟隆隆崩塌的聲音。這同樣也使得它不夠安靜了。
1.櫃檯上滿是污垢的咖啡館,上面散落著一些蒼蠅的腿和翅膀,老闆始終笑容滿面,儘管廳堂里總是空無一人。小瓶黑啤酒在這兒賣十二個蘇,大瓶賣十八個蘇。
當然,正是為了鬧中取靜,人們才到這些歐洲城市中來。至少,人們知道是來幹什麼。他們在此挑選合作夥伴,並且選之又選。從旅館的客房到聖—路易島上古老的石雕之間,這一段行程使多少精明人士汗流浹背。但也確實有一些人,在這裏不堪孤寂而不知所終。對於前者,不管怎麼樣,他們在這裏找到了發展自己和表現自己的機會。他們獨來獨往,但卻不孤寂。幾個世紀的歷史和美景是千萬個已逝的生命的熱情見證,並伴隨著他們沿塞納河而行,並曾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傳統和成就。然而正是由於它們尚屬青春階段,才使得它們召來這些同伴。但現在時代變了,同伴已使人感到膩煩。「只我們兩個!」拉斯蒂澳面對巴黎城大片大片的霉斑這樣喊道。兩個,是的,可還是太多了!九九藏書
這樣獲得的奇效隨後便在行家面前炫耀一番。為了能對這些林蔭道上的樂趣有一個真正的評價,你最好去參加一下年輕人每晚在城裡的通衢大道上舉行的假面舞會。這個「社會團體」中的年輕人年紀在十三到二十歲之間,他們從美國電影中學的這種派頭便轉用在其他方面,吃晚飯前先要打扮一番。一頂小呢帽扣在左耳上並斜在右眼上方,下面露出抹了發膏的波浪形頭髮;脖子被緊箍在一個很顯眼的大衣領里,衣領上披散著長發;微型領結用一個粗別針別著;上衣長及膝部,並把臀部包得緊緊的;長褲是淺色的,很短;鞋子亮光閃閃,鞋底極厚。每天晚上,這些年輕人穿著帶鐵后掌的鞋走在人行道上嘎嘎作響。他們在走路的姿勢、全身的擺動等各方面,都悉心模仿克拉克·蓋博先生。因此,城裡專愛評頭論足的人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叫他們為「克拉克」。
在寂靜無聲的星空下,剛剛從使人精疲力竭的拳斗場面中回到現實中來的人群向外擁動著。現在都默不做聲,悄悄地散了。他們已無力再作評論了。應該有善與惡之分,這種宗教思想是毫不容情的。這群忠實的信徒,現在只不過是夜色中正在隱去的一簇黑色的或白色的影子。因為力量和暴力是兩位孤獨的天神,他們不會給回憶留下任何東西,相反卻向現在大把大把地散發著奇迹。它們同這群沒有過去、聚集在拳擊台周圍歡呼領取聖體的民眾是一致的。這是一種頗有點令人尷尬的儀式,但卻把一切都簡化了。善與惡、戰勝者和戰敗者同時並存。在科林斯就有兩座相鄰的廟宇:一座是暴力之神宇,一座是供應之神廟。
出於很多理由,理由在經濟學中和形而上學中同樣存在,我們可以說奧蘭的風格,如果它有風格的話,在那座被稱做墾荒者之家的奇特建築上得到了明確有力的說明。這一類的遺迹,在奧蘭並不鮮見。這座城市對法蘭西帝國元帥、部長和當地善人,都保留著他們的遺迹。在滿是塵土的一些小廣場上便可以見到,它們忍受著日晒雨淋,已經習慣了那些巨石,也習慣了無聊。但他們所代表的是外來的東西。在這獨特的原始風貌中,它們顯示出文明社會中令人遺憾的印記。
但純真卻需要沙丘和岩石。而人們已經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其中了。既然他們把自己關在這座古怪的城市裡,並且已麻木不仁,沒有了愁煩,——我們至少是可以這樣看的。然而,這種兩相對比,卻正是奧蘭的價值所在。這座煩悶之都,被純真和美麗圍困著,並駐以重兵把守,其士兵同山裡的岩石一樣多。但在城裡,某些時候,人們投敵的願望是那麼強烈!想同那些岩石合而為一的願望是那麼強烈!想同那灼|熱而冷漠、向歷史及其騷動挑戰的世界融為一體的願望也是那麼強烈!這也許是空幻的,但在每個人內心都有一種深深的本能,這種本能既不是破壞也不是創造,它僅僅是想與眾不同。在奧蘭發燙的圍牆下,在它積滿塵土的馬路上,有時就能聽到上述的勸導,似乎在一段時間內,聽從這種勸導的神靈們也都沒有失望過。這便是在地獄中的厄里迪斯和在睡眠中的愛茲斯。這是一片荒漠,在這裏思想能夠變得清醒,這是夜晚一隻清涼的手,它正按在一顆躁動的心上。在這座奧利維埃山上,復活是沒有用的。神靈來到這裏與正在沉睡的基督十二弟子相會並讚頌他們。難道他們真的錯了嗎?他們還是得到神靈的啟示。
奧蘭的街道被塵土、沙石和酷熱所籠罩。如果下雨,那就是大雨滂沱,泥漿滿地。可是不管是傾盆大雨還是陽光普照,那些小商店總保持著同樣的神態,怪誕而荒唐。所有歐洲和東方的荒誕不經的玩意兒都彙集在這裏。你可以看到雜亂無章地擺放著的大理石獵兔狗,扮演天鵝的舞|女,綠色塑料做的蒂亞娜狩獵女神,擲鐵餅的運動員和收割莊稼的農夫。總之,所有能用作生日禮物或結婚禮物的東西,以及由那些刁鑽古怪及善於賺錢的商業能手設計出來專門掛在壁爐上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的玩意兒,都擺在櫃檯上。然而這些荒誕不經的東西,擺在這裏,卻顯示出一種巴洛克風格,於是也就使人原諒了這種做法。下面介紹一下擺在滿是灰塵的首飾櫃檯上的商品:一些看起來叫人害怕的奇形怪狀的腳;一堆標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幅」的倫勃朗的素描畫;一堆三色皮夾;一幅十八世紀的水粉畫;一頭能活動的長毛絨小驢子;一些用來插養綠橄欖的普羅旺斯的蓄水花瓶;一個木刻的很難看的輕佻女人,臉上掛著淫|盪的微笑。(為使大家明白,「經理」便在她腳邊放了一塊標牌,上面寫道:「木製童貞女。」)

阿里亞娜之石

也許,這就是這座夢幻而瘋狂的城市的阿里亞娜之線。人們從中了解到某些煩悶效力,儘管它是暫時的。要想得到赦免,就必須對人身牛頭怪俯首稱「是」。這是一種古老而有效的才智。大海在紅色的懸崖腳下靜默無聲,如果你處於海面的上方,下面一左一右是浸在清澈海水中的岬角,你處於中間,只需保持精確的平衡也就夠了。一艘岸防艦,沐浴著燦爛的光芒在水上航行,在它的喘息聲里,分明能聽到一些非人的斷斷續續的呼喚:那是人身牛頭怪的道別聲。
一個真正read.99csw.com的業餘愛好者,其耐心是驚人的。宣布二十一點開始的晚會,到了二十一點半還沒開始,也沒有人提出抗議。春天的天氣也相當熱,從襯衣袖子里散發出來的人的體味十分刺鼻。在不時爆發的汽水瓶塞聲和那科西嘉歌手不知疲倦的哀訴聲中,大家激烈地爭論著。一盞聚光燈這時向拳擊台上灑下一束炫目的光線,幾個剛到的人擠進人群中,翹首以待的戰鬥開始了。

體育活動

能不能把這一看法說得明確些呢?這件作品不表現任何意義,卻牢固結實。精神在它身上無足輕重,物質卻至關重要。平庸總是想盡辦法延續下去,甚至可以用青銅製作。人們拒絕賦予它永生的權利,可是它每天都能獲得這種權利。難道不是嗎?它,它就是永生。不管怎樣,這種韌性自有它感人的地方,而且也自有它本身的寓意。這種寓意,也就是奧蘭所有的紀念性建築和奧蘭本身所具有的寓意。每天一小時,在許多事情中總有那麼一次,它會迫使你注意那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才智從這些反覆中得到了教益。既然它在任何時候都是處於低微地位,那麼這對它可能起一點兒保健作用。就我看來,在這種情況下,自作愚笨比其他的做法都要好。所有可以消亡的東西都渴望延續下去。因此,我們就可以說,一切事物都期望永恆。人類的藝術作品也並不例外。在這方面,加彥獅子和吳哥的遺迹有著同等的機遇。這一點具有謙遜的傾向。
很明顯,這些人是從不講排場的。在一間車棚似的大廳里,已經搭起一座拳擊台,大廳用石灰粗粗地刷過,頂上覆蓋著起伏不平的鐵皮,開著刺眼的燈光。摺疊椅圍繞賽台的攔繩排成四方形,那是「榮譽賽台」。座位按賽場的縱向擺放,在大廳深處,有一片空地,稱做散步區,因為在這裡有五百人,他們揮動手帕歡呼時會引發嚴重意外,因為這樣做的絕不止一兩個。在這個長方形的大車庫裡,有上千名男人和兩三個女人——按我鄰座的說法,她們屬於那類「一心想引人注目」的女人。每個人都大汗淋漓。在等待「翹首盼望」的戰鬥開場之前,一個巨大的擴音器斷斷續續地播放著蒂諾·羅西的歌,這是殘殺之前的浪漫。
但是,大廳里已經爆發了激烈的戰鬥,這是比賽項目中所沒有的:椅子在到處亂飛。警察打開一條通道沖了進去。群情激昂到了極點。為了讓這些好心人安靜下來並恢復平靜,比賽的組織者爭分奪秒,立即在擴音器里播送起一首著名的進行曲。於是在幾分鐘內,大廳里在進行曲的伴奏下,便變得氣度非凡。一群群亂打的鬥士和義務裁判在警察的干預下不知如何是好。觀眾則激動異常,高興地發出咯咯的雞叫或者貓叫等禽獸的叫聲,要求比賽繼續下去,但他們的聲音都淹沒在雄壯的進行曲的軍樂聲中。
不管怎樣,奧蘭的林蔭大道在傍晚時分會被一大隊討人喜歡的青少年佔領,他們費盡心機要使自己看起來像一群壞男孩兒。奧蘭的女孩則情意綿綿,內心中已然打好主意,要委身於這幫匪徒,因此,她們也像美國女明星那樣裝束,學著美國女明星那種風度。前面提到的那些促狹鬼因而把她們叫做「瑪萊娜」。就這樣,在夜晚的林蔭道上,當一陣鳥啼從棕櫚樹間響起直上夜空時,幾十個「克拉克」和「瑪萊娜」便相聚在一起,互相打量著,互相評論著,讚頌著生活的美好,感受著在此相聚的幸福,用一個小時的時間陶醉在生命的美好之中。一些心生妒意的人說,他們這是參加美式的集會。從這些話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三十歲以上的人與此類娛樂無緣,心中不免有些苦澀。他們不能理解年輕人每天都在舉行的這種頗具浪漫風情的集會。實際上,這是我們能從印度文學作品中所看到的那種所謂「鳥雀會議」。不過,在奧蘭的林蔭道上,大家並不為生存而焦慮,也不為建立走向完善的途徑而操心。這裡有的只是鳥兒翅膀的拍打,五彩繽紛的羽毛,風情萬種的獲勝少女,以及那種無憂無慮同夜色一起消散的歌聲。
因此拳擊台上發生的只不過是歷史的一頁。那位頑固的奧蘭人,在上千人尖叫聲的支持下,為保衛本省的生存方式和尊嚴而同貝雷決戰。事實讓人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場爭奪戰中,阿瑪爾打得很不好,他在先天上存在著缺陷:他的臂長不夠。而阿爾及爾的那位兇狠拳手胳膊長度恰到好處。他信心十足地一拳向對手的眉棱上擊去。那位奧蘭選手在人群狂暴的叫喊聲中滿臉是鼻血。儘管觀眾和我的鄰座一再鼓勵他,儘管不甘落後的人們高喊「打扁他!」「打直拳!」給他出主意的人喊「下勾拳!」「喂!裁判,他看不清東西了!」樂天派則喊「他沒勁了!」「他不行了!」……然而,阿爾及爾人還是在一片沒完沒了的喝倒彩聲中,被宣布以積分獲勝。我的鄰座很自然地談起比賽的策略。他露骨地對此表示贊同,並悄悄對我說:「這樣的結局,他到那邊就不能說奧蘭人撒野了。」
3.喪葬用品商店多得使人動容。這倒不是因為在奧蘭死人比別處多,據我想象,可能這裏死了人比別處要麻煩得多的緣故。

奧蘭的沙漠

我在這兒聽到克萊斯達科夫說:「一定要搞些高檔次的東西。」唉!他很有這方面的能力,只要有人鼓勵他,他會提前幾年使這片荒漠變得人煙稠密。但是目前,一個神秘的人物會在這座生活安逸的城市裡一展身手,同時還帶著一批濃妝艷抹的年輕姑娘。但她們不會打扮自己的情感,模仿別人的媚態,做得很拙劣,竟到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在造作。搞些高檔次的東西,您還是看一看吧:桑塔—克魯茲山,怪石橫生,高大的山脈,一望無際的海洋,強勁的海風,還有陽光,港口的大吊車、火車、庫棚、碼頭,城市高岩上的巨大扶欄,以及城市裡這些尋歡作樂的場所和種種煩惱,伴隨著嘈雜與孤寂。也許,這一切確實檔次不夠高。但是這些人滿為患的島嶼,最大的價值乃是可以使你的內心在此盡情地顯露。要尋找寧靜,現在只能在喧囂的城市中去找。笛卡兒從阿姆斯特丹寫信給年邁的巴爾扎克道:「我每天都要在混亂的人群中散步,得到的自由和休憩不比您在林蔭小道上得到的少。」
最後一場比賽是海軍的一位法國冠軍對一名奧蘭拳擊手。這一回,胳膊長短的差異對後者有利了。但是在最初幾個回合,他的優勢並沒有打動觀眾。因為大家激動的情緒正在緩和當中,人也剛剛回過神來,呼吸還很短促。雖說也鼓掌,但卻沒有熱情。口哨也吹得無精打采,大廳里的人分成兩個陣營,按常規這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每個人支持哪個拳擊手,則顯得有些淡漠,因為愈來愈疲乏了。如果法國人總是「抱住」對方,或者奧蘭人忘九-九-藏-書了不許用頭部進攻的規定,這名拳擊手就會遭到一片喝倒彩的聲音。但隨即他便會在一陣掌聲中振作起來,直到第七個回合,這才看上去又像體育比賽了,同時真正的業餘愛好者也開始擺脫了疲乏。此時法國人事實上已行將跌倒。但他一心想挽回幾局敗局,因此便朝對手直衝了過去。「又來了,」我的鄰座說,「馬上又要亂打了。」事實上那已經是在亂打了,在耀眼的燈光下,兩名大汗淋漓的拳擊手大開殺戒,他們閉著眼睛亂打,用肩膀抗和用膝蓋頂,兩個人流的血混合在一起,兩個對手都怒氣沖沖,與此同時,大廳里的人都站了起來,使勁地為他們兩位英雄加油。
不來奧蘭,你不會知道什麼是石頭。這座塵土飛揚的城市,是小石子兒的天下。大家都很喜歡這些石子,商人們把它陳列在櫥窗里當鎮紙用,更有甚者,他們把它擺在櫥窗里當做唯一的陳列品。人們沿街把卵石堆成堆,大概是為了賞心悅目,因為一年以後那些卵石仍在那裡。在別處從花草中獲取賦詩靈感的人,到了這裏就會換成一副石頭面孔。這座商業城市裡的那一百來棵樹,被仔仔細細地蒙上了塵土。這些僵直的樹木,枝頭落下一股嗆人的灰塵味。在阿爾及爾,阿拉伯墓地的恬淡安寧是眾所周知的。而在奧蘭,在拉斯—艾爾—阿安河谷的上部,面向大海,有一片白色易碎的石頭形成的石場,與藍天連成一片,陽光照在上面發出刺眼的白光。在這些大地的骸骨中,盛開著一朵朵絳紅色的天竺葵,向遠方伸展開來。它們把生命和新鮮的血液注入了這片景色之中。整個城市便這樣僵硬地躺在粗糙的石堆中。「種植園主」的景色亦是如此,它周圍是一堵堵厚厚的懸崖峭壁,由於像個礦場,所以那景色也便顯得很不真實,那裡也見不到人跡,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
然而這一場大戰一宣布重新開始,大廳里馬上便靜了下來。突然就恢復了平靜,無需任何說明,就像戲一演完,演員便離開舞台一樣。真是自然極了,摘下帽子撣撣灰,再把椅子排好,所有的面孔一下子又變得和藹可親了。那樣子,就像些老實的觀眾花錢買了票,來參加一個家庭音樂會一般。
巴黎呢,它常常是人心靈上的一片荒原。但有時候又會從拉雪茲神甫公墓上刮下一股革命風暴,於是突然間這片荒原上便出現了革命的旗幟和被鎮壓者的高大形象。某些西班牙的城市、佛羅倫薩以及布拉格等亦復如此。薩爾茨堡,如果不是出了個莫扎特,可能會安靜些,但唐璜驕傲的呼聲,隨著他的沉淪,也便在薩爾察赫河上漸漸地隱去。
本文寫於1939年,讀者應該經常回顧一下這篇文章,以便對今日之奧蘭作一番評價。這座美麗的城市發出的熱情宣言使我確信,它已經(或將會)醫治好本身的缺陷,並且本文所讚頌的美,也得到了小心翼翼的保護。奧蘭這個歡快又務實的城市,從此以後就不再需要作家了:它在等待著遊客。
2.照相館。其照相技術始終保持在才發明膠片時的水平。照相館里陳列著一些奇形怪狀的人。在街上是不可能遇到這種人的,從胳膊肘支在托架上的假水手一直到要結婚的年輕姑娘,打扮得怪裡怪氣,在一片背景森林前揮動著雙臂,可以看出,這不是在自然環境中照的,是創作。
工地上的工人,從正面向山岩進攻。如果我們能夠忘記這一工程必不可少的艱苦勞役,哪怕是一會兒也好,我們肯定會讚美這個工程。這些從山上鑿下的石頭,正在按照計劃為人類所用。它們堆積在浪濤下,慢慢地露出水面,最後便整齊地形成一道海堤,這道海堤上隨即便布滿人群和機器,並且隨著時日它便橫向擴展開去。巨大的挖石機不慌不忙地向懸崖的腹地深入,待轉過身來便把滿滿一斗碎石倒進水裡,隨著懸崖頭頂被削落的勢頭,整個海岸便以非凡的氣勢向大海擴展開來。
現在是正午,連白晝本身也處於均衡狀態。它的儀式已經完成,遊人也得到了它贈送的獎品:在懸崖上拾來的小石頭,乾燥而光滑,像一朵阿福花。對於熟知宗教奧義的人來說,世界並不比這塊石頭沉重。阿特拉斯的任務很容易,只需選擇時間就可以了。於是我們便明白了,只需待以時日,一個小時,一個月,一年,這些海灘就完全可以享受自由了。它迎接著各類人員,有僧侶,有官員,也有勝利,但卻不看他們一眼。很有一些日子,我盼望能在奧蘭的街上遇到笛卡兒或古羅馬皇帝,但這樣的事從未發生過。這就是那塊小石頭,美麗得像一朵阿福花,它處在一切的開端。鮮花,淚水(如果我們認為有淚水的話),離別和鬥爭,這都是留給明天的。在一日之始,當天空向一片空闊的萬籟俱鳴的空間打開它光芒之泉時,海濱所有的岬角彷彿形成了一支即將起航的艦隊。岩石與光芒組成的笨重的大帆船在那裡震動著,似乎正準備向太陽島駛去。哦!奧蘭的早晨!從高地上望下去,能看到燕子撲入廣闊無邊大地。整個海濱都做好動身的準備,冒險引起的戰慄也傳遍它的全身。明天,也許我們將一同出發。
這些希望之星,或者說初學者,是為取樂而戰,在他們內心裡總想證實這一點,因此通常是不講任何技術,便心急火燎地互相殘殺起來。比賽從未持續三個回合以上。此類晚會上的英雄是一個年輕的被稱做「飛機仔」的人,他平時在露天咖啡館賣彩票。他的對手,在第二個回合開始時便被他螺旋槳般的一拳,非常狼狽地打翻在地。
如果你想看一看原始景色的話,就要走得更遠些(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這個地方的周圍,有兩千名男人在轉來轉去)。那裡是連綿的沙丘,荒涼冷落,來過這裏的人沒有留下別的痕迹,只留下一間被蟲蛀蝕的窩棚。再往遠看,便見幾個阿拉伯牧羊人正在沙丘上驅趕他們的羊群,似在沙漠上點綴著些黑色或灰色的斑點。奧蘭的這些海灘上,每個夏天的早晨都使人覺得是世界第一個早晨。每個黃昏又都彷彿是世界上最後一個黃昏。那是落日餘暉的最後一縷光線所宣告的莊嚴的一刻,它使人間萬物頓時暗淡下來。大海變成雲青色了,道路換成絳紫色了,海灘披上了黃裝,一切都隨著青灰色的太陽一起隱沒。一小時后,沙丘便泛起了月光,這便是繁星下無邊的夜色,有時暴風雨穿透黑夜,閃電的光芒在沙丘上滑行,使天空變成一片慘白,而橘黃色的閃光便灑向沙丘,並投入你的眼帘。
——獻給皮埃爾·加林多

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