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夏(1954年) 地獄中的普羅米修斯

夏(1954年)

地獄中的普羅米修斯

我這是對吝嗇的時間讓步嗎?對光禿的樹木讓步嗎?對世界的冬天讓步嗎?但卻正是對光明的懷戀給了我理智,它告訴我,還有另一種世界,那是我真正的祖國。它是否對某些人還有什麼意義呢?在戰爭年代,我曾沿著于利斯當年的路線做過一次旅遊。在當代,即使是一位窮青年,為了尋求光明也可以制定這樣一個漂洋過海的計劃,那時我也同大家一樣。但我卻沒有上岸,我在那些踟躕在敞開的地獄之門前面的人中找到一塊空間,慢慢地我們就可以走進去了。等到那些無辜的被殺害者發出第一聲呼叫之後,地獄的大門便在我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於是我們便置身於地獄中,從此再沒有出來。在漫長的六個年頭中,我們都在試圖設法解決這件事,這些幸運島上熱情的幽靈,在又過了許多漫長的歲月之後,才向我們露面,而且還是在不見火光、不見太陽的黑暗之中。
在當今時代,人們心目中的普羅米修斯意味著什麼?毫無疑問,大家會說,這個敢於反抗上蒼的神靈,是當代人的榜樣,並會說,這種看法的提出,是始於斯基泰王國荒涼的國度中,距今已有數千年的歷史了。而其完善起來,則是在當代歷史的一次動亂之中,那時候已沒有了平等可言。但與此同時,某些情況向我們顯示,這種煩惱在我們當中仍然繼續存在,而且在世界上反抗者們大聲呼叫聲中,我們依然充耳不聞,使得這種呼叫帶上一種孤立無援的味道。read.99csw.com
各種神話,其本身並不能賦予自己以生命,它們要等待,等待著我們賦予它們生命力。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人響應它們的召喚,它們便會把它們整個元氣奉獻給我們。我們應該保護這種元氣,以便使其在沉睡狀態中不致消亡,使復活成為可能。我有時也懷疑它是否能拯救當今之人類,但拯救這些人類的孩子,使其不至於在肉體和靈魂上墮落,也還是可能的。
我覺得,要是沒有誰來反對神靈的話,它一定會覺得像缺少了點什麼似的。
——路西安《普羅米修斯在高加索山脈》
是的,只需在普羅旺斯待一個夜晚,只需一座滿意的山丘,只需一股帶鹹味的清風,便足以看到,九_九_藏_書一切都需努力去做。我們需要重新創造火種,需要重新安排職業,以便安撫飢腸轆轆的眾生。至於雅典的文明、自由的獲得、葡萄的收穫以及精神的食糧,那卻是以後的事了。於是我們便喊道:「他們不應該再像從前那樣生活了,他們應該為別人而生存。」或者做一些什麼必要的事,以使另外一些人不再受到掠奪。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些什麼呢?我們這些人,我們已經痛苦地感覺到了這一切,但我們卻試圖以一顆並非苦澀的心來承擔這一切。但我們是否做遲了?或者我們走得太快了?我們有力量使青草再生嗎?
面對在本世紀出現的這個問題,我們在設想,普羅米修斯將作何種回答,其實他已做了回答:「我答應你們要進行改革和恢復工作。啊,這實在是件痛苦的事,不知你們是否有足夠的靈活性、足夠的剛毅精神和足夠的力量來親手從事這一工作。」如果救國救民的大業真正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面對這個世紀的提問,我的回答是:我們能做到。因為我們的力量是經過思考的,我們的勇氣是經過衡量的,因為在我認識的一些人身上,我一直都能感覺到這些。「啊,上帝!啊,我的母親!」普羅米修斯大聲說,「你看,他們正在為我製造煩惱。」海爾梅斯嘲笑這位英雄說:「我很驚奇,你作為一個預言家,竟然不能預見你要受的折磨。」「我看到了。」這位反抗者回答說。我談到的那些人,他們也都是正義的子孫,他們也在經受著苦痛,他們恰恰懂得,沒有盲目的正義,也知道歷史是沒有眼睛的,因此必須把正義給它投過去,以便取代頭腦中虛構的正義。在這裏,普羅米修斯又重新回到我們的時代中來。九_九_藏_書
不錯,當今的人們正在被一件事所苦惱,即擁擠不堪的人群,生活在一片狹小的土地上,他們被剝奪了火種和食物,對他們來說,自由乃是一種奢望。對這些人來說,問題還在於他們所煩惱的事愈來愈多,這正如對自由或自由的最後一批目擊者來說,問題在於這些人則愈來愈少了。普羅米修斯乃是這種英雄人物,他對人類有相當的愛,同時交給他們火種和自由,教會他們技術和本領。人道在今天,所需要的和所關心的也只是技術。它在機器的圈子裡鬥爭,它處於技術之中,它認為這些都是一種障礙,是一種強制的象徵。相反地,它認為普羅米修斯的特點乃是能把機器同技術分開,它認為人們的肉體和思想同時可以獲得解放。而當前的人,卻相信首先必須解放肉體,而思想卻可以暫時消亡。但思想能夠暫時消亡嗎?事實上如果普羅米修斯再生,今日的人類卻依然把它當成往日神靈。他們可以把它塑成石像,讓它一動不動,其名目就是為了執行人道主義,而它卻是這種人道主義的第一個象徵。而敵人對戰敗者的辱罵聲,依然同從前一樣在埃席爾的悲劇中迴響著,那就是武力和暴力的聲音。九九藏書
在這個潮濕而陰暗的歐洲,怎麼能夠不帶著深深的遺憾和以一種孤立無援的心情,聽到老夏多布里昂從希臘對昂佩爾發出的呼聲呢?只聽他喊道:「你們將永遠也找不到我在雅典見到的哪怕是一片橄欖樹葉,哪怕是一顆葡萄。我對我那個時代的一切,直到一棵草都感到惋惜,那時我甚至連一棵草都沒有力量讓它活下來。」而我們這些人也是如此,儘管我們有滿腔少年男兒的熱血,卻淹沒在上一世紀那些可怕的老人之中。我們有時也惋惜那風雨中的綠草,惋惜那今後再沒有機會見到的橄欖樹葉以及那自由之果葡萄。這種人到處都有,因此也便到處都有他們的呼喊聲,到處都有他們的痛苦和威脅。在麇集的芸芸眾生中,卻找不出能容納螞蟻的地方,歷史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在那上面連寸草都長不出。然而今日之人類卻選擇了歷史,他們不能也不應該彷徨反顧,但他們不但不改read•99csw•com造、利用它,卻甘心做它的奴隸。就是在這個方面,他們背離了普羅米修斯,背離了這位「有大胆想象力,卻無憂無慮」的兒子。也就是在這個方面,他們又回到了普羅米修斯竭力想使之擺脫的人類痛苦之中。「他們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恰似一群醉生夢死者……」
1946年
同時,賦予這些孩子以幸福和美好的前景也仍然是可能的。如果我們甘心聽任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自由、沒有美好前景的世界上,那麼普羅米修斯的神話便是一個這樣的東西,即它只能使我們想象世人身上一切缺陷都是暫時的,而且如果不把他們全部拯救出來,便沒有任何作為可言。如果他們沒有麵包,沒有青草,而且麵包又是他們真正不可或缺的東西,那麼我們就只能學著把青草永遠保留在想象之中。在最陰暗的歷史中心,像普羅米修斯一樣的人,在不停地從事他們艱辛職業的同時,還將把不倦的目光投向大地,投向青草。披枷帶鎖的普羅米修斯,在雷鳴電閃中仍然保持著他對人類真誠的善意,這樣,他比起腳下的岩石更見其堅硬,比起頭上的山鷹更見其堅韌,他這種長期堅忍不拔的恆心,比起他作為一個反叛者同諸神作鬥爭,對我們來說更有意義。他這種不舍不棄的永恆意志,從前把人類的一顆痛苦之心同世界的春天協調起來,今後將使它們更加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