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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文章 為尚弗爾《箴言集》一書寫的引言

評論文章

王殿忠 譯

為尚弗爾《箴言集》一書寫的引言

因為倫理學家的職業,如果沒有混亂,沒有恐懼或犧牲,便無法運作——要麼就是一種令人生厭的虛假說教。因此,我覺得尚弗爾正是我們少見的偉大的倫理學家中的一個。因為倫理這個人類最大的酷刑,是他個人的愛好,他到死都在為它同人類協調起來而努力。我從各個角度研究了大家對他那種性格的批評文章,我卻更喜歡他這種尖刻,因為這種尖刻卻充滿了人類的一種偉大的思想,比起某些大人物那種乾癟的哲學思想要好得多,比如有人就曾寫過這種不可原諒的箴言:「體力勞動同腦力勞動分離,便可使人得到幸福。」但即使尚弗爾的否定態度達到頂峰時,他對弱者仍不失同情之心,他損害的只是他自己,那原因也很複雜。不錯,我了解他的思想在向哪邊滑坡。他認為個性是由叛逆心理所決定。但怎麼能夠想象,一種優勢可以同「人」相分離呢?所以尚弗爾以及其後對他很崇拜的尼茨什就進行了選擇,但他也好,尼茨什也好,都付出了應付的代價,證明了在尋求自己理想中的公正的心靈冒險活動,同樣也如同獲得最偉大的戰利品一樣,帶著強烈的血腥味。這是一個不能否認的事實,這同樣也是對我們及我們這個世界很有教育意義的事實。我在此僅指出,尚弗爾是一位經典作家。如果嚴密性、推理判斷、邏輯性以及頑固的精神作用也是一種經典的品質的話,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尚弗爾選擇自己成為經典作家的方式,是他為此而死去的原因。這就使得我們這個概念具有誇張性和衝動性,但這又是我們偉大的時代所賦予他的,我們應該為他保留下去。
在那一天,當尚弗爾認為,宣判他死刑的乃是革命時,他便在這決定性的失敗時刻,拿起一支手槍向自己射擊,這一槍擊碎了他的鼻子並打爛了他的右眼。他還未死,並不就此罷休,又拿一把刮鬍刀片割斷了自己的喉管,並把自己的肌膚割爛。此時他已成了一個血人,他還用手槍探尋自己的胸膛,最後手腳都已支撐不住,便跌倒在血泊中,鮮血流出門外直到人們發現才報了警。這種殘酷的自戕,這種對自身的摧殘,實在難以想象。但人們卻在他的《箴言集》中找到了說明:「大家畏懼可怕的偏見,但這卻對強者適宜,而剛強的性格,則總是極端的。」不錯,這確是對極端的一種頑固的崇拜,也是對不可能成功的事的一種偏執的狂熱,這些在尚弗爾的論述中都有體現,也正是這些,我們可以稱之為道德的情趣。簡單地說,這類高級倫理的闡述,終於在血泊中完成,終於在一個動亂的世界里結束。在這個世界里,每天都有十幾個人頭從筐底跳出來。這樣的現實,便向尚弗爾提供了他倫理道德的深刻。
我們這位先生的生活軌跡卻遠不止這些。因為棄絕他自身的優勢,尚稱無關大局,而摧殘自己的軀體,同摧殘自己的心靈相比,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最後,正因為這樣,才造就了尚弗爾的偉大之處,也成就了他小說的驚人之美。因為對人的蔑視,在通常情況下乃是一種庸俗心理的表現,這時伴之而來的是強烈的自大心理。相反地,如果對自己也加以蔑視,那麼蔑視別人便是可以理解的了。尚弗爾說:「人,其愚蠢不下於動物,這是通過對我自己的評價得出的結論。」從這一點看,我覺得他是一個叛逆的倫理學家。在這種情況下,他把自己所有的叛逆經歷反過來又反抗自己,他是一個典型的「神聖的絕望者」。其極端而粗暴的態度,導致他走向否九-九-藏-書定一切的頂峰,這便是沉默。「有一次有人請某某先生談一談社會流弊,他很冷漠地答道:『在我記錄不再談論的事情的清單上,其項目每天都在增加。』最具哲理的哲學,它的這份清單便最長。」這甚至把他引向否定藝術作品這個純語言力量的地步。他作品中的一個人物,被認為很注意自己的才能。他讓這個人說道:「我的自愛心因關心他人而消逝了。」這是合乎情理的說明。藝術同沉默是相反的,它是把我們同人類共同鬥爭連接起來的眾多紐帶中的一個。對那種已失去這種紐帶並把自己完全拋進杜絕一切的境地的人,無論是語言還是藝術,便都失去了表現力。無疑,正是由於這種原因,那種否定一切的小說至今尚未出現,因為那也正是一種對小說的否定,在這種藝術之中,其原則也必然會導致對自身的否定。當然,尚弗爾沒有寫過小說,可能他認為那不是他的所長。但我們也看得很清楚,那也是因為他既不愛人類,也不愛自己,很難想象會有那麼一個小說家,他對他寫的人物一個也不愛。在我們所有偉大的小說中,沒有哪一部會沒有人類之愛這種感情的,尚弗爾的例子在我們文學領域中便是一個絕好的證明。無論如何,這種「人間喜劇」到現在也該結束了,因為它最終同人們賦予它的那個題目不相稱。
此外,尚弗爾也並沒有把興趣放在寫箴言上,只有少數情況例外。比如關於婦女問題和作家的孤獨問題等,在這些問題上他易於激動,情感所至信手寫來,此外他便很少寫什麼。如果我們等他靈感到來時貼近觀察一下,就可輕易發現,他的那些靈感既不在反命題上,也不在箴言上。「哲學家,他總想熄滅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那種極似化學家的感情,因為化學家極想熄滅自己的感情。」說這樣話的人,和幾乎就在同時說下面那些話的人,其思想淵源如出一轍:「有人極力攻擊情感,卻不去想一想,正是情感的火焰才使得哲學點燃了自己的情感火焰。」在這裏,前者和後者一樣,他們表達自己思想的手段不是箴言,乃是一種對事物的看法,它同樣能夠很好地表述哲理。這些都是試探性武器的一擊,一束突發的閃光,卻不是定律。這兩種說法都不是定律式的,乃是表述性的。例如,人們可以在我們的職業倫理家那裡長期地尋找才能找到一篇作品,這篇作品與下面這篇對我們當今世界在其內容上幾乎沒有瓜葛的作品距離我們同樣遙遠,但卻有較多的可足借鑒的生活內涵:「在當代,有一些錯誤行為,我們或者已不再犯,或者已犯得很少。即人們是太善於動心思了,以機智替代了靈魂,一個無恥之徒,只要稍一動腦,不再夸夸其談,不再阿諛奉承,改變過去那種使他成功的手法,便可變成另一個人。我曾見過一些很不誠實的人,有時候竟趾高氣揚,體面端莊地和親王、大臣們進進出出,卻無所用心。這一切都是以欺騙世人和涉世不深者。這些人不知道,或者忘記了評價一個人應該從他的全部表現和從他的本性著眼。」
也很難同尚弗爾一起去體味那種人間最為相通的感情和人間最不可理喻的感情,這裏指的是對婦女的歧視。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歧視和愛。這一切就要求我們了解全面情況。我還須補充的是,我認為憤世嫉俗並不足取,也並不會被人所稱頌。在尚弗爾身上,我既不喜歡他壓抑在心中的怒氣,也不喜歡他動輒「發火」,更不喜歡他那種徹底絕望的情緒。我九-九-藏-書將談一談他那些有悖于常理的各種因素,而這一切卻又使我覺得,在我們所有的倫理學家中,尚弗爾是使我最受教益者之一。這我須立即加以說明,在作出這一總體評價的同時,我還認為,他對自己藝術中最奧秘的原則是不忠實的。他在不同的場合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同他特有的個性和內涵就很不一致。
這種冒險活動,乃是由於青年尚弗爾那種感情激昂的衝動所造成。有人說,這同愛情一樣美麗。這種生活,開始時取得了成功。女士們紛紛愛上了他,也愛上他的第一批作品,儘管這些作品很平庸。併為他組織各式沙龍甚至使他在公眾中備受寵愛。不錯,當時的社會對他並非那麼嚴酷,他也並非因自己是個私生子而感到難為情。如果社會上的成功還有某種意義的話,可以說尚弗爾的生命在其起步階段是一個輝煌的勝利。但可惜的是這種情形並不那麼穩定。尚弗爾的小說告訴我們,這隻不過是一個孤獨者的歷史,因為社會的成功只有在人們信任這個社會時,才有意義。此外,在尚弗爾的人物身上,首先就有悲劇色彩,這始終妨礙了他對社會的信任,而且這種心靈的敏感性,也妨礙他投身於對他的出身可能有爭議的天地中去。他屬於那種被偉大而鮮明的道德所推動,並把它們置於想征服一切的境地的人。而他的另一種品質又把他推向否定這一切的地步,甚至使他把剛剛取得的成就都予以否定。我們還要補充一點,即他所處的那個社會竟達到使那些曾經聲明信任它的人都不予信任的地步。那麼,面對這樣一個為他所藐視的世界,一個人能做些什麼?如果他的出身好,他可以把那些在這個社會上不為人所滿意的一切事物都拉到自己身上,而無須做出什麼榜樣。如果需要玩什麼手段的話,我們就會發現,這種歷史的手段,存在於人們道德的趣味中。
於是我們這個人物便處於既取得了社會成功又對這個腐朽的社會非常蔑視的尷尬境地。唯一能激發他的,就是個人理性在內心的激蕩,這時他便立即做出許多異乎尋常的事來。他享受法蘭西學院給他的津貼,這時便提出要求取消申請,並對學院大加攻擊,要求該學院解散。作為一個生活在舊制度之下的人,他投身於黨派鬥爭,最終還是把自己害了。他同一切都格格不入,並且對一切都排斥,對任何人都不寬恕,甚至對自己也是如此。這是一個「榮譽的悲劇」。儘管當時他已十分孤僻,但卻依然強烈地排斥人類唯一的求生手段;其對一切的排斥達到使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不但思想如此,他的肉體也是如此。尚弗爾原本相貌堂堂,極富魅力,後來竟變得「殘酷,最後醜陋不堪」。
在尚弗爾的文章中,受到鞭笞的是一個階層,這個階層是極少數同整個民族相分離的人,他們既聾且盲,整天醉生夢死。正是這個階層向小說提供了人物,提供了背景和諷刺的主題。因為當你匆匆地一瞥時,你首先認為它是一個諷刺小說,它像一個具體化了的《軼聞集》。有國王、朝臣、貴夫人、國王的女兒,他們感到很驚奇,何以他們的女僕竟然和自己一樣每雙手有五個手指。路易十五已然病得行將歸天,因為他的御醫用了「必須如何如何」這種字眼;公爵夫人羅昂認為生下一個小羅昂乃是自己的榮耀;大臣們寧可法蘭西對外打五次敗仗,也不願意國王身體欠安。他們那種愚蠢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狂妄竟使得他們認定上帝就是「天上的貴族」。一個階級的極端無知,使得阿朗貝爾在威尼斯大使面前顯得大為遜色;貝里埃讓通知他達米伊安有謀殺行為的人去下毒,卻不重視他的意見;德·莫日隆下令把一個無辜的小廚師絞死,卻放過那個犯罪的廚師,而他又非常喜歡吃他做的飯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便是他們的群相。這些蠢事常常是同一些人所做。在處理一個凝固的、抽象的標籤式的社會時,尚弗爾有所選擇地站在社會之外,把他們的群相一個個像木偶般的展現出來。對那麼兩三個例外的人或事,他把它們以喜劇手法來處理,其技術手段正如同寫小說,甚至運用現代小說的手段。其中的人物性格始終以自己的行動來表現。他的諷刺挖苦不足以說明什麼,他描繪的是那些人的特點。https://read.99csw.com
我們要尋求尚弗爾這一生涯的終了,須到他的傳記中去找。無論從整體上看還是從細節上看,對他的一生,我都沒見過比這更具悲劇性和更具協調性的事。因為從協調性看,尚弗爾把自己全部投入革命之中,他已不再講話了,只有行動,並且也沒有發表過對革命誹謗和攻擊性的文章,但我們也不難看出,他只看到了革命的消極方面。他是過於嚮往那種理想中的公正,從而不能接受革命行動中出現的必不可少的不公正。因此挫折仍然在等待著他。對像尚弗爾這樣的人,只想把事物推向絕對卻又無法做到,於是便只有去死。實際上,他也正是這樣去做了,但卻是在那種可怕的環境之中,而那種環境又恰恰是他這種精神悲劇的溫床,這種精神悲劇也便在殘殺中結束。在這裏,要求純潔的狂熱,正同破壞的狂熱相吻合。
同時,這個十分珍視自己心靈的人物,也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以及這個感情世界受到傷害的經歷。就是同一個人,他曾經寫下過比一個法蘭西人所能寫出的更為豪邁的箴言:「向我走來的財富,將通過我個性所加給它的各種條件。」但他卻在作品的每一頁上都表現出一種極其敏銳的感情。這個人物在這裏向我們表明了他最後的空間,他完成了意志和激|情的混合,這種激|情構成了個性的悲劇,同時也使得尚弗爾在他那個時代大大地向前邁進了。因為他是拜倫及尼茨什同時代人,他能寫出:「我很少看到使我振奮的壯志凌雲的豪氣。在這方面,為我所熟悉的佼佼者,是撒旦在《失去的天堂》里的表現。」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他那悲劇性的口吻及態度,尼茨什把這稱之為自由思想。我們只需想一想這種思想所依附的那個社會也就夠了,在那個社會,儘管他很不情願,但卻不幸的是他又無法不讓自己對它加以評論。大家可以輕易地想到,自那時起他所經歷的藐視和絕望,決定了像他這樣的人不得不在他所藐視的這個世界上奔波的情況。我們將抓住尚弗爾給我們留下的那些小說的要素,這種小說是離世小說,是對一切都予以否定的記敘,最終將導致對自己的否定,是一種向絕對化奔跑的旅程,其終點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泥潭。
那麼箴言到底是什麼?可以簡單地說,它是一個多項方程式,其第一項符號準確地存在於第二項中,但卻要經過不同的運算程序。因此,理想的格言,總是可以反向思考。它的全部真理就在它自己身上,並不比代數公式複雜,它只要同人生的經歷相吻合就夠了。人https://read•99csw.com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創造箴言,直到在設定條件的已知項內把各種組合用盡為止,只不過這些已知項是愛情、仇恨、關懷或憐憫、自由或公正而已。甚至還可以始終像代數一樣,從這些組合的一項中得出對生活經歷的預言。但卻再沒有比這更為實在的了,因為它說的都是普遍現象。
以上這些,發生在十八世紀末的那種軟弱無力的社會中,如果我們不說它無情的話,而這些活動又使人覺得正是在火山口上跳舞。小說的背景基於被當時稱之為「世界」的範圍內。於是我們便可立即發現,這又把尚弗爾作品中所寫的個別當成了一般,此乃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匆忙的讀者把作者所描述的某些頭腦發熱的狂熱狀態擴展成一般人的心理狀態所致。
在所有這些人物中,作為小說主人公的是尚弗爾本人。他的傳記可以提供我們有關情況。但這也無關緊要,因為他寫的是《軼聞集》和《箴言集》,而且又始終是以小說的寫作手法來描寫,亦即是說間接描寫。如果把他所有對某某先生的描寫集中起來,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物的全貌,在這個人身上,尚弗爾十分講究使用「諷刺」的分寸,也十分注意在這個虛構的和瘋狂的社會中讓這個人的行為保持嚴肅、謹慎。這個人物已經到達了這個年齡段,在這個年齡段上,青春年華已然一去不復返,人們在青春時期那種無限歡快的情趣也不復存在,在這個時期,他已不再追求什麼信仰,他酸甜苦辣都已嘗遍,自此便看破一切,除了逃避世俗之外,已談不上有何愛好,但卻有兩件對他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事情,一件便是對自己往昔情感的回憶,一件是對個性的崇拜。我們能夠從這位某某先生的口中聽到有關個性的言論。因此尚弗爾給他的《箴言集》中的一部分上升到如此高度是不無深意的:「此乃是對隱退生活和性格尊嚴的一種雅興的表現。」一個人把此事看得如此重要,也不應等閑視之。其唯一一個缺陷便是,他在這裏恰恰把個性同孤獨弄混了,這也同時是他這部深奧作品的主題,我們後面還將涉及這方面問題。但考慮到這也正是身處一個墮落社會的人的正常反應。在這個社會中,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思想,而一些偉大的忠告又不為人們所重視,因此,我們應當對他這種個性崇拜賦予真正的意義。當提到這個問題的價值時,尚弗爾對此既不專斷也不盲從,他參照自己的人生經驗,不慍不火地說:「為自己規定某些比個性更為強烈的原則,這種做法並不好。」
作為一個忠於職守、堅持不懈地觀察社會的人,很難想象有誰會像尚弗爾那樣。例如,人們一般不太認為過人的才智是有害的,也不會認為天才必須絕對孤獨。對這些,一般都是拿天才開玩笑時才這樣說,那是不會當真的。有過人的才智可以很好地交友,天才有時也是個好夥伴。他所遭逢的孤獨的方式,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如果他願意如此,也盡可以自己去享受孤獨。
我們最偉大的倫理學家們並非是箴言集的作者,他們都是些小說家。那麼,什麼是倫理學家?我們只能這樣說,倫理學家乃是一位懷有仁者之心的人。何謂仁者之心?這也實在很難說清,我們只需這樣理解,即這是一種在世間很不普遍的人心。因此,不管其文字如何,當你讀完拉羅什富科的《箴言集》時,在做人行事上都很難學到什麼東西。你看那些優美平和的句子,那些精心推敲的反命題,那種為表示淵博的虛榮心,所有這些,與構成一個人生經歷必不可少的內心自省和滄桑變化相去甚遠。我甚至甘心用這樣的一本《箴言集》同司湯達所搜集的兩三個小故事進行交換,甚至用這樣一本書換取克萊芙王后的一句歡快的話。「人們往往從愛情發展到野心,卻很少有從野心回到愛情者。」拉羅什富科這樣說。對這兩種慾望,我一無所知,因為它們可以互相轉換。于連被他兩個截然不同的情人斷送了自己的前程,而這兩位情人各自的行動卻更使我受啟發。我們真正的倫理學家們並沒有多說什麼話,他們只是用眼睛去看,或者彼此觀看。他們並沒有制定什麼規矩,只是描繪。通過客觀描繪,卻更加照亮了人類的行為,比如他們是否文質彬彬,某些才華之士是否滿口格言警句,是否醉心於貴族式的說教,等等。只有小說,才忠實于對個體的描繪。其目的並非為生活下結論,而是描繪生活的歷程。一句話,它更加樸實。正因為如此,它也才是經典的。至少,也正因為如此,它才對人類的認識有好處,正如自然科學和物理學能夠做到的那樣,也正如數學和箴言所不能做到的那樣,因為數學和箴言是在思想上與之相對立的兩件東西。九九藏書
但同時我們卻也看出,這些並非屬於箴言範疇。尚弗爾並沒有把他的人生經驗寫成箴言。他的藝術創作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的作品具有公正的內涵。每一篇作品都向我們提供了一種形象或幾種環境,使人看過之後,在思想中便很容易建立起一個清晰的概念。正因為如此,他首先使人想到司湯達。司湯達也和他一樣去尋求每一個人的定位,亦即是說,那個人是處於哪一個隱而不現的社會之中還是處於哪一個隱而不現的真理之中,還是處於哪一種特殊地位上。但他們相似之處還遠不止於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尚弗爾也是一個小說家,因為他的作品有許許多多與小說共同的特點,可以說是一部尚未安排情節的小說,是一部編年史的集合體,在這裏一股腦兒地傾注在他的評論之中,這便是他的《箴言集》。如果把它看做《箴言集》,其中的人物就不會因對他們的評價而引起別人的聯想了,卻可以以其個人的行為特點而被搬上舞台演出,大家也便可以從這部不是小說的小說中得出更為明確的印象。把這些特點同他的《箴言集》聯繫起來,我們便可看出,其中有豐富的材料,有諸多的人物和評論,足可構成一種偉大的「人間喜劇」,其中有故事也有人物。這已足夠使這部作品同小說構成嚴密的一致性,儘管作者原意並非如此,我們也便可以看到一部比專事闡述思想的文集更為高級的作品,一部真正闡述世人經歷的書,其哀婉動人之處及其中的殘酷事實足以使抽象地對不公正的闡述黯然失色。不管怎麼說,這是一件值得稱道的工作。通過這些,我們可以看出尚弗爾完全同拉羅什富科不同,是一位同法耶特夫人同樣深刻的倫理學家,儘管其情感輕率,但也正因如此,才使他進入某種藝術領域最偉大的創造者行列之中,在這一領域,生命的真理無時無刻不在為語言的技巧作出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