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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文章 為路易·紀尤的小說《平民之家》寫的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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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路易·紀尤的小說《平民之家》寫的前言

如果我們看一看紀尤把一個工人之死作為他《夥伴》一書中的唯一主題,就更能衡量出其戰勝誘惑的分量。貧困和死亡雙雙構成了那個家庭絕望的內涵,似乎除了卡茲之外,已無人能承受那種痛苦,他對那個家庭的痛苦體驗之深,似乎使人感到觸手可及。在這本小書中,紀尤始終對他所描寫的原型掌握著恰如其分的高度,對這個人物既不降低,尤其是,是的,應該說尤其是,也不拔高,而且其基調也從未升格過。但我也並不贊成人們在讀這篇小說時,不待讀完便泣不成聲。紀尤和我們大家一樣,都知道,在我們城市裡所有的漂亮舉措中,死亡也要上稅的,死亡已變成一種奢侈行為,使得人們確確實實不得不極力避免。但他講的卻不是這些。在《夥伴》中,從頭到尾找不出一句怨言,讓·克諾維爾甚至好像死得很幸福。簡言之,此人臨終前表現出來的這種難以解釋的歡快,作者對此僅表示了他一種很不自然的驚訝,對這種不正常的歡快表示驚訝。他只是說:「我有什麼?我有什麼?」是的,還要說什麼呢?幸福須有一種安排,對這種安排,貧困準備得就沒有準備無聲的死亡那麼好。
但說到此,還沒有提到《平民之家》這部紀尤的第一本書。我每讀這本書心情都沉痛,因為它引起我許多回憶。它不斷地向我講述著我所了解的那些事實。這個事實便是,read.99csw.com人始終像擺脫不了死亡那樣,被貧困所折磨:「他聽到火車的鳴聲,便知道天是否在下雨。」我常常讀這本書,以至使我覺得類似的話始終在我耳邊迴響。現在我合上這本書,這些話便使得那位當父親的角色又在我眼前清晰起來。我從心底了解這個人物的緘默和反抗精神。他是那麼與世無爭,我覺得他同世界的協調,如同和他青年時代的協調一樣,同那個經常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去泉邊洗澡的青年一樣。這個朋友在我的記憶中所佔的位置明顯地和他不成比例。但由於他已不存在,便永遠活在我心上,僅僅是由於紀尤的一句話,說在他服兵役之後,他父親便沒有再見到他,我們根本也無法了解,這種軍旅生涯對他是否嚴酷。這是一種很美的間接描述手法的典型。通過這種手法紀尤使我們感知到,苦難從他的感情里奪去了他多少力量。極端的貧困削弱了記憶,卻增強了友情和愛。特里斯坦以每月一萬五千法郎的工資,過著手工工人的生活,便對葉瑟特再也無話可說了。愛情對窮人也是一件奢侈品,這就是懲罰。
如果說,我只讓大家相信紀尤僅只是一位寫貧困的小說家,那麼我就是對他的背叛。一天,我們在談論公正和懲罰問題時,他說:「這個問題唯一的關鍵,就是痛苦,正是通過這種痛苦,最兇殘的罪犯才能同人read.99csw.com類保持著一種關係。」他並向我引用了一句列寧的話,當時正是列寧格勒被圍困期間,列寧想讓右派的犯人參加戰鬥,他的一位同事反對說:「不行,我們不能同他們一起戰鬥。」列寧回答說:「不同他們一起戰鬥,但卻是為他們在戰鬥。」還有一天,在談到我們的一位朋友喜歡嘲笑人時,紀尤認為諷刺挖苦不一定是惡意的表示,我回答說,那也不能看做是善意的表示,紀尤回答說:「不能,但從痛苦的角度看,你就不能從別人身上多想其他東西。」我記住了這些話,它們顯示了這個作家的心靈。因為紀尤幾乎總是想到別人的痛苦,因此,首先他是一個寫痛苦的小說家,在《污血》中那些最令人蔑視的人物,在作者眼中,都因他們生活在困苦中得到了原諒,但我們也能夠充分地感到,在這裏,痛苦也並非意味著絕望。《污血》有其絕望的一面:「這種生活的現實,並非是讓人們去死,乃是讓人們被騙而死。」這是本不自然的、讀來令人心碎的書,已經超越了絕望或希望。我們大家和他生活在這片陌生土地的腹地,許多偉大的俄國小說家都曾起意加以開發。實際上,在至少這樣做過一次的人中,他是唯一的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嗎?大家都在向這方面努力,儘管有孤獨也有惶恐,但卻是共同的,也是不可替代的。紀尤的偉大手法在於,他read.99csw•com充分利用了每天都存在的苦難,以此來顯現這個世界的痛苦。他把他筆下的人物推向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水平線上,但又首先使他們生活在最為卑下的底層。我沒見過其他的藝術定義,如果當今那麼多的作家都想避開這種手法,那是因為對此驚奇多於相信的緣故。紀尤卻不顧這些。他對存在幾乎是無節制地愛好,他對一個充滿各種人物的內部世界所進行的長期對比,自然把他置於最難處理的藝術領域。我剛剛對他所有的著作重讀了一遍,我認為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部作品和其他作品完全不能對比。
這位偉大的作家,由於他在學校時便接受了必要的訓練,因此他能夠毫不困難地評價一個人的本質。與此同時,他也從中養成了一種在我們所處的這個社會中似乎不甚多見的靦腆性格,這種性格始終使他不能接受把別人的痛苦當做自己向上爬的進身階梯那種做法;也從不幹那種藝術家不應該做的、把別人的痛苦當做消遣的主題來描寫的事。D·H·勞倫斯經常在他的作品中,向我們講述他所出生的那個礦工家裡他自己感覺良好的那些事。但勞倫斯以及和他相似的人們都知道,如果把無聊說成高尚read.99csw•com,那麼幾乎總是伴之而來的屈從,就將永遠無從解釋。這樣,他們自己無力阻擋的,便是他們的作品受到譴責。紀尤的書也便無法逃避這個偉大的責任。從他的第一本書《平民之家》、《夢想的麵包》到《七巧板》,都表現出一種忠實,他貧困的童年,帶著他的夢想和反抗,向他提供了自第一部到他後來所有作品的寫作靈感。像這樣一種會被認為淺薄的現實主義或溫情主義的主題,是最危險不過了。但一個藝術家的偉大之處就在於他能大胆地戰勝外界誘惑。紀尤並沒有把任何事物都予以理想化,他始終堅持用恰如其分的筆觸描寫事情,從不故意製造殘酷或刻意尋求苦澀,他善於賦予他的作品一種靦腆的風格。那種平淡而清純的語調,那種低沉的聲音,那種似回憶般低沉的聲音,這一切都表明了敘述者那種風格的品味,這也是人的品味。
我不想對這本書所提出來的種種,再進行粗線條的描述,只想說明的是,我願同這個人物保持神交,他是屬於那種隨著記憶的轉變而轉變,且永不疲倦的人。他在某種心情中打發他的人生已有二十余年,並且始終做好事。他的作者是不會不知道的。在當今之日,有多少書能夠讓我這樣直言不諱地說出這些話來?將來又有哪些作品能夠給我們這樣一種機會,讓我們讚揚其技巧並讚頌其作者呢?
今天,所有宣稱自己為無產階級講話的法國九九藏書作家,幾乎都出身於小康或大戶人家。這也並非他們的毛病,出生在哪家,自己做不得主。我覺得這件事原也無可厚非。我只想向社會學家提供這樣一種特別情況以供他們研究。我想,把這一反常現象提供給我那些社會學家友人,以他們的智慧,不妨予以解釋,使讀者們能夠明白其原因。這就是我把尚未為大家所知的這一情況講出來的原因。
每個人都有自己所偏愛的事情。我的偏愛是什麼呢?我一直希望的,不妨冒昧地說一句,就是等我被殺害之後,能夠有人出來作證。比如說貧困,它使那些生活在貧困中的人對貧困有一種本能的排斥性,在那些由進步的專家學者編纂的雜誌和書籍中,常常把無產者描寫得似一群生活作風很特別的人,如果這些無產者有時間讀讀這些專家的文章,了解一下我們這個社會進步的歷程的話,他們就會發現,這些專家談論他們的方式非常使人反感。從使人反胃的奉承到直言不諱的蔑視,什麼都有,直叫你從這些言論中摸不到哪些東西是更大的侮辱。難道貧困,命中注定必須要兩次被盜竊嗎?我不這樣想。至少,會有某些人同瓦萊斯和達比一起已經成功地找到了合適的語言。這就是我為什麼欣賞和喜歡路易·紀尤作品的原因。他對他筆下的人物既不奉承也不蔑視。這就使得他在自己身上體現出唯一的一個崇高的亮點,任何人也無法奪走,這就是真理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