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斯切潘 如果實現了正義，即使由殺人兇手實現了正義，你是不是伸張正義的人又有什麼關係？你和我，都無足掛齒。
安南科夫 炸彈怎麼樣？
多拉 坐下吧，耐心點兒。
冷場。卡利亞耶夫站起來。
安南科夫 （一直望著窗外）他回來啦！
安南科夫 有事兒干：羡慕他們嘛。
他看著眾人，說話聲音低沉。
卡利亞耶夫 靠正義和清白。
兩人諦聽。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害怕了嗎？
多拉 大家都冒同樣的風險，不管是投炸彈的還是不投炸彈的人。
卡利亞耶夫 （怒不可遏）不對！我選擇犧牲，是為了讓兇殺不能得逞。做清白的人，才是我的選擇。
烏瓦諾夫 我不知道。換了我，我也會像雅奈克那樣。不過，我對自己沒有信心。（降低聲音）我的雙手會發抖。
多拉 怎麼會這樣呢？雅奈克，還一事無成就被捕啦！我知道，他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他情願被捕入獄，接受審判。然而，那應該是在幹掉大公之後！不是這樣！不是這樣！
我朝馬車跑去。就在那時，我看見他們了。他們那樣子，沒有笑，而且端端正正地坐著，眼睛失神地望著前方。他們那神情多麼憂傷啊！他們穿著肥大的禮服，坐在兩側靠車門的座位上，身子直挺挺的，雙手放在大腿上！我沒有看見大公夫人，只看見他們了。假如他們朝我看看，我想我就會投出炸彈，至少也要撲滅那憂傷的眼神哪。可是，他們一直注視前方。
斯切潘 對，是大公的侄兒和侄女。
烏瓦諾夫 什麼情況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等待第一枚炸彈爆炸，卻忽然望見馬車拐彎了，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昏了頭，還以為你在最後時刻改變了計劃，於是猶豫起來。接著，我就一直跑回來……
他從斯切潘身上移開目光，又恢復頹喪的姿態。
幫幫我呀……
安南科夫 當然，多拉。
斯切潘 我？我閉上眼睛啦？
他住了口。
安南科夫 這不可能啊。
他的目光從一個人轉向另一個人。
卡利亞耶夫 你不可能確信。要想認清你我究竟誰有道理，也許得犧牲幾代人，經過幾次戰爭、猛烈的革命。等到這種血雨在大地上幹了的時候，你我早已化做塵埃。
斯切潘 如果組織命令我，我就能開槍。
有人按規定的暗號敲門。在安南科夫示意下，烏瓦諾夫出去。卡利亞耶夫匍匐在地。冷場。斯切潘上。
斯切潘 後繼有人，我要向他們致以兄弟般的敬禮。
果然，隆隆車聲從遠處傳來，馬車越來越近，經過窗下，又漸漸遠去。長時間冷場。九-九-藏-書
多拉 即使這樣，又有什麼呢？關鍵是你做了應當做的事兒，並且堅持到底。
安南科夫 正相反，應當驕傲。我呢，一點兒也沒有控制自己。要知道，我還留戀從前的日子、顯赫的生活、女人……對，我曾經沉溺於酒色，那些夜晚無休無止。
卡利亞耶夫 （叫嚷）後繼有人……對！可是我，我熱愛今天跟我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們，我要向他們致敬。我要為他們鬥爭，為他們犧牲。如果為了一個我沒有把握的遙遠國度，我不會迎面打擊我的兄弟們。我不能為一種不復存在的正義，再增添活生生的非正義。（壓低聲音，但口氣堅決地）弟兄們，我願意開誠布公，至少告訴你們最純樸的農民都會說的話：屠殺孩子不光彩。假如有一天，我還活在世上，革命要脫離榮譽，我就會脫離革命。如果你們做出決定，我一會兒就到劇院門口去。但是，我要衝到馬蹄下面。
卡利亞耶夫 人不僅僅靠正義活著。
安南科夫 不可能啊。雅奈克應當投了炸彈……馬車可能到劇院了。阿列克賽怎麼啦？看哪！斯切潘返回來，朝劇院跑去。
多拉 聽！
安南科夫 你們聽。
多拉 大公幾點鐘經過？
卡利亞耶夫 看著我，弟兄們，看著我，波里亞，我不是懦夫，沒有退縮。我沒有想到會碰見他們，這一切都是轉瞬間發生的。那兩張嚴肅的小臉，而我手中，卻拿著這可怕的重物。是要往他們身上投哇！就是這樣，直投過去。噢，不行！我沒有做到。
次日傍晚。原地點。
斯切潘 我的自豪只關係我個人。然而，人的自豪、他們的反抗、他們所遭受的非正義，這些，卻是我們大家的事。
多拉 等一等！（對斯切潘）斯切潘，你能睜著眼睛，槍口頂著一個孩子開槍嗎？
斯切潘 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深深地愛著全人類，我們就能把革命強加給它，並把它從自身的奴役狀態中拯救出來。
安南科夫 他們已經各就各位。斯切潘點著了香煙。
多拉 坐下吧。現在我們什麼也幹不了啦。
斯切潘 當他們被奪走麵包的時候，他們不靠正義，又靠什麼活著呢？
斯切潘 我確信能到來。
安南科夫 你非常清楚，過兩天，大公還要去看戲。
安南科夫 多拉呢？
安南科夫 （望著窗外）烏瓦諾夫！快點兒！
他抬眼望望其他人。冷場。他的聲音更低沉了。
斯切潘 對，如果有這種必要，要一直干到使他們明白為止。我也一樣，我熱愛人民。
多拉擺了擺手。長時間冷場。九九藏書
除了雅奈克，所有的人都站起來。
安南科夫 （他走向窗口）注意，斯切潘打了個暗號。正是他。
安南科夫 兒童？
——幕落——
多拉 雅奈克願意幹掉大公，因為大公之死，能促使俄國兒童不再餓死的時代加速到來。可是，炸死大公的侄兒侄女，並不能阻止任何兒童餓死。即使在破壞中，也有個秩序，也有個限度。
多拉 （激烈地）然而，對於什麼是羞恥，我卻有正確的看法！
多拉 這我看出來了，波里亞，因此我特別喜歡你。你的心沒有泯滅，即使它還渴望那種歡樂，也總是勝過可怕的緘默——要知道，這種緘默就佔據了呼喊的位置。
多拉 （她沖向安南科夫）雅奈克被捕了。他被捕了，肯定是的。趕緊想點兒辦法。
斯切潘 清白？我也許也了解它，然而我決意無視它，還讓成千上萬的人無視它，以便有一天，它具有更大的意義。
安南科夫 雅奈克呢？
多拉去開門。卡利亞耶夫上，他淚流滿面。
斯切潘 他本來應當執行命令。
卡利亞耶夫 （猛地一跳）害怕？不對。你無權講這話。
多拉 不對，不是他。我的心怦怦直跳。瞧，我什麼也沒有練好。
斯切潘 只有一次我感到羞愧，那還是別人造成的，就是在鞭打我的時候。是的，我挨過鞭子，挨鞭子是什麼滋味，你們知道嗎？維拉當時就在我旁邊，她進行抗議，自殺了。可是我呢，我卻活了下來。現在，我還有什麼可羞恥的！
烏瓦諾夫 （看著朝他走來的多拉）重新開始，多拉……
冷場。
安南科夫 我是頭兒。但是雅奈克比我強，他也許……
斯切潘 這項決定意味著什麼，你們清楚嗎？避開所冒的巨大危險，跟蹤了兩個月，完全白費勁兒了。伊戈爾白白被捕，里科夫白白被絞死。還得從頭開始嗎？在重新發現可乘之機之前，還要經過多少星期的監視，策劃，保持緊張狀態呀？你們都發瘋啦？
安南科夫 你多鎮定啊！
斯切潘 你是女人，對愛的理解糟糕透了！
安南科夫 雅奈克說得對。這種情況沒有預料到。
卡利亞耶夫 （神態失常）我萬萬沒有料到……孩子，尤其是孩子。你注意看過孩子嗎？他們時常有的那種嚴肅的眼神……然而，一秒鐘之前，我躲在小廣場的暗角里，心中還感到很幸運呢。我一望見車燈在遠處閃耀，便高興得心怦怦直跳，這一點兒我可以向你保證。車輪越來越響，我的心也跳得越來越厲害。這顆心在我身上咚咚作響，我真想跳起來。我相信當時我笑了。我還說：「hｔｔｐs://rｅａｄ.99ｃｓｗ•ｃｏｍ對呀，對呀！」……你明白嗎？
卡利亞耶夫 我們都有一定的價值，這一點你非常清楚，因為你今天講話，就是以人的自豪的名義。
多拉 如果全人類拋棄革命呢？如果你為之戰鬥的全國人民不同意殺害兒童呢？你也要打擊全國人民嗎？
隆隆的馬車聲。卡利亞耶夫情不自禁地走向窗口。其他人在原地等待。馬車駛近，從窗下經過，逐漸遠逝。
安南科夫 再過幾秒鐘……
安南科夫 風險最終是一樣的。但是眼下，雅奈克和阿列克賽是在火線上。我知道我不應該同他們在一起。然而有時候，我害怕過分輕易接受我的角色。被迫同意不去投擲炸彈，歸根結底是容易辦到的。
斯切潘 （鄙夷地）是啊，阿列克賽，重新開始……可是，為了榮譽，總得做點兒什麼事啊！
安南科夫 （氣憤地）要照埃夫諾建議的那樣，回到警察局，腳踏兩隻船，那能允許嗎？你會幹嗎？
安南科夫 這是我的責任。本來什麼情況都應當估計到，任何人執行任務也不能猶豫。現在只需要決定：我們是完全放棄這次機會，還是命令雅奈克守候在劇院門口。阿列克賽？
斯切潘 可以，如果真有這個必要。
卡利亞耶夫 只有確信那一天一定能到來，才會否認一切能讓人樂於生活的東西。
安南科夫站在窗口。多拉在桌子旁邊。
遠處傳來鐘聲。
卡利亞耶夫 斯切潘，我感到羞愧，可是，我不能讓你講下去。我接受謀殺，是為了推翻專制政權。然而，我看你的話里顯露了一種專制主義，它一旦確立起來，就會把我變成殺人兇手，而我卻極力要做一個伸張正義的人。
卡利亞耶夫 （氣憤地）我為什麼住口呢？我都讓你說我不相信革命了。你那就等於說，我可以無端殺害大公，我是個殺人兇手。我讓你講了，並沒有扇你耳光。
安南科夫低聲對斯切潘講話。眾人目光集中在卡利亞耶夫身上。卡利亞耶夫抬眼望著斯切潘。
安南科夫 雅奈克、斯切潘，都別講了！組織決定，殺害那些孩子毫無意義，必須重新跟蹤。我們要做好準備，過兩天再行動。
斯切潘 （激烈地）沒有限度。其實，你們並不相信革命。
我本想自殺，但是回來了，因為想到我有責任向你們彙報，只有你們才是我的審判官。你們能對我說我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你們是不會判斷錯的。怎麼，你們都一言不發？
安南科夫 等一等。（諦聽）不是。完了。
斯切潘 還有大公夫人。我想，這樣人就太多了，我們的詩人受不了。幸虧便衣警察什麼也沒有發現。
安南科夫 斯切潘，這裏所有的人都愛你，尊敬你。然而，不管你提出什麼理由，我也不能讓你說什麼都允許。我們數百名弟兄殉難了，就是要讓人知道，並九_九_藏_書不是什麼都允許的。
多拉 他被捕了。
斯切潘 那我服從。不過我還是要說，文雅的人，不適於搞恐怖行動。我們是殺人者，而當殺人者是我們的選擇。
斯切潘 （叫嚷）住口，我不准你提這個！
從前，在我們家鄉烏克蘭，我趕車的時候，像一陣風似的，什麼也不怕。什麼也不怕，就怕撞倒孩子。我想象撞著的情景，那顆小腦瓜凌空摔到路上……
斯切潘 大公車上有兒童。
安南科夫 隨時會到。聽，是不是馬車聲？不是。
多拉 愛不是這副面孔。
多拉去開門。
多拉霍地站起來。一輛四輪馬車隆隆駛過，隨後又靜下來。
斯切潘 如果孩子又坐在車上呢？
斯切潘 那也是為了更好地想象那種場面，據實回答。
斯切潘 我可沒有心思聽這種傻話。我們什麼時候忘掉兒童了？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將成為世界的主人，革命就將勝利。
多拉 對。
多拉 你的崗位在這兒。你是頭兒。
烏瓦諾夫上。他神態失常。
安南科夫 你說什麼？你？這怎麼可能？
多拉 不是，雅奈克，你沒有做夢。
卡利亞耶夫 我去！
多拉 別追究了。雅奈克，這情況又不止你一個人。茨維特澤爾第一次也沒做到。
卡利亞耶夫 （神態失常）弟兄們，寬恕我吧，我未能做到。
多拉 到了那一天，革命就將受到全人類的憎恨。
下面是我的建議。如果你們決定必須炸死那兩個孩子，那我就守候在劇院門口，獨自把炸彈投到車上。我有把握，一投准中。只要你們做出決定，我服從組織。
斯切潘 榮譽是件奢侈品，專留給有馬車的人。
多拉 這沒什麼。
多拉 我，多拉。
卡利亞耶夫 不對，榮譽是窮人的最後財富，這一點你十分清楚；而且你也知道，革命中有榮譽，就是我們願意為之犧牲的榮譽，就是使你，斯切潘，從前在鞭子下昂首挺胸，今天還這樣講話的榮譽。
多拉 告訴你，這三年來我一直害怕，這種怕在睡覺的時候也不離開，早晨醒來便記憶猶新。因此，我必須習慣。我練就了一種本領：在最害怕的時刻鎮定。這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斯切潘 耽誤兩天，我們就可能被捕，這話是你自己講的。
斯切潘 孩子！你們開口閉口只有這個詞。難道你們什麼也不明白嗎？就因為雅奈克沒有幹掉那兩個，在幾年當中，成千上萬的俄國兒童還要餓死。你們見過餓死的兒童嗎？要跟餓死相比，炸死還算是幸運呢！九九藏書然而，雅奈克沒有見過他們，他只看見大公那兩個受過訓練的狗崽子。難道你們不是人嗎？你們只生活在這片刻時間里嗎？那好，你們就選擇慈善，僅僅醫治每天的病痛吧，不要選擇醫治現在和未來所有病症的革命。
卡利亞耶夫 的確如此。但是，它沒有命令我殺害兒童！
多拉 （口氣激烈地）我會像雅奈克一樣退縮。我本人都幹不了的事情，能建議讓別人幹嗎？
多拉 你為什麼閉上眼睛？
安南科夫 怎麼回事兒？
安南科夫 怎麼回事兒？
多拉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
安南科夫 我們就等待新的機會。
斯切潘 只要有利於我們的事業，就不能禁止。
多拉 （對卡利亞耶夫）這沒什麼，到最後時刻，往往前功盡棄。
安南科夫 根據奧爾洛夫的情報，大公應當是一個人。
烏瓦諾夫 我沒有看見他。
多拉 我並不鎮定，我害怕。我同你們在一起有三年了，製造炸彈也有兩個年頭兒。我執行了全部命令，看來我沒有一點兒疏漏。
卡利亞耶夫 我不會放過她。
斯切潘 組織早就命令你幹掉大公！
多拉 睜開眼睛吧！要明白，組織哪怕有片刻容忍兒童死於我們的炸彈之下，也要喪失它的能力和影響。
多拉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抬起頭，瞧見大家都轉向他，便站起身來。
多拉走上前，幾乎觸到他。
斯切潘 誰說的？
安南科夫 時間真長。
斯切潘 殺得不夠，往往就等於無端殺人。
安南科夫 （站起來）斯切潘，考慮到你為我們做的以及和我們一起做的事，我們不計較你剛才講的話。不過，你要記住這一點。現在是要決定，過一會兒我們是否要炸死那兩個孩子。
斯切潘 如果大公夫人陪同大公呢？
於是，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胳膊軟了，雙腿也發抖了。一秒鐘之後，已經太遲了。（冷場。他看著地面）恰巧那時候，我好像聽見鐘聲。多拉，我那是做夢嗎？
你們並不相信革命。如果你們完全徹底地相信，如果你們確信無疑，我們通過犧牲所取得的勝利，一定能建起一個擺脫專制主義的俄國，而這片自由的土地終將覆蓋全世界，如果你們不懷疑到那時候，從主人手中和成見中解放出來的人，將向天空仰起真正神的面孔，那麼，兩個孩子的性命又有多大分量呢？那麼，你們也就會認為自己有一切權利。你們聽清楚了，一切權利！如果你們顧惜他倆的性命，裹足不前，這就表明你們對自己的權利沒有把握，你們不相信革命。
安南科夫 斯切潘，這裏沒人同意你。決定已經做出。
安南科夫 阿列克賽，快點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