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切潘　我們再相愛。

多拉　誰能鄙視痛苦呢？

斯切潘　別的人也會相愛，這是一碼事兒。

多拉　不，至少要讓心暢訴一次。我期待你呼喚我：「多拉！」期待你超越這個被非正義毒化的世界呼喚我……

烏瓦諾夫　單獨。

烏瓦諾夫　對，不過，那可以閉著眼睛干，什麼也不知道。

多拉　對，這比麻木不仁要好。

多拉　我們愛人民，的確如此。不過，我們對人民的愛雖然博大，卻沒有憑依，是一種不幸的愛。我們遠遠脫離人民，關在自己的房間里，沉湎在自己的思想中。再說人民呢，他們愛我們嗎？他們知道我們愛他們嗎？人民都沉默不語。多麼寂靜，多麼寂靜……

卡利亞耶夫　（悲傷地）現在？我同你們在一起，我像他原先那樣，也感到很幸福。

安南科夫　人當然可以累了。我們是關心你。

安南科夫　你害怕了嗎？是不是害怕了？這沒有什麼可恥的。

卡利亞耶夫　但是，我們愛人民。

安南科夫　什麼事兒？

多拉　他反反覆復地說他很幸福。

斯切潘　（喊）我們殺了誰？雅奈克？

安南科夫　為什麼？

安南科夫　當頭兒的有時有權當懦夫，但是有個條件，在必要的時候，他必須驗證自己的堅定性。我已經決定了，斯切潘，在這段時間，你代替我。來，你應當了解各種指示。

你們這樣看我幹什麼，人累了還不行嗎？

多拉　大公。

卡利亞耶夫　（猶豫一下，然後聲音很低地）我真想對你說「是」。

多拉　比仇恨還要遠？那什麼也沒有。

斯切潘　他要是一個人……

多拉　也許吧。這是絕對的愛，純潔而孤獨的快樂，這正是使我神魂顛倒的愛。然而有時候，我心裏不禁琢磨，愛會不會是另外的樣子，是不是能停止單方面表白，並且不時得到對方的回應。我想象那種情景，你瞧：陽光燦爛，雙方的頭都微微低垂，心擺脫驕傲，手臂都張開。啊！雅奈克，如果能忘掉人世的悲慘，即使忘掉一個鐘頭，盡情生活一下也好哇！只給私心短短的一個鐘頭，這你能考慮嗎？

烏瓦諾夫　是啊，那就結束了。過一個鐘頭……

烏瓦諾夫　波里亞，我想同你談談。

不，這很好，親愛的。不要生氣，剛才是我不理智。這是太疲勞的緣故。換了我，我也不能說這個「是」字。我也同樣愛你，在正義和監牢中，這種愛顯得有點兒奢侈。夏天，雅奈克，你記得嗎？哦，不對，我們處於漫漫無期的冬季，不屬於人世，因為我們是正義者。世上有溫暖，卻不是給我們的。（扭過頭去）噢！可憐可憐正義者吧！

卡利亞耶夫　再見！我……俄羅斯將是美好的。ｈtｔps://ｒead.９９csw•ｃoｍ

烏瓦諾夫　但是，監獄和絞刑架是看不見的，只能憑想象，而要被謀殺的人卻在眼前。幸運的是，我沒有想象力。（神經質地笑起來）我一直不相信真有秘密警察。這事兒怪吧，嗯？等肚子上挨了一腳，我才會相信，出事之前不會相信。

安南科夫　你的手發抖。

烏瓦諾夫　我害怕，又因為害怕而感到羞恥。

卡利亞耶夫　（他站起來，情緒十分激動）今天，我知道了原先不了解的事情。那時你說得對，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我原以為暗殺很簡單，有思想指導就行，還要有膽量。然而，我並沒有那麼高大。現在我才明白，仇恨中沒有幸福。這種痛苦，在我身上，在別人身上。謀殺、卑怯、非正義……唔，我一定，一定得幹掉他……真的，我要走到底！走得比仇恨還要遠！

安南科夫　這話是什麼意思？

安南科夫　到了行刺的時刻，我必須獨自決定。沒有時間爭論了。我來代替烏瓦諾夫。

安南科夫　單獨嗎？

烏瓦諾夫　（激動地）什麼也不知道。參加會議，討論形勢，然後傳達行動命令，這很容易。當然也冒著生命危險，可那是在摸索中，什麼也看不見。然而，當夜色籠罩城市的時候，自己佇立在那裡，只見周圍的行人腳步匆匆，家裡有滾燙的菜湯，有孩子和溫柔的妻子等著他們，自己卻佇立在那裡，一聲不響，手裡拿著沉甸甸的炸彈，知道再過三分鐘，再過兩分鐘，再過幾秒鐘，就要迎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衝上去，那才令人恐怖呢！現在我清楚了，我要是再次行動，就會感到完全喪失勇氣。是的，我無地自容，自己太好高騖遠了。我應該老老實實，在自己的位置上幹事，一個小小的位置，我配得上的唯一的位置。

烏瓦諾夫　我不適合搞恐怖行動，現在我明白了這一點，最好還是離開你們。我可以到委員會裡繼續戰鬥，搞宣傳工作。

卡利亞耶夫　（沉默片刻）任何人愛你，也永遠不會像我這樣愛你。

卡利亞耶夫　能，多拉，這就叫做溫情。

斯切潘　他走路身子挺得多直啊。喏，當初是我看錯了，不該不信任雅奈克。當時，我喜歡他那種熱情。他畫十字了，你看見了嗎？他是信徒嗎？

斯切潘　波里亞沒有投彈！雅奈克成功了。成功啦！人民哪！歡樂呀！

安南科夫　一旦入獄呢？在牢房裡，就會知道，就會看到了。那就再也忘不掉了。

安南科夫　你不應該喪失信心。起初，我們大家都跟你一樣。這次你別投炸彈了，到芬蘭去休息一個月，然後再回到我們中間來。

多拉　現在呢，你就痛不欲生了嗎？

斯切潘　出什麼事兒啦？

卡利亞耶夫　然而這正是愛，全部奉獻，全部犧牲，不圖回報。

烏瓦諾夫　我感到羞恥。我應當對你講真話。

卡利亞耶夫　這是巨大的幸福，你跟我想的不一樣嗎？九*九*藏*書

卡利亞耶夫　別了，斯切潘。（轉身對多拉）別了，多拉。

卡利亞耶夫　你、組織和正義，這幾樣我分不開。

烏瓦諾夫　（絕望地）往往如此。然而，死倒不算難，難的是手心裏掌握著自己和另一個人的性命，要決定把這兩條命推進火焰里的時刻。不行，波里亞，我只有一種贖罪的辦法，就是接受自己的實際。

斯切潘　對，那是一顆脆弱的心，但是手卻堅定有力。他的手比心強。毫無疑問，他會幹掉大公。這就好，甚至很好。摧毀，就要這樣。咦，你怎麼一言不發？（他打量多拉）你愛他吧？

即使是懦夫，也可以為革命效力，只要他們的位置適當。

多拉　我跟你想的一樣。那麼，你為什麼憂傷呢？兩天前，你的臉還容光煥發，彷彿去參加盛大的舞會，而今天……

多拉　很好。雅奈克說得就很糟糕。

烏瓦諾夫　不，那是另一碼事兒。我現在要是投不了，就永遠也不可能投了。

多拉　然後呢……

卡利亞耶夫　馬上就走。（深深地呼吸）總算盼到了，總算……

安南科夫　應當睡足了。還是有辦法入睡的。

卡利亞耶夫　如果你不是正義者，而我又能夠愛你，那麼我愛的就不是你。

（他走到窗口）望不見他們了，他們到地方了。

多拉　流血太多，暴力行為太多。真正熱愛正義的人，是沒有權利愛的。他們都訓練成我這樣，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在這些自豪的心中，哪有愛的容身之處？愛，雅奈克，就是微微低下頭。可是我們呢，我們的脖頸子都是僵硬的。

斯切潘　什麼？

安南科夫　雅奈克！

烏瓦諾夫　沒有。

烏瓦諾夫　我感到羞恥，波里亞。

斯切潘　是他要求的嗎？他害怕了吧？

安南科夫　你睡了一夜？

卡利亞耶夫　我們還能見到他嗎？

烏瓦諾夫　你跟雅奈克說，這不怪他。還有，我愛他，如同我愛你們大伙兒一樣。

你們總是以醜惡的愛的名義，在你們所乾的事業上討價還價。可是我呢，我什麼也不愛，九九藏書我只是恨。對，恨我的同類！我要他們的愛幹什麼？那種愛，三年前在監獄里，我就領教過了。這三年來，我一直把那種愛的烙印帶在身上。你希望我的心軟下來，拿著炸彈就像拖個十字架嗎？不！不！我走得太遠了，了解的事情也太多了……你瞧瞧……

多拉　愛？不對，需要的不是這個。

多拉　（她淚流滿面，撲向斯切潘）是我們殺了他！是我們殺了他！是我。

斯切潘　然而，他有一顆虔誠的心。正是這一點使我們產生分歧。我非常清楚，我比他激烈。在我們這些不信上帝的人看來，要麼爭取完全的正義，要麼就是絕望。

斯切潘　仇恨。

安南科夫　這沒什麼，阿列克賽，過後還會振作起來。

斯切潘　烏瓦諾夫怎麼回事兒？他應該到了。

多拉　對他來說，正義本身也是痛苦絕望的。

安南科夫　都來吧。

多拉　現在，一切都會很快的。過一個鐘頭，就全結束了。

卡利亞耶夫　（對安南科夫）你是頭兒，你的職責就是守在這裏。

卡利亞耶夫　（粗暴地）我的心向我訴說的不僅僅是你。況且，過一會兒行動，我不應當發抖。

烏瓦諾夫　我試過了，可是我疲勞過度了。

烏瓦諾夫　這兩天，我沒有振作起來。剛才我說了假話，其實我一夜沒有睡著。我的心跳得太厲害。噢！波里亞，我完全喪失了信心。

多拉　記得我念大學那時候，我又活潑又快樂，人也長得漂亮，喜歡散步，喜歡夢想，一下子就消磨幾小時。那時我特別輕佻，無憂無慮。我那樣子你也愛嗎？

安南科夫　你睡了嗎？

烏瓦諾夫　（匆匆離去）哦，對。願它幸福！願它幸福！

多拉　不，不要說「別了」，說「再見」。再見，親愛的，我們還會見面的。

卡利亞耶夫　那你在哪兒呢？

安南科夫　別了，兄弟。一切都會結束，俄羅斯必將幸福。

卡利亞耶夫　我不是隨便什麼人。我以自己的方式愛你。

安南科夫　雅奈克，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講？

斯切潘　（猛地回身）大公要到了。

安南科夫　可能見到。可是眼下，他離開我們了。

安南科夫　這樣說來，我們全是懦夫。但是，我們並不總有證實的機會。你怎麼辦，隨你的便。

卡利亞耶夫　對不起，阿列克賽！都怪我，事情更加困難了。

斯切潘　按說應當輪到我。

多拉　我知道。不過，跟大家一樣愛不是更好嗎？

多拉　（失態）過一會兒行動？對，我倒忘記了……

那麼我呢，你帶著這種溫情愛我嗎？

這就是烙印！他們那種愛的烙印！現在，你還鄙視我嗎？

多拉　斯切潘，說一說「仇恨」。

卡利亞耶夫　對，不過他對我說，離開我們這個集體，他就談不上幸福了。他說：「有我們，有組織，此外都不值一提，這是騎士團。」多可憐哪，多拉！

卡利亞耶夫　不會了。想象得出來，我要是處在他那位置上，會是一種什麼感覺，我會痛不欲生的。

多拉「仇恨」這兩個字，你說一說。

卡利亞耶夫　（生硬地）第二天！

烏瓦諾夫　嗯，睡了一會兒。

斯切潘　（沉默片刻，然後他走向多拉）我明白：你鄙視我。然而，你有把握這樣做對嗎？

多拉　不是你的過錯。

卡利亞耶夫　（他痛不欲生地看著多拉）對，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份額，不可能有愛的位置。不過，等一會兒我幹掉大公，到那時，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就會安寧了。

斯切潘　（他看著多拉，說話聲調低沉）原諒我，多拉。（停頓。他扭過頭去）也許這是疲憊的緣故。多年戰鬥，擔驚受怕，暗探，監獄……最後還有這個。（指著鞭痕）我上哪兒還能找到愛的力量？不過，我至少還剩下恨的力量，這總比麻木不仁要好。

卡利亞耶夫　噯，多拉，你怎麼說出這種話？我了解你的心……

安南科夫　你不願意投炸彈啦？

安南科夫　危險是一樣的。

斯切潘　我可以去了解一下情況。

安南科夫　不必了。應當少冒風險。

烏瓦諾夫　進了牢房，就沒有決定好做了。對，用不著再做決定啦！心裏也用不著再合計：「喂，瞧你的，你應當決定什麼火候衝上去。」現在我就可以肯定，如果被捕，我不會設法越獄。要想越獄，就得打主意，就得發揮主動性。如果自己不考慮越獄呢，那麼別人就掌握主動，他們就要絞盡腦汁。

安南科夫　不是，全是我的決定。

卡利亞耶夫　我挫傷了他，挫傷得很厲害。那天他對我說什麼，你知道嗎？

安南科夫　他需要睡覺。我們還有半個鐘頭呢。

多拉　安寧！什麼時候我們能得到安寧呢？

多拉　他不做禮拜。

多拉　（歡叫一聲）那就說「是」吧，親愛的，既然你這樣想，而這是真的！面對正義，面對苦難和被囚禁的人民，還說聲「是」。求求你，說聲「是，是」，儘管有人被絞死，有人被鞭打得死去活來……

安南科夫　烏瓦諾夫不能投炸彈了。他精疲力竭，投也沒有把握。

烏瓦諾夫　我希望馬上離開。我似乎不能正面看他們了。不過，你可以告訴他們。

多拉　假如我們還活著。

卡利亞耶夫　我沒什麼可講的，不必擔心。read.99csw.com

多拉　愛需要時間，我們的時間剛夠執行正義的。

求求你，跟我講啊！

你瞧怎麼樣。

烏瓦諾夫　沒有。

卡利亞耶夫　有愛。

斯切潘　到了行刺的時刻，你又給我們減了一員？

多拉　（眼含淚水）俄羅斯將是美好的。

卡利亞耶夫　他來了。

安南科夫　他們絞盡腦汁，往往是要絞死你。

多拉　你愛我勝過愛正義，勝過愛組織嗎？

安南科夫　並不存在小小的位置。終點全是監獄和絞刑架。

多拉　對，不過，回答我，求求你了，回答我。你會在孤獨中，懷著溫情，懷著私心愛我嗎？如果我不是正義者，你也愛我嗎？

安南科夫　可是前天，你興高采烈，渾身是勁兒，出發的時候，眼睛還閃閃發光。

斯切潘　說得對。事情太多，必須徹底摧毀這個世界……然後……

安南科夫　他讓我轉告你，他愛你。

卡利亞耶夫　這是我的過錯，對吧，波里亞？

卡利亞耶夫　住口，多拉！

多拉　（緩慢地）這是很大的幸福。

多拉　你還是沒有回答。只求你告訴我，如果我不在組織里，你還會愛我嗎？

烏瓦諾夫　（突然激烈地）前天就該關心了。兩天前要是投了炸彈，我們現在就不會這樣累了。

斯切潘　為什麼？

安南科夫　我同他們講。

多拉　他一定能回來。

安南科夫　他到委員會更有用處。

烏瓦諾夫　（壓低聲音）誰這樣講啦？幹嗎說更困難啦？我感到疲乏，僅此而已。

你熱愛人民，是這樣心馳神往，溫情脈脈，還是相反，懷著復讎與反抗的怒火呢？

烏瓦諾夫　我始終害怕。前天，我鼓起了全身勇氣，就是這碼事兒。當時，聽到馬車從遠處行駛來的聲響，我心中暗道：「好啦！只有一分鐘了。」我咬緊牙關，全身肌肉綳得緊緊的。我要把炸彈猛投過去，砸也能把大公砸死。我等待第一聲爆炸，好把我身上積聚的力量全部釋放出來。過了一會兒，卻不見有任何行動。馬車衝到我面前，行駛得多快呀！一下子就過去了。我這才明白，雅奈克沒有投炸彈。我立時感到不寒而慄。接著，我突然渾身發軟，像個孩子似的。

斯切潘　（朝卡利亞耶夫走去）別了，兄弟，我同你在一起。

烏瓦諾夫　我不能投了。

多拉　你什麼都能猜測出來，親愛的，這就叫做溫情。可是，你有真正的體會嗎？你是懷著溫情熱愛正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