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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四場景

第二部分

第四場景

州長 如果他在場,您還會講出來嗎?
坦普爾 我明白。這個引不起您的興趣。令您感興趣的,當然是了解我為什麼要僱用這樣一個女人照顧我的孩子。那好!這麼說吧,是為了再給她一次機會,歸根結底,她還是個人嘛。
史蒂文斯 對,他向她訛詐。不過,她並不滿足於給他錢,連自身都給他了。(州長注視史蒂文斯)對。皮特求之不得,他肯定心裏在盤算,最好把戈旺的老婆也佔有了,就能敲詐戈旺了。而坦普爾……(他遲疑了一下)哦!我推想她要一了百了……不管怎樣,她開始討好那個皮特,願意同他一起潛逃。
州長 假如他在場,您會當著他的面講嗎?
坦普爾 我知道。不過,我要講的極難啟齒,極難啟齒,對,正是這樣。我希望你能幫幫我,以便……總之,別太讓我為難了。
坦普爾 為此他必須與我分擔了一切。
州長 (沉吟片刻)現在,您只剩下對我講講人命案了。敘述一下9月13日南茜幹了什麼。
州長 蓋文。當著史蒂文斯太太的面,難道有必要講下去嗎?
史蒂文斯 也許吧。然而,他應當保護您。
坦普爾 說,真的,這就叫做說。說,就能造成那麼大損害嗎?不過,現在更加容易了,因為事關南茜的性命。我們回到傑斐遜,回到我們家中,您明白。面對醜聞、恥辱,乾脆正視所有事情,免得它們再來侵擾我們。我們對視時甚至盡量不垂下目光……噢!不行,我說不下去了。您對他講吧,蓋文叔叔。
史蒂文斯 不對,坦普爾,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州長 我聽您講。
坦普爾 不要譴責他。那次逃離,是我願意的。
州長站在坐椅和辦公桌之間,州徽之下。他不年邁,也不年輕,有點像大天使加百列。顯然他是被人從卧室里叫出來的,儘管他扣了襯衣領扣並打了領帶,頭髮也梳得很整齊。
州長 對,這些我全知道。然而,為什麼要救她呢?
州長 我朋友蓋文在電話里明確告訴我,太太,您要向我談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史蒂文斯 那青年在他的圈子裡,大家都叫他雷德。他是城郊一家夜總會清場的,您知道,是個打手,負責趕走喝醉了的或者搗蛋的顧客。那家夜總會是波佩伊開設的,是他的總部所在地。正是……(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對坦普爾)正是波佩伊將雷德帶進您房間的。(對州長)您明白,對不對?
坦普爾 不,讓我講吧。我遇到雷德那個人,是如何遇到的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愛上了他。是什麼性質的愛,我還不知道。不管怎麼說,我給他寫了信。
州長 歡迎二位,請坐吧。(對坐下的坦普爾)史蒂文斯太太吸煙嗎?
坦普爾 他愛我。也許是因為我愛他,而他沒有料到,他本人也絕不會想這種事兒,絕想象不出他所說的一次機緣,這樣一次機緣。當時他站在我面前,他主人則在他身後。他看著我,身子微微顫抖,不能向我提起我偷偷寄給他的信,而且一聲不吭,因為他知道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但是他的臉在說話,波佩伊也看不見。對,我們確信這種愛,希望至少經歷一次,於是安排了這次幽會,我若是冒昧一點兒說,就是我們的蜜月……總之,他單獨來會我一個人時,被人打死了。就在他最想我,而我也想他的當兒,他被撂倒了。再容一分鐘,也許他就進入我的房間,而房門鎖著,屋裡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這下完了。這一切,雷德、那家妓院、那些妓|女、波佩伊,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了。(她說話的速度加快了)後來,波佩伊因為這個人命案被逮捕,判處死刑,我回到自己家中。從那以後,一切對我都無所謂了。我父親和我幾個哥哥,都在家等著我。後來我去了歐洲,在巴黎待了一年。在那裡也一樣,一切對我都無所謂了。
州長 為什麼?
州長 我能否這樣理解,您要對我講一些他不了解的情況?
坦普爾注視他,點了點頭。
州長 那個年輕人,雷德,他是怎麼死的?
州長 對。可是,我不理解為什麼那個波佩伊……
州長 判處死刑也是恥辱。
州長 您丈夫。您同他有連帶關係。作為您這方面的連帶關係者,難道他不應該來這裏嗎?你們二人之間,也好把事情徹底澄清,一起設法救南茜·曼尼戈。九*九*藏*書
州長 南茜犯罪,也是信引起的?真的嗎?您向我解釋一下。
坦普爾 對。
史蒂文斯 可是,那年冬天,戈旺去了巴黎,你們結婚了。
坦普爾 對。
坦普爾 蓋文!
州長遞給坦普爾一支香煙,並且給她點著。接著,他坐下去,雙手放在面前的辦公桌上,還一直拿著打火機。史蒂文斯坐到坦普爾對面的椅子上。
史蒂文斯 對。不過,我侄兒對此有懷疑,或者認為自己有所懷疑,於是,一切又全完了。這孩子同樣把她和外界,和她丈夫分開,提醒她的過錯。她再也不能一心投在孩子身上而忘掉自己了。(對坦普爾)在這種情況下,您想逃離了。(坦普爾點了點頭)然而,第二個孩子又出生了,在一段時間里,坦普爾不知道如何出走了。同時她也不能留在她以為忘掉過去的這個社會裡,再也受不了這種客套虛禮了,受不了這些說寬恕而不寬恕、滿懷怨恨卻面帶笑容的上流社會人物。她在等待,等待災難降臨,可是不知道災難以什麼面目出現。(停頓一下)嘿!災難以雷德兄弟的面孔出現了,他叫皮特。
史蒂文斯 不,您精疲力竭了,我必須幫助您。這麼說,波佩伊那傢伙親自帶來個青年,而那青年……
州長 如果他真的是您丈夫,也許他希望與您分擔痛苦吧?
坦普爾 他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對州長)我得走到哪個地步呢?不要講我必須全說出來。這話,有人已經對我講過!
她住了口,伸出手臂從煙灰缸上拿起那支沒有抽的香煙,發覺沒有點燃。史蒂文斯拿了打火機,準備站起來。州長目不轉睛地注視坦普爾,他擺擺手制止史蒂文斯。史蒂文斯便停下,只是將打火機從辦公桌上推到坦普爾夠得到的地方,重又坐下。坦普爾拿起打火機,打著火,點燃香煙,再關上打火機,放回原處。然而,她只吸了一口煙,就把香煙放回煙灰缸上,重又直挺挺地坐下,又講下去。
史蒂文斯 等一下,讓我對州長講一講事件的經過。對您來說,這樣更容易一些。那天,坦普爾下了旅遊車,去會一個在車站等她的青年。他們兩個人打算單獨去看足球賽。當時,那青年已經喝了酒,我想是為了有足夠的勇氣應付局面。他又喝了一些,結果毀掉自己的小轎車,同坦普爾住進一家走私酒店。那青年又喝得爛醉,就在他往下灌威士忌的時候,酒店裡發生一起罪案,兇手劫持了目擊兇殺的坦普爾,將她帶到孟菲斯一個有人對您說過的地方。就是這些。不過還應當補充一點,開小車的那個年輕人,陪同坦普爾的那個,當時本來應當保護她,後來同她結婚了,一下子又恢復了自己的教養。他是我的侄兒。
坦普爾 書信,對,那些信非常優美。我的意思是……寫得很好。(目光始終盯著州長)我想盡量表達的,是我沒有表達出來的……總之,這類信,一個女人寫給一個男人的信,即使寫於八年前,也不願意讓她丈夫看到,不管她丈夫對愛妻的過去已經持何種看法了。(她顯然在強制自己)出色的信,當然是一個初入道的姑娘所能寫出來的最好的信。您若是看了,心中準會產生疑問,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怎麼這樣會用詞兒,措辭這樣準確……其實,我無需上多少課程,我有這種天賦。(略一停頓,語氣轉為冷淡)我寫了信,不知寫了多少封,但是有一封就足夠了,一切都是信引起的。
坦普爾 (對史蒂文斯)住口。
史蒂文斯 對,他帶雷德去正是為此。我說他是鑒賞者,就是這個意思。
史蒂文斯 (對州長)對,波佩伊那個人很討厭,就像惡的化身。小矮個兒,棕褐色頭髮,跟個蟑螂似的,瘦瘦的,黑黑的,一臉兇相。他還是個神經不正常的人,是個瘋子,患有陽痿症,這些情況,她也要對您講。
坦普爾和史蒂文斯剛剛進來。坦普爾還是第二場景的打扮,身穿同一件皮大衣,頭戴同一頂帽子,手拿同一個小提包。史蒂文斯的衣著與第三場景完全相同,他帽子拿在手上。二人朝辦公桌兩側的椅子走去。
史蒂文斯 說下去,坦普爾。
坦普爾 (口氣生硬地)為此他娶了我。同一件事,難道要他償付兩回嗎?而這種事,償付一次都恐怕不值得吧?
州長 讓她說吧,蓋文。
史蒂文斯 (對坦普爾,溫和地)對,全是信引九*九*藏*書起的,她只要告訴州長事情如何到那一步就行了。
坦普爾 我想了解一下我應當講到什麼程度。
州長 我能向您提個問題嗎?
州長 您從遠方來,太太,又是凌晨兩點鐘。這恐怕不是沒有緣故的。是什麼促使您走這一步,毫無疑問,您比我更清楚。
坦普爾 兩美元,對。可是,為什麼講這麼多呢。全部真相,我最好一下子全倒出來。(她像跳水之前那樣深呼吸,接著說道)兩美元,這是南茜·曼尼戈的牌價。然而我呢,也在一家妓院住過,到那兒一次顯然貴得多。(她住了聲,身子僵直不動,看著兩個人。繼而,她淺淺一笑)非常高貴的夫人,對不對,承認這種事兒?我們這些上流社會的女繼承人,我們就是這樣子。(沉默)不管怎樣,我跨越了這一步。現在,這算完了,我再也停不下來,也退不回去了,現在非繼續不可了。(沉默)你們為什麼一言不發?幫幫我呀,說說話呀。要不然,就到這個州各處呼喊,重複我剛說的話,好讓所有長了耳朵的人全聽見我絕不會相信的事情。(州長默默地注視她。她要向州長做個哀求的動作)我得走到哪個地步呢?在安居樂業,在遺忘和平靜中生活了八年之後?必須走到哪個地步,您才能被打動,才撤回判決書,而我們也終於能回家睡覺,或者試圖睡個好覺。對,要我講什麼才算蒙受足夠的恥辱,您才能同意滿足我的願望!
坦普爾 有必要,有必要。那個星期一早晨,南茜還醉醺醺的,銀行門口已經有五十來個人等候,剛一開門,她就突然冒出來,徑直衝開人群,向那職員喊:「喂,白人,我那兩美元在哪兒呢?」那銀行出納轉過身來,抬手就打她,將她扔到人行道邊的污水溝里,還狠命踢她,企圖壓住那一再重複的聲音:「我那兩美元在哪兒呢?」眾人終於明白了,就阻止他再踢這女黑人的嘴:她的牙齒掉了,流著血,但一直在結結巴巴地說:「您欠我兩美元,是半個月前那次,後來您還來過……」(她住了口,雙手捂臉,待了一會兒才移開)好吧,應當全講出來。剛才說到哪兒啦?
州長 等一等。您說什麼?「他們兩個走後」?(州長和坦普爾對視。坦普爾沉默不語)我可以這樣理解吧:那個波佩伊也在房間,看著雷德和您……
坦普爾 因為她瘋了!
坦普爾注視州長,史蒂文斯微微打個手勢,沒讓他侄媳婦瞧見。在肅靜中,戈旺進來,因在身後而坦普爾看不見,他在門口站住不動,繼而閃身半躲在窗帘後面。
坦普爾 我是被她殺害的孩子的母親,為什麼還要請您救她呢?就因為我寬恕她了!
州長 那孩子確實是戈旺·史蒂文斯的嗎?請原諒,太太。
坦普爾 (在煙灰缸里掐滅香煙,又挺起身。她講話的聲音生硬,頗不連貫,但是表面上並不顯得激動)一個妓|女,吸毒成癮,無可救藥,該永世下地獄,活在世間,也是為了有一天作為兇手死在絞刑架下。一個墮落的女人,只是在那一天才引起她同胞的注意:那天她倒在污水溝里,侮辱一個白人,而那白人用腳要踢掉她的牙齒,要把她的叫罵聲堵進嗓子眼兒里。您還記得吧,蓋文,那人叫什麼來著?
州長 我不明白。
史蒂文斯 我來告訴您事情的結尾吧。早在頭一個孩子出生之前,她就發現丈夫根本沒有寬恕她,也不肯接受她的寬恕,認為娶了就做到了仁至義盡,要求她不斷地表示感激。她從而明白一切全完了,她的過去要始終壓在他們頭上。頭一個孩子出世的時候,她還是看到了希望,這便是她孩子的清白,至少是屬於她身上的一部分,而又沒有沾上她的罪惡。對這一部分,她終於能忘我,全心全意地奉獻自己。這就好像同上帝的一次休戰,她這方面同意忍受一切,放棄一切,甚至放棄最簡單的歡樂,只要無辜的孩子不受玷污,不受恐怖的侵害。她這樣犧牲自己,反過來只希望上帝的表現,也至少像個上流社會人士。
坦普爾 如果您告訴我已經掌握的情況,那我就會知道應當談的餘下的部分。
史蒂文斯 有必要。您還不知道全部情況,而且……
坦普爾 她沒有什麼好講的,她無非是一個墮落成娼妓和吸毒的女人,是我和我丈夫把她從污水溝里撈出來,讓她給我們的孩子當保姆。她殺害了其中一個孩子。明天就送她上絞刑架了。而我們,我是指她的辯護律師和我,我們來這裏請您救她一命。
坦普爾 現在我們不談死亡,我們說的是恥辱。南茜·曼尼戈痛苦的不是恥辱,她僅僅因為要死了而感到痛苦。就是為了讓她免遭這種短暫的痛苦,這種無關緊要的痛苦,我才在這凌晨兩點鐘,帶著坦普爾·德雷克和她的恥九_九_藏_書辱來見您。
史蒂文斯 您完全了解。是您丈夫的虛榮心將一切全毀了。弗吉尼亞的一個大貴族坐在浴室里忘記關門,被人偶然撞見,他不是出於虛榮心,又怎麼會難過呢?不,寬恕,這不是他們要的東西,在他看來,那還不夠好。他可不接受對方的寬恕,剛過一年心裏就開始嘀咕,他是否真是孩子的父親。
州長 (對坦普爾)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坦普爾 關在孟菲斯城的一家妓院里,不要忘記這一點!
坦普爾 蓋文!
史蒂文斯 最好還是對他講了,坦普爾。人總不能在謊言中生活八年。
坦普爾 我原以為講過了,我寫了信。後來,我給寫信的那個男人死了,我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過上規矩的生活,至少我認為自己規矩了。我生了兩個孩子,為了找個說話的人,我僱用了另一個妓|女,她也過上了規矩的生活。我甚至把信的事兒也置於腦後了,直到有一天,信又出現了。於是我發覺不僅沒有忘記信,甚至也沒有變規矩……
州長 我盡量幫您。我知道坦普爾·德雷克是什麼人。一名年少的女學生,八年前的一天早晨離開學校,對不對,和夥伴們乘一趟專列,要到另一所學校看足球賽。可是在旅途中她從車上消失了,六周之後才在傑斐遜重新露面,作為傑斐遜城一件凶殺案的證人。而指認她上法庭作證的那位律師的當事人,當時人們就得知,正是劫持她,並在那段時間囚禁她的人。
坦普爾 (對史蒂文斯)親愛的蓋文叔叔!對,對,這些情況也一樣,是我要講的。實在是不走運,我連受肉|欲吸引的託詞都沒有。儘管陽痿患者,有時候也挺迷惑人,尤其是當……不過,受迷惑的不是肉體,不是和善溫柔的、值得原諒的肉體。有什麼關係?我選擇留在兇手身邊,就好像我離不開,是的,就好像我離不開他。他把我帶往孟菲斯,我就乖乖地跟他走。他把我關進曼奈爾街的那家妓院里,如同關進西班牙修道院的結婚十年的妻子,由一個鷹眼的老鴇看守。她比任何鴇母都有預見性。她出去時就由一名黑人女僕把門。她去所有老鴇下午都要去的地方:到警察局交罰金,或者請求保護,或者到銀行,或者到其他妓院;她出去了倒也不錯,因為女僕開門進來,我們就可以(她遲疑了一下,接著急速地)說說話。我有香水,能隨意用,當然了,全是老鴇選的,味兒挺沖,還真不能隨意灑,不管怎麼說,我有香水用。波佩伊還給我買了一件皮大衣,可是不放我出門,又能在哪兒穿呢?不管這些!反正我有大衣、浴衣和內衣褲,全是按照波佩伊的眼光挑選的,並不全合我的意。要知道,他願意我高興。不止高興,他還非常願意我幸福。我們終於到了關鍵地方,現在既然有此必要……
史蒂文斯 忘記了。他是銀行出納員,對不對?(對州長)他有意賣弄品德。(對坦普爾)可是,您有必要講這些嗎?
坦普爾 他走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坦普爾 (站起來,說話口氣越來越激烈)哼!至少這一點是清楚的,我可以向您解釋。同這個訛詐者在一起,我終於得到了休息。是的,休息,再也不考慮名譽、體面、崇高的情感。過了六年寬恕和尊貴的生活之後,我終於遇見一個根本不在乎這兩樣東西的男人。一個非常果斷的男人,又殘忍又粗暴,毫無道德可言,在這方面可以說達到了純潔和完整的程度。總之,一個根本不考慮彌補或者忘卻的男人:假如我求他寬恕,他就只會揍我,把我扔進水溝里。因此,同他在一起我就能安心。對,安心,能確信我即使被扔進水溝里,即使被他往死里打,也絕不會有什麼事情要他寬恕我。唔,我並不是願意跟隨他,而是附在他身上逃走!
坦普爾 主哇!主哇!
州長 你們的愛情?雷德愛您嗎?
州長觀察她,她也注視州長,同時小口小口吸煙噴出來。
州長 為什麼您不把他帶來呢?
州長 對。告訴我們為什麼。
史蒂文斯 尤其是心高氣傲的一個男人。
州長 不管怎樣,先對我談談她吧。
史蒂文斯 是的,謝謝。
坦普爾 人為什麼要罪惡的東西?當然是因為人喜歡罪惡,勝過喜歡其他東西。不管怎麼說,應當相信,當時我就喜愛罪惡,勝過喜愛任何別的東西。我願意隨那青年走,而他只能討我五分的歡心。
州長 是情書嗎?
史蒂文斯 謝謝您接待我們,亨利。
州長 (注視著坦普爾)那九*九*藏*書好,向我談談南茜·曼尼戈吧。她叫這名字,對不對?要不然,她是怎麼拼讀的?
坦普爾 自然死的,我是說符合他的天性。他溜進妓院後面的小街,攀登落水槽要進我房間的時候,被人從一輛汽車裡開槍打死了。不錯,我們秘密約會,是瞞著波佩伊的頭一次約會。是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們還以為得手了,騙過了波佩伊。我們想單獨見面,只是我們兩個人,而先前那一次次相會,每次都不是單獨的。我們終於有一次愛情的約會。愛情如果有可能存在的話,如果有意義的話,那麼除了在沒有恥辱之感、默默的廝守中彼此心領神會,還能意味什麼呢?在知道雙方裸體的時候並不相愛。知道雙方裸體,而同時又有人看著您。因此,我們要單獨相會,至少有一次,哪怕只一次,忘掉一切與我們愛情無關的事情……
坦普爾 (極其自然地)不錯,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為什麼我就不能停止說呢?這應當很容易呀。停止說謊,完全像停止跑步,停止喝酒,或者停止吃糖一樣,因為已經厭倦了。然而說謊,就好像不知厭倦似的。好,我還是要告訴您,我僱用南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就是,我需要找個人到我家來說說話。(停頓)現在,我必須全說出來,以便讓您了解為什麼我需要她,為什麼非常高貴的坦普爾·德雷克-史蒂文斯,只能找一個黑人妓|女尋求共同語言。
坦普爾 對。您一定聽說過訛詐。那些信,兩年前又出現了。如何買回來呢?坦普爾·德雷克不是別人,她要把信買回來,所想到的頭一個辦法,當然是提供另一批信的材料……
州長注意觀察她。史蒂文斯也同樣。他們等待著。坦普爾定睛看著州長,但是目光沒有挑釁的神色,僅僅心懷戒備。
坦普爾 嗯,會的!現在,就讓我講述吧。(停了一下)勞駕,請給我一支煙。(州長遞給她一支煙,她沒有點燃,就放在煙灰缸上了。冷場)說到我看見兇殺的場面,至少看見兇手的影子。兇手名叫波佩伊,他開一輛舊車,把我帶到孟菲斯。我完全清楚,自己有腿有眼睛,汽車無論穿過哪個城鎮的大街,我本來都可以喊人,可是我沒有那麼做。情況完全就像我未能同戈旺一起出去,或者汽車撞到樹上之後我單獨離去。是的,我本可以叫住一輛卡車、一輛小車,求人家送我去最近的火車站或者學校,再不然直接送我回家,送我回到我父親和幾個哥哥身邊,他們知道哪是惡,哪是善。然而我沒有呼救。我沒有做出來,不是沒有,坦普爾沒有做出來。我不得不選擇惡,也許是不知不覺。總之,波佩伊開著車,我留在他身邊,什麼也沒有講,眼睛直瞪瞪的,嘴上叼著煙捲。
州長 南茜說:「您已經欠了我兩美元……」
坦普爾 非常感謝。我的意思是,感謝用情書這個詞。事實上,每次他要來的時候,我都給他寫信。後來,他們兩個走後也寫信。還有幾回,他們有幾天,沒露面……
坦普爾 (一直站著,剛才一陣激動而精力耗盡,現在身子搖搖晃晃,頗似夢遊者)9月13日。南茜,對,她一直愛我,現在還愛我,這一點我肯定。她尤其愛我的兩個孩子及其清白無辜。她關注整個這件事,什麼也不講,了解全部情況,就像對待自己所愛的人那樣,她由衷地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有一陣她以為我只是要給皮特錢,把信贖回來,恢復安寧的生活。然而,我需要另一種安寧,要在邪惡中,在罪孽的徹底垂聽中得到安歇。一句話,我要逃走,要跟皮特一起走,重新去過不道德生活的那種漫長空虛的日子。我將戈旺和巴奇打發走,約會皮特在我房間見面。南茜一旦明白我要幹什麼,明白我要出去,要帶走一個孩子,丟棄另一個,要同皮特那樣一個男人一起生活,她就想阻止我了。她先拿走我為出走準備的錢和珠寶首飾。(坦普爾身後一道幕布開始落下,燈光漸暗。現在,坦普爾要在黑暗中講話)那是9月13日夜晚,皮特已經來了,就在那兒,而我在這裏準備,卻不知道南茜還在窺視我們。她一旦明白我不惜一切代價非走不可,就想還能留住我、保護孩子和未來的辦法。她盲目地尋找,還一心一意地為我好,但是什麼辦法也沒有想出來,除非……唔,對,我可以肯定她在暗地裡,躲在門后偷聽我們說話。在那天夜晚,她發現我渴望作惡和遺忘,帶著我甚至不再惦念的孩子奔向墮落。就在那天夜晚,她構想出一種瘋狂的、可怕的而又無辜的舉動!那天夜晚,對,9月13日,南茜窺視我們,窺視我和皮特……
州長 設想一下這位置坐的不是我,而是他。
坦普爾 要知道,我本可以隨時順著落水管滑下去,我只是沒有那麼做。只有晚間我才走出房間,波佩伊來接我。那輛汽車窗戶緊閉,有柩車那麼大,他和司機坐在前面,我和老鴇坐在後面,在紅燈區的街道上行駛,每小時六十邁到八十邁。我所看見的,也僅僅是紅燈籠照明的這個街區、這些小街道。波佩伊甚至不准我見妓院里的其他妓|女,不准我在她們幹完活兒之後數錢的工夫或者什麼也不幹、躺在床上等待的時候,同她們坐坐,聽她們講講如何幹這一行。(她又住口,繼而她臉上呈現驚訝或驚奇之色,接著說道)於是我想到我們的宿舍和學校。同一種年輕女子的氣味,都在想男人,但不是想一個男人,不是想這個或那個男人,而是籠統地想「男人」。那些女人想的時候更平靜,僅此而已。總之,她們坐在暫時空出來的床上,談論干那一行的艱難,情緒不那麼激動了。不過,她們不是同我討論,因為我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獨自關在房間里,沒有事兒干,就穿上皮大衣、顯眼的三角褲和花花綠綠的浴衣,在屋裡炫耀。可是沒有人看,屋裡只有六尺高的一面大鏡子以及摸著我的綢內衣咯咯笑的黑人女僕。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房門始終關著。對,與外界隔絕,在尋歡作樂的罪孽的腹心絕對安全,如同在潛水艇里,沉到二十深的海底。唔!對,波佩伊願意我高興,您應當明白。可是我呢,我還想多要點兒什麼東西,不只是高興就完了。正像那些妓|女姐妹所說的,我必須千方百計墮入情網。https://read.99csw.com
坦普爾 我們到這裏來,真的是為了救南茜嗎?我不知道,不知道了。我倒覺得,我們來叫醒您,是要您給我一次感受痛苦的合法機會。您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不是因為某種具體的事而痛苦,而是單純的痛苦,像人呼吸那樣痛苦。既然如此,要我丈夫來做什麼呢?
州長 (對坦普爾)好,繼續講吧,史蒂文斯太太,把事情講完。已經談到書信了。
坦普爾 (順從地)對。在使館舉行婚禮,隨後又在克里蓉舉行招待會。且不說買了一輛新車,還在費拉角買了一座摩爾風格的別墅。總之,應有盡有,以便抹掉在美國的那段過去。然而事實上,我們是依賴別的事情來抹掉過去,以為只要結婚,只要舉行婚禮就夠了。只要我們二人跪下祈禱「我們犯了罪,寬恕我們吧」,於是就有了安寧、遺忘、愛情,有了直到那時我搞糟的一切。(她又遲疑了,繼而接著說,但話語簡短而連續不斷了)愛情……也許這個詞很恰當,對不對,然而我們也想到,兩個人結合,除了相愛,還有別的原因,還有把我們連在一起的那場悲劇:我們都受過對方的損害。我還寄希望于比悲劇和愛情更有效的東西:寬恕,以便保持二人長久結合。對,我希望彼此寬恕。然而實行起來,寬恕對方也許容易,接受對方的寬恕則很難。
州長 墮入情網?
史蒂文斯 不管用什麼辦法,真應該把他滅了,就像碾死一隻蜘蛛那樣,用巨足一下將他踩扁。因為,他並不是讓她賣淫。噢!不是,他沒有把她賣掉。指控他犯下這種粗俗的罪惡,那就是對他的侮辱。反之,他是個純粹主義者,也可以說,是個非常講究的鑒賞者。不,他並不賣她,而是給他的僕人。
州長 我明白。他掌握信,就向她訛詐。
史蒂文斯 對。(州長注視坦普爾,坦普爾卻一言不發了)她是指那個年輕人,就是波佩伊……
坦普爾 誰呀?
史蒂文斯 好吧。(對州長)試想一下,深孚眾望的青年戈旺·史蒂文斯的形象,他們在美麗街區的新住宅,他們的入會極難的俱樂部以及在最著名的教堂里的專座。接著,兒子出生了,家族的繼承人,他們僱用了南茜,她是保姆、家庭教師、修女、頂樑柱,隨您怎麼稱呼她都行。(對坦普爾)對不對?好了,坦普爾,鼓起勇氣!
坦普爾 她不拼讀。她不能拼讀。她不識字,也不會寫字。你們要絞死的人,就是用這個名字,也許這不是她的真名實姓。然而,她被絞死之後,這一細節就無關緊要了。
州長辦公室一角,3月11日至12日深夜約兩點鐘。一張龐大笨重的辦公桌,平展展而光禿禿的,上面只擺著一個煙灰缸和一部電話機。辦公桌後面有一把高靠背扶手椅。扶手椅後面上方的牆壁上,掛著州徽:一隻鷹、一架天平,在背景的旗幟上也許還有拉丁文的一句格言。另外兩把椅子,大致相對,擺在辦公桌的兩端。辦公桌佔據舞台的前半部分的右側,正如第一場景的法庭,佔據舞台前半部分的左側。
坦普爾 (現在顯得疲憊不堪)對,我是公主,她是貼心人。家裡沒有男人的時候,她就聽我講,聽我把幻想的事情高聲講出來。您能想見這種情景:在漫長的午後,兩個從前有罪孽的女人,在寂靜的廚房裡邊喝可口可樂,邊往外翻騰還記憶猶新的往事。(對州長,終於邊流淚邊說)有個人說說話,先生,我們二人都有這種需要!找一個人,不是為了談話,或者對您的話表示贊同,只是讓他待在那兒,默默地傾聽。殺人兇手、瘋子、縱火犯,如果有個人聽他們講述,也許他們就會安安靜靜地待著!噢!現在讓我安靜點兒吧,讓我安靜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