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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說法 三

第二篇 說法

馬祖和百丈走在一起,看見有野鴨子飛過,馬祖問:「是什麼?」
慧能禪法關注的是「當下」,再具體說,就是「當下這一刻」,吃喝拉撒、行住坐卧,以率真的直心度過每一個「當下」,這就是禪,這就是修行,這就是佛心,這就是佛國凈土。對這一點慧能在後文還有說明,不過這裏既然講到馬祖,就提一樁馬祖的著名公案,這樁公案或許是對上述慧能禪觀的一個有益、有趣的註解,大家也順便看看自己能不能由公案而開悟。
第三,無所求行,就是教人無欲無求。達摩在這裏秉持著印度古代傳統,認為人之所以在輪迴里承受無盡之苦,都是慾望惹的禍。只有斷絕了慾望才有望獲得解脫。古代印度講慾望偏重於性|欲,前文介紹過的「不凈觀」主要就是針對斷絕性|欲而設的。當然也有更極端的做法,日本密宗的鐵門海就曾經「欲練神功,揮刀自宮」。順便一提,他心目中的神功就是在死後可以肉身不腐——這是一項很艱難、很精緻的技術活兒,他確實做到了,屍身披著紅色袈裟、戴著金冠被供在寺院里供人膜拜,雖然模樣有點兒嚇人。慧能據說也是死後肉身不腐。Discovery 有一部紀錄片,介紹日本的四位肉身不腐的高僧,同時還介紹了技術手法,有毅力的朋友可以找來這部片子好好學一學。只要有堅強的毅力,有按部就班的科學方法,再有一點點運氣,你或許也可以做到。
馬祖說:「怎麼去也?」
百丈陪著馬祖,突然有野鴨子飛過。馬祖問:「是什麼?」
有人一定會問:「出家了難道就什麼都沒有了嗎?寺院生活一樣是很社會化的呀。」是的,在很多時代里寺院都擁有大量的產業,甚至有許多至少在名義上屬於寺院公共財產的東西也已經變成了僧侶們的私有財產,一些有權有勢的僧侶甚至連奴婢都有,律宗的祖師爺道宣和尚專門規定過富有僧侶之私有財產的繼承法則。那麼,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這算出家么?或者這樣來問:這樣的出家還有多少出家的意義呢?
維摩詰是佛陀時代的一位印度大款,而且結交權貴,手眼通天,經常流連在娛樂場所,吃香的、喝辣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麼一個人,怎麼看怎麼像一個反派,至少也要像賈寶玉一樣風流頓散,落了個茫茫大地真乾淨,然後遁入空門,覺今是而昨非,成為佛門故事里的一個改造樣本。
《維摩經》還給慧能的佛學革命提供了另一個理論武器——慧能不是說「定慧等」么,完全脫離了幾千年的禪定傳統,他這個標新立異其實在《維摩經》里也是有依據的。
你明白了什麼嗎?
一行三昧者,於一切時中,行、住、坐、卧,常直心是。《凈名經》雲: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莫心行諂曲,口說法直。口說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於一切法上無有執著,名一行三昧。
志誠說:「他老人家時常教導我們穩定心神,入靜打坐,一坐就坐好久,不許躺下。」
第四,稱法行,就是時時處處都要遵循佛法的要求,以實踐與義理相契合。這一項是帶有總結性質的。
文字問題之後是個義理問題。從這裏來看,慧能似乎是相信中國古代的性善論的,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但現代心理學家已經不會再把這個說法當真。試想一下,一顆沒有造作、沒有遮掩的心都會幹出什麼來呢?大概就要依據本能行事了。如果這個「心」不是指人類本能的話,那就是每個人都有一粒如來的種子深深地藏在心底最深處,只有在他拋棄了所有偽飾之後,這粒種子才能發芽、生長、顯露。——這粒種子,就是佛家所謂的「如來藏」,雖然各派解釋各異,但大體上和佛性是一回事。慧能在講《維摩經》「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的時候,仍然守著前文介紹過的佛性論的觀念,而更進一步的是:要想發現這粒種子並不一定需要出家;再進一步的是:完全聽憑這粒種子的指引,怎麼想的就怎麼做,這才是一行三昧,坐禪的那種活兒不叫一行三昧。
看來人的好奇心實在是修行的禍害,馬和尚終於忍不住了,問懷讓道:「你磨磚到底要幹嗎呀?」
維摩詰的這個意思很合中國傳統的「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的說法,好處是把修證從形式主義流弊引向了內心的主觀解脫,壞處是讓不少在名利熏心的權力場上打轉的傢伙也能公然擺出一副禪意人生的嘴臉,太過噁心。
馬祖突然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猝不及防,疼得要死。馬祖說:「你怎麼又說『飛過去也』?!」

磨磚做鏡,坐禪成佛

所以慧能說,他的方法是針對上等根器之人的,這話真是一點不錯。九_九_藏_書但這不意味著第一種方法就造不出大師來——老舍說自己練習寫作的方法就是天天練筆,寫不出來也要硬憋。
慧能繼續發揮說:
《維摩經》這裏反映了印度佛教中大乘與小乘的一個區別:小乘佛教是強烈主張出家修行的,而大乘佛教則反其道而行,尤其在大乘初期,信徒們主要都是在家的居士。所以大乘信徒可以用錢財布施,而標準的小乘信徒卻是一分錢也沒有的。
這可能各人有各人的答案,但我想多數人會傾向於慧能的教學方式,畢竟我們都覺得有感而發、真情流露、不加雕琢的文章才有可能是好文章。但事實上,這兩種方法各有優劣:第一種方法雖然很難培養出文章大家,甚至反而會起到制約文學天才的作用,但大多數人受過這樣的寫作訓練之後都能寫出雖然談不上多好、卻也中規中矩的文章,而慧能的教學方法雖然能讓天才冒頭,能培養出文章大家,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卻意義不大,一年級只會寫流水帳的到五年級還是照樣寫流水帳。
百丈說:「飛過去也。」
懷讓這番話就是直承慧能的觀點而來的,佛也好,禪也罷,都不是坐出來的。坐禪易生執著之心,而體悟佛性最忌心有執著,所以坐禪修佛正是南轅北轍。懷讓還很振聾發聵地說:「坐佛就是殺佛!」
慧能說:「這是病,不是禪。長時間坐著只能憋屈著身體,這對悟道能有什麼好處?」
現在,我們把《壇經》和《景德傳燈錄》這兩段結合起來看,慧能的邏輯是:人如果長坐不動,除了容易得腰椎病、頸椎病之外不會對人有什麼好處,生物的本性就是會動,一動不動那是石頭,而石頭是不能悟道、不能成佛的,人要是模仿石頭的樣子希望能由此悟道成佛豈不是緣木求魚?
善知識!又見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凈、不動不起,從此置功。迷人不悟,便執成顛,即有數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錯。
凈土不止西方才有,東方也有凈土,天上也有凈土,還有許許多多其他宇宙里的凈土,只是老百姓們就是一門心思嚮往西方,大概是因為佛陀是西方人吧。
這個專業名詞叫做「一行三昧」,不同佛經的解釋有些出入,大體來說就是坐禪入定體悟終極真理,弘忍就是這麼教的,神秀在北方也是這麼講的,可慧能完全否定了這個意思,自己給作了一個嶄新的解釋:「所謂一行三昧,就是說在任何時候,無論是行、住、坐、卧,始終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這個文字錯誤到底是怎麼回事,或者這是不是一個文字錯誤,不大好說。也許是抄寫的人把「直」抄成了「真」;也許給慧能讀《維摩經》的人看花了眼,把「直」讀成了「真」,慧能也不識字,就這麼記下來了,等他成了老師之後學生們也不敢糾正;也許慧能是故意把「直心」改成「真心」,因為這更能強調出本心的真實無邪、無作偽、無遮掩、無執著,是佛性的直接表露——從他的一貫主張來看,最後這個解釋是很合情合理的,況且「直心」與「真心」本來也沒有多大的差別。
《維摩經》是把入世的行為往出世的一面解釋,而流風所及,也有人便因此把佛教的出世往入世的一面解釋。特立獨行的思想家李贄在《焚書》里說:人們都說佛是戒除貪念的,照我看,佛比誰都貪。正因為他所貪者大,所以世人那點兒凡俗之樂根本就沒放在他眼裡。不但釋迦牟尼這樣,就連孔子也是這種人,不受妻兒老小的牽絆,也不受名位利祿的牽絆,視富貴如浮雲,所以孔子名為在家,實為出家。所以我說釋迦牟尼是離家而出家的人,孔子則是在家而出家的人。
懷讓說:「磚頭不能磨成鏡子,難道坐禪就能成佛?」
但是,《維摩經》顛覆了這個說法,把唯物主義的西天凈土變成唯心主義凈土了,說只要你內心清凈,就能見到佛國凈土。也就是說,凈土並不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世界,而是主觀意識的產物。這也有理,想想第歐根尼整天就在一隻木桶里生活,當亞歷山大大帝提出可以滿足他的任何願望的時候,第歐根尼只是淡淡地說:「那就請你讓開些,別擋住我的陽光。」——如果你的心能像第歐根尼一樣「凈」,又哪會在意是不是住得起房、看得起病、上得起學、退得起休這些無關痛癢的俗務呢?第歐根尼的住房條件、醫療和社會保障遠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差,可他還不是活得比我們每個人都幸福?
《景德傳燈錄》里有一段記載,說神秀的弟子志誠被派來聽慧能說法,慧能問他:「你老師都教你們什麼呀?」
維摩詰錦衣玉食,流連於風化場所,再看看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把別人花在娛樂上的時間全都拿來打坐了。兩人的對比很是鮮明,照常理說,維摩詰應該感到害臊才是,可人家維摩詰不但沒有一丁點兒害臊,反倒批評起舍利read.99csw•com弗來:「舍利弗,嘿嘿嘿,說你的,醒醒,醒醒,打坐有用嗎?別白費力氣了!」
「禪」的繁體字應該是「禪」,上邊是兩個口,但我們會看到很多禪宗寺院招牌上的禪字都把兩個口換成了像簡體字一樣兩個點,古來如此,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坐禪需要閉口,所以禪師們冒天下之大不韙,把祖國文字給擅自簡化了。
壁觀在前文已經介紹過了,就是傳統瑜伽的禪定功夫,一動不動地打坐,據說達摩一坐就是十年不起,把影子都烙在牆壁里了。那麼按照慧能方才的說法,達摩老祖這是大錯特錯、誤人子弟。——隨著慧能禪風的流行,越來越多的人不做面壁的辛苦功夫了,但弟子們也不是一刀切的,有一位慧能的徒孫(百丈懷海的弟子)去了越南,在一所寺院裏面壁數年,始終靜坐不動、一言不發,由此開創了越南禪宗的面壁派,這一派也從他的法號叫做無言通禪派。不知道達摩老祖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會不會感到一點欣慰?
這段是說:迷妄的人執著于現實世界里眼見耳聞的事物,對一行三昧的理解也偏執得很,他們以為一動不動地專心打坐,消除一切妄念,這就是一行三昧。如果真是這樣,一行三昧豈不成了石頭瓦片這類沒有生命的東西?這樣的坐禪只能越坐越糟。佛法的性質是流暢而無窒礙的,如果心裏有了執著,執著就會變成窒礙,這個人也就像是被繩子捆住了一樣。如果一動不動的打坐也能算正確的修行方式的話,維摩詰又為什麼會批評舍利弗呢?
馬和尚被懷讓給說愣了,當即改弦更張,作了懷讓的學生。這位馬和尚就是後來禪宗赫赫有名的馬祖道一,慧能的南宗禪就是到馬祖這時候才聲勢大震的。現在心靈雞湯類的勵志書常說的一個詞「平常心」就是從馬祖道一這兒來的。馬祖說的是「平常心是道」,這就是對慧能禪觀的一個非常妥帖的歸納。
維摩詰都批評了些什麼呢?大略而言,一是批評「修行必須出家」的觀念。古代印度的修行者是很流行出家的,無論是婆羅門還是各個沙門派別都講究出家修行,這也很有道理,試想你正在修行佛法,成就斐然,已經看破紅塵,證到涅槃的至高境界了,突然老婆哭著來找你,說因為家裡窮,交不起住院押金,兒子被醫院給扔到大街上了。你會怎麼做呢?就算是佛陀,他老人家會怎麼做呢?
慧能就是給佛教世俗化的進程添磚加瓦的一員大將。有了流行一時的《維摩經》的理論鋪墊,慧能越發大胆地挑戰傳統——他不是貶低禪定,而是根本否定了禪定;認為平日里直心而行的行、住、坐、卧都是修行,坐禪入定反而不是修行。

坐禪無用論

百丈回答說:「野鴨子。」
慧能接著《維摩經》來闡釋這個簡單的道理:如果你也能把握到和第歐根尼一樣的直心,那麼當下就是佛國凈土。
達摩法門,在面壁之外就是理入和行入。理入是從理論方面來說,指通過對佛法的理解來幫助坐禪,體悟真如佛性,解脫成佛;行入是從實踐角度來講,分為四項:
百丈這才有些省悟。
好了,話說回來,無論以早期的個體修行的形式看,還是以後來的寺院生活看,維摩詰先生都算不上一個修行者。可他卻告訴我們說:出家不出家不是看那些外在形式,而是看你的心。雖有萬貫家財卻無貪念,雖有妻妾成群卻無淫慾,這才是真正的菩薩行,真正的成佛之道。
這兩段看上去不像是同一件事的兩個版本,倒像是先後發生的具有連貫性的兩件事,講禪宗公案的書里一般都只選其一,這就很難看得明白。兩段結合起來看,似乎是第一次鬧野鴨子的時候馬祖就藉機以非常手段啟發過百丈一回,但也不知道百丈到底明白了沒有;第二次又鬧野鴨子,馬祖故伎重施,但百丈的回答還是老路,馬祖這才急了,問:「你怎麼又說『飛過去也』?!」百丈這才「似乎」明白了一點兒什麼。
慧能批判坐禪的形式主義,其實對我們普通人來說,形式主義意義重大。比如,我在《春秋大義》里講過儒家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搞儀式,儀式的意義甚至比義理還大。大家往往把義理放在第一位,說儒家講仁呀,講忠恕之道呀,乃至講以牙還牙、九世復讎,卻容易忽略儒家搞形式主義的禮儀在歷史上發生過多大的作用。
舍利弗身為佛陀親授的十大弟子之一,學習很用功,成績很好,素來享有「智慧第一」的美譽,還作了佛陀親生兒子的老師,這回卻在《維摩經》里當了反面教員。維摩詰的意思是:靠打坐、禪定來修行路太窄了,只要心裏想得開,在紅塵世界的紙醉金迷里也一樣可以成佛,這才是更高的境界。
再《五燈會元》版:
禍不單行,鄰居又氣喘吁吁地來找你,說這些天國王九-九-藏-書正在開大會,所以你兒子剛剛被醫院扔到大街上,就被警察拽上了車,聽說是要遣送回鄉。你心知肚明,以鄉下赤腳醫生的醫療水平,兒子回去了必然是死路一條。你會怎麼做呢?就算是佛陀,他老人家又會怎麼做呢?
看,慧能給的新定義和佛教傳統的標準定義截然不同,他總不能全是信口開河吧?多少也該有點依據吧?——確實有點依據,慧能接著引經據典給自己的新說找靠山:「《凈名經》上說: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不要嘴上念佛,心裏藏奸。那些把一行三昧掛在嘴邊卻不按直心而行事的人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只有以直心行事,對一切事物都沒有執著,這才是真正的一行三昧。」
馬祖問:「哪兒呢?」
馬和尚更奇怪了:「搞笑吧你!磚頭也能磨成鏡子?!」
按李贄的說法,佛陀出世是為了救世,孔子入世也是為了救世,因為所貪者大,所以可以輕易斬斷凡俗的那些小小貪慾。——這裏表現出來的正是中印思想的一個很大的區別,中國人更現實一些,儒家傳統又重,所以無論是在文化圈還是在老百姓那裡,佛教的世俗化在中國總是勢不可擋;印度人則更加超脫,修行就是修行。
懷讓不死心,問道:「你一門心思地坐禪,到底為了什麼呀?」
慧能批判坐禪,看上去是要彰顯「直心是凈土」,並且注重「當下」。天真爛漫、率性隨心,擺脫一切執著之念,才可以當下解脫,得見佛國凈土,這樣一看,坐禪顯然太過人為、太過執著了——腰椎病、頸椎病這些危險不說,要靜坐不動地待上幾個小時這得多大的毅力呀。慧能反對坐禪,是反對這種「刻意」和「著力」。就好像老師教大家寫作文,別的老師都說:大家要多背漂亮詞、多讀範文,要知道記敘文六要素,要熟悉議論文的論證格式,天天都要寫日記,有事沒事都要寫,寫不出來也要硬寫;慧能老師卻說:沒什麼規矩,什麼也不要背,有感而發就寫一段,寫不出來就不要硬寫。現在問大家:哪種方法更能訓練出好作文呢?
志誠多年來的精神支柱一下子遭到動搖,忙問:「那你說該咋辦?」
馬祖突然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猝不及防,疼得要死。馬祖說:「何曾飛去?」
懷讓一看:好小子,竟然不理我!好,我倒要看你理不理!
慧能拿來作依據的《凈名經》還有一個響亮的別名:《維摩經》,或《維摩詰經》,唐朝大詩人王維王摩詰的名字就是取自這裏,梁代昭明太子蕭統也自號維摩詰。《維摩經》是一部很流行的佛經,儘管在前文的慧能行歷裡邊沒看到《維摩經》的影子,但它確實也是慧能禪法的一個重要理論源泉之一。
這樁公案至少存在兩個版本,說法不一。先看《碧岩錄》版:
文殊菩薩這一來,就進了那間神奇的卧室,維摩詰便藉機引著話頭談論佛法,把一些流行的修行方式好好批評了一頓,文殊菩薩越聽越驚,越覺得這維摩詰好生厲害。

欺師滅祖,天理也容

第一,報怨行,是要人做到「逢苦不憂」。一般人遇到苦難了、遇到煩惱了,總會憂愁的,但是達摩告訴你:人生本來就是苦海,你過去造了業,現在就要遭受報應,這是躲不開的,坦然地承受報應就相當於對過去的行為負責,一個負責任的人是不應該有所抱怨的。
迷人著法相,執一行三昧:直心坐不動,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無情,卻是障道因緣。道須通流,何以卻滯?心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縛。若坐不動是,維摩詰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
百丈說:「飛過去了。」
慧能說:「有這麼一些人,指導別人坐禪,要人們在坐禪的時候專註于佛心,專註于清凈,一坐就是很久,一動也不動,以為這樣就能修行成功。那些糊塗人還就相信這套東西,拿糞土當寶石,比比皆是。這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凈土信念是佛教當中極有影響的一種,當初,東晉高僧廬山慧遠組織了一個白蓮社,社員們共同發願念佛,期望往生西天凈土,後來便形成了一個專門的凈土宗。
但是,事情不是這樣。據說他老人家也是一尊佛,化身在繁華世界里普度眾生,非正式地給佛陀打個幫手。所以他精通佛法,能言善辯,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有一次大家去佛陀那裡聽講座,維摩詰請了病假,問他生了什麼病吧,他卻說「因為眾生都病了,所以我也病了」。大家聽著不對頭,覺得這傢伙是不是裝瘋賣傻泡病號呀?佛陀心地好,派了文殊菩薩到維摩詰那裡探望病情,維摩詰心裏偷笑:「等的就是這個!」
——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文字問題:敦煌本《壇經》是把《維摩經》里的「直心」寫作「真心」的,那兩句話也就變成了大家比較九_九_藏_書熟悉的「真心是道場」和「真心是凈土」,只是有些版本在校勘的時候依據《維摩經》把「真心」改回了「直心」。
馬和尚說:「當然為了成佛!」說完又接著坐禪去了。
這才叫真正的唯心主義。「直心是道場」還容易理解,但「直心是凈土」卻有些驚人。
這些凈土呀、接引呀,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就像那個蜻蜓的故事一樣,已經到達西天凈土或其他什麼凈土的人沒有一個回來告訴我們。
比照之下我們會發現,行入當中的隨緣行是明顯和慧能禪法兩相契合的,而壁觀卻變成慧能極力反對的東西。我們往北方看,神秀卻是壁觀法門的繼承者,而慧能這裏所反對的「坐看心凈,不動不起」的禪定修行正是神秀所傳授、所倡導的。——現在我們說禪宗分南北,南宗慧能講頓悟,北宗神秀講漸修,這頓漸之別是南北禪法的根本分歧,其實我們會在後文發現:第一,頓漸之爭早在慧能和神秀之前就有了;第二,頓漸之別在慧能和神秀這時候並不那麼嚴重,甚至是不大明確的,兩人的根本分歧就是這裏講到的坐禪和反對坐禪的分歧。在這個分歧當中,神秀是延續傳統的一方,慧能是起而發難的一方。再者,嚴格來說,這也不能算是南禪、北禪的分歧,而是慧能一系和絕大多數佛教宗派的分歧,因為坐禪不止禪宗才有,前文講過,天台宗的止觀就是坐禪,其他宗派也講坐禪,甚至在佛陀之前的印度諸多宗派都講坐禪。所以慧能這番話看似針對神秀,其實打擊面要遠遠大得多。
坐禪需要閉口,況且,那麼多大德高僧教人坐禪,從古代一直教到現在,難道他們統統都錯了不成?難道他們統統都是在誤人子弟嗎?
慧能說:「如果我說自己有佛法可以傳授別人,那我一定是在說謊,不過我會因材施教、因地制宜地給人解除束縛。」
慧能在作名詞解釋,把一個老名詞賦予了新內容。
即便在日常生活里,形式主義發揮重要性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你的性格比較內向,你想讓自己更活潑、更合群一些,怎麼辦呢?你可以找心理醫生諮詢,可以買一些勵志書好好學習,但最簡單的辦法是:你天天都穿運動裝就可以了。如果你是個活潑的女孩子,剛剛找了份辦公室工作,你想讓自己的舉止顯得老成一些,同樣,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你天天穿西裝套群上班。至於在宗教活動當中,形式主義的意義更加重大,甚至遠遠大於教義。好比說佛教吧,如果全世界所有的佛經全都失傳了,對寺廟裡香火恐怕不會有一點兒影響,但如果修廟造像和各種開光呀、超度呀之類的儀式全不搞了,會有什麼後果可想而知。老百姓不會關心什麼深刻的教義,只要有個神來拜就好了。就算你宣揚的是無神論,老百姓一樣把你當神來拜。所以我們看佛教的歷史,教義永遠在變,高僧大德們永遠在爭論不休,只有燒香磕頭是永恆的。
看,打坐不但沒用,而且有害。這可是慧能大師說的。但我們一般對僧侶們的印象,比如電影、電視里拍到的寺院場景,和尚們總是要打坐的,如果有一點動態的話,那就是敲著木魚念經了。如果和尚不打坐,好像還真難想像他們每天都會做些什麼。
那麼,坐禪是否也是對人的一種束縛呢?
凈土宗的修行法門越變越簡單,簡單到只有一條:沒完沒了地念佛的名字。這位被念的佛就是我們最熟悉的阿彌陀佛。據說阿彌陀佛發過大願,要接引眾生到極樂世界去,所以凈土宗的信徒們天天成千上萬遍地念誦六個字:「南無阿彌陀佛」,期望以自己的願力和阿彌陀佛發生感應,兩下一合力,自己就到西天凈土去了。
真讓人感動呀!如果老百姓都能有這種覺悟,國家該多好治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老百姓實在住不起房、看不起病、上不起學、退不起休,總還可以念叨一下西天凈土好讓自己有個念想地活下去吧?
在古代印度,出家不是指進入寺院過一種新形式的社會生活,而是孤身一人拋棄一切,到森林里或者石頭縫裡找個地方進行苦修,所謂持戒也只是個人的事,沒有外界約束,全憑各人毅力。寺院是後來才出現的,佛陀就把弟子們組織成一個團體,在每年的雨季就待在一個地方不出門,稱作「雨安居」,一個很美麗的名詞。有了組織,就不再是單純的修行,而漸漸變為宗教了,宗教是一定需要社團組織的,也因為社團組織的集體生活這一新形式的需要而有了一些規章制度。從這個意義上說,出家授戒儀式就相當於新生的入學典禮,進了寺院以後要遵守的一些戒律就相當於學校的校規,寺院里也會有專門管紀律的和尚,就相當於學校里的教務主任。
懷讓一看,這小子上鉤了,便悠然道:「我要磨一面鏡子。」
懷讓沒走,在馬和尚眼前拿了一塊磚在石頭上磨。馬和尚繼續專心坐禪,懷讓也一直專心磨磚。
百丈說:「野鴨子。」https://read•99csw.com
大家可以想見《維摩經》的流行不是沒有道理的,那些有家有業的人既想加入修行者的行列卻拋不下親人和家產,這下可看到一個光輝榜樣了,原來坐擁金山銀海、整天醇酒美人的大款也能成佛呀!——大家要是多讀些佛經大概就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佛教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只要你從一部經書里找出一條理論,別人就能從另一部經書里找出相反的理論。如果你們去找一位高僧來作仲裁,這位高僧很可能會說你們倆全是錯的,然後給出他自己的「唯一正確」的答案。如果你們三個都是各持己見、信仰堅定的高僧,那麼這種爭執就很可能引發一場教派分裂——事實上許多教派分裂就正是這樣形成的。一說佛陀死後的第一次教團大分裂的契機就是大家就「僧侶在化緣過程中討錢算不算犯戒」這個問題爭論不清,從此佛教就有了上座部和大眾部之分。所以對信徒來講,最好一輩子只讀一部經(許多前輩高僧也正是這麼建議的),或者只讀一部經裡邊的一部分(因為一部經裡邊也會有自相矛盾的說法,古代印度的佛教大眾部就曾經重視論而不重視經和律,原因正在於此)。我們經常看到有些念過幾天佛的人在看見別人念佛的時候開口就說人家不對,主要緣由就在這裏。況且,學問上的分歧大家還會平等商榷,信仰上的分歧是很容易固執己見的。越是信仰深、修為淺、眼界窄,就越是如此。但眼界寬了也是麻煩,一部經可以受益終生,多讀幾部就會煩惱無窮,這就必須用信念來彌合教義了。
第二,隨緣行,意思和報怨行差不太多,是說人生的苦樂得失都是因緣聚合,買彩票中了大獎並不值得高興,吃豆腐崩了牙齒也並不值得懊惱。用《菜根譚》的話說,就是「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民族主義者們大可不必義憤填膺,因為印度還有一部《阿閦佛經》,說東方有個阿閦佛的妙喜世界,這般好、那般好,凡是現實生活沒有的好處那裡全有。中國人有嚮往西方的,印度人也有嚮往東方的,月亮總是外國的圓。
如果說達摩真是東土禪宗的始祖的話,那麼慧能的這番話真當得起「欺師滅祖」四個字了。
話說回來,《維摩經》這裡在它所處的時代里給出了一個革命性的見解:出家能成佛,居家也能成佛,涅槃境界就在世俗生活當中,這是慧能禪法的一個理論源頭。由此而來的是,慧能前邊引述《維摩經》的「直心是道場,直心是凈土」,哪怕你是一個正在金山銀海、醇酒美人當中打滾的大款,只要你是依據直心行事,那這就是在家修行的佛道,就是在凈土世界里的生活。
《維摩經》是大乘經典,主角叫做維摩詰,這個名字也許對很多人來說比較陌生,但他的卧室卻是人人都知道的。維摩詰有一間神奇的卧室,雖然只有一丈見方,卻無論多少人都坐得下——「一丈見方」就是「方丈」,後來禪宗寺院里住持的卧室就從《維摩經》取意,叫做方丈,再後來大家又用方丈一詞來稱呼住持(也就是住在方丈里的人)。
慧能最後這句話很容易被理解為謙詞,其實不是,慧能的佛學思想是「佛在自心,不假外求」,老師可以幫你找出你自己內心的佛性,但老師沒辦法把你本心之外的什麼佛法傳授給你。而老師的幫助就是「解除束縛」。

一行三昧·大款的成佛之路

所以世俗生活很容易成為修行的阻礙,所以不結婚,不生子,沒有財產,沒有住處,如果什麼都沒有了,你還會失去什麼呢?你還會「擔心」失去什麼呢?擺脫了一切的世俗牽挂,一個人才更容易潛心修行。
我們看凈土宗的說法,很有唯物主義精神:按照一般信徒的理解,在我們這個物質世界里當真存在一個西天凈土,那裡就是天堂,生活很幸福,住得起房、看得起病、上得起學、退得起休,天天念佛號就相當於天天去西天凈土的大使館磨嘴皮子,阿彌陀佛就相當於移民中介。
對坐禪的批判後來產生了一則著名的公案。南嶽懷讓是慧能的學生,看來是個上等根器的人,把老師那套法門學得不錯。這一天,懷讓去找一個姓馬的和尚。這位馬和尚正在勤學坐禪,很下功夫,不管有誰來找全不搭理,懷讓自然也吃了閉門羹。
慧能很肯定地說:「是的……」
達摩的生平事迹迷霧很多,但他的修行法門大略可以確定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四項基本原則。一個中心是壁觀,兩個基本點是理入和行入,行入又為四項,即報怨行、隨緣行、無所求行和稱法行。
馬和尚一聽,覺得不大對頭,禪也不坐了,過來向懷讓請教。懷讓便說了一番非常著名的話:「汝學坐禪,為學坐佛?若學坐禪,禪非坐卧。若學坐佛,佛非定相。于無住法不應取捨。汝若坐佛,即是殺佛。若執坐相,非達其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