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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說法 四

第二篇 說法

竺道生是唐僧那種學者型的高僧,天資高,用力勤,際遇好,所以成就也大,聲名也盛。據湯用彤說,竺道生的聲名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他常有獨到之論,而所有獨到之論中最出名的並不是那個一闡提能成佛,而是頓悟理論。
慧能說:「各位,佛法從來就沒有過頓、漸之分,之所以有頓悟和漸悟的說法,是因為人的資質有優有劣,佛法因材施教罷了。資質差的就得慢慢來,資質好的就適合頓修之法。等到修行者發現了本心,也發現了佛性。覺悟的人就會明白自己和佛原來是沒有差別的,覺悟不了的人就會永遠處在生死輪迴之中解脫不出。」

頓悟和漸悟,相容還是不容?

頓悟說並不是慧能的原創,在南北朝的時候就有了,原創大宗師當推竺道生(前邊講過的);而頓漸之爭也不是慧能之後才有的,在竺道生的時候就打得厲害了。
小乘愈嚴,大乘愈寬,已經把菩薩的標準定得那麼低了,人人都可以成菩薩,等而上之,人人都可以成佛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再往下發展發展,從人人可以比較苦難地成佛到人人可以剎那之間成佛,慧能就是這樣處在了這個脈絡的終點——再沒有更快捷、更簡單的了,總不能說每個人乾脆就是佛、什麼都不用修了吧?那樣的話,「人類」這個詞就該成為歷史了,我們現在的地球上一共有六十億的「佛類」。
那麼,要獲得這種大智慧,要覺悟,難不難呢?按照慧能的說法,這因人而異:資質差的人就得走漸修之路,慢慢來;資質好的人就可以藉著頓悟而一步登天。各位,想不想知道你們自己屬於哪種人呢,是碌碌之輩還是百年不遇的武學奇才?這很好檢驗,現在我就能告訴你們:對不起,很不幸,我寫到這裏已經快十萬字了,凡是一直讀到現在還沒能明心見性、頓悟成佛的人,當然不可能是百年不遇的武學奇才了!
這十個階段已經很不易了,但《兜沙經》說:這十個階段其實只是第一關里的十個小關卡而已,過十關斬十將連續打到關底,消滅了關底 Boss,這隻是打完了第一關而已,遠不是最後的通關。要想通關,前邊還有五關要過,這五關的每一關也一樣各有十個小關卡。——《兜沙經》堪稱現代電子遊戲的理論先驅。
不過不要緊,如來神掌也是可以慢慢來學的,而且慧能還告訴我們:如來神掌的秘笈其實就在每個人的心中,覺悟的人就會明白自己和佛原來是沒有差別的。這就是所謂https://read.99csw.com「佛在自心,莫向外尋」。
慧能說:「各位,定和慧為什麼是一回事呢?這就好像燈光一樣,有了燈就有了光,沒有燈就沒有光。燈是光的本體,光是燈的效用,名字雖然有兩樣,其實都是一體的。定與慧的關係也是這樣。」
但是,說難也難。小乘佛教對這滿街菩薩的盛況看不順眼,據小乘經典《大毗婆沙論》說,從人變成菩薩的過程要經過無窮無盡的時間,要感得所謂「三十二大人相」——這在前文講過一些,是說佛陀與生俱來的三十二種體貌特徵,《三國演義》說劉備「大耳垂肩,雙手過膝」就是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二。總之,這個從人到菩薩的過程絕對不比從猴子到人更快捷、更容易。
後來出了一部大具革命性的《兜沙經》,這部經雖然並沒有打破時間段的概念,卻提出在空間上存在著無數的世界,所以無論有多少佛都住得下。這就好像告訴我們說:中國並不是全世界,這世上還有無數的國家,每個國家都有總理的位子,即便每個國家在一屆任期內只能有一位總理,但國家的數目是無窮多的。
如果把大乘、小乘的這一分歧比作軍事集團的招兵買馬,大乘軍團的招兵政策是:有腿的就收,輕度殘疾也行;小乘軍團則是:輕功考核要勝過楚留香,劍法考核要勝過西門吹雪,意志考核要勝過郭靖,五官相貌要勝過小龍女。但教派發展絕不同於行軍打仗,從來是貴多不貴精的,象牙塔里的東西永遠會被人民群眾拋棄,而越是烏合之眾就越有滾雪球效應。所以,大乘在聲勢上終於大大壓過小乘也是情理之中的。
佛的唯一性在印度漸漸受到動搖,部派佛學開始提出在釋迦牟尼之前還有六尊佛,在釋迦牟尼之後還有一位彌勒佛,這就構成了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世佛的系統。但即便這樣,另外那七尊佛分屬過去和未來,各有各的時間段,在「現在」依然只有一位釋迦牟尼佛。這就像我們現在的國家總理一樣,在同一個任期內只能有一位總理,雖然過去有過去的總理,未來有未來的總理,但不可能有好多總理同時並存。
一提禪宗,大家很容易一下子就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眼花繚亂的機鋒公案,其實那些都是馬祖道一他們禪門後學搞出來的,越發展就越古怪,慧能這位祖師爺可從來不這麼說話,就算要打個比方,也都是連老婆婆都能明白的比方,現在這個燈和光的比方就是一例。
考究菩薩的原義,是read.99csw.com說釋迦牟尼即將成佛而尚未成佛的那個階段,後來這個概念不斷演變,直到大乘佛教把它拓展成凡是「發心向佛」、「行佛之行」的人都可以被稱為菩薩。這一來菩薩可就多了。——從這層意義來說,要作菩薩確實不難,至少比《兜沙經》給出的成佛歷程要容易太多了。
比較費解哦。再者,說到人們的資質,我們照常理來看,庸人肯定遠比天才要多,但慧能禪法後來大行天下,不但完全壓倒了神秀系,甚至幾乎使禪宗變成了佛教的同義詞,難道在我們祖國大地上真有那麼多天資聰穎之士么?
找樓又是另外一種情況:你可能一輩子都踏破鐵鞋無覓處,也可能明天早上就得來全不費工夫,決心和努力不但不管用,反而會起到阻礙作用,也不存在可以反饋給你的短期成果。這還能怎麼辦呢?只有一條路:順其自然。
人們流傳這個比喻,有時候也把牛變成了驢,《志公和尚大乘贊》說:「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騎驢覓驢。」所以呢,人要想悟道,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你去找那頭牛,踏破鐵鞋無覓處,某天突然被人點醒,低頭往胯|下一看,得來全不費功夫——剎那之間就這麼悟了,是謂頓悟。(「剎那」這個詞也是從佛經來的,是梵文的音譯,和沙發、吉普這類詞的性質相同。)
成佛原本不是這麼容易的。現在我們好像覺得佛教一直在講人人都有佛性、人人都能成佛,其實原本不是這樣。佛教早期只承認唯一的一尊佛,就是釋迦牟尼,其他人無論再怎麼修行也不會修行成佛的。從唯一的一尊佛到人人都能成佛,這中間是有著很漫長的革命歷程的;接下來,從歷盡千難萬險才能成佛到一念之間便可頓悟成佛,這中間也一樣有著漫長的革命歷程。
善知識!定慧猶如何等?如燈光,有燈即有光,無燈即無光。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名即有二,體無兩般。此定慧法,亦復如是。
但另一方面,慧能雖然並不否定漸修,卻明確反對坐禪,認為頓修和漸修雖然是兩套功夫,卻並非佛法有不同,只是針對不同資質的因材施教的不同方法而已,而坐禪根本就不是佛法——不但不是佛法,還是一條顯而易見的歪門邪道。然而,所謂漸修,不就是坐禪么?或者說,漸修當中最最核心的修行方法不就是坐禪么?慧能如果只反對坐禪,卻贊成漸修,那他贊成的到底是什麼呢?
《兜沙經》給出的這樣一條艱險而漫長的成佛之路足以把絕大多數人嚇回高老莊九_九_藏_書去。成佛既然太難,那麼,退而求其次,能修成個菩薩也不錯呀,這總不會很難吧?
剎那覺悟,慧能這是指出了一條成佛的捷徑,但按他的說法,頓修與漸修並不是佛法有不同的兩種,而是針對不同人的兩種教學方式。慧能看上去並不像他的徒子徒孫那樣把頓悟與漸悟截然對立起來——神會在洛陽無遮大會上就公然向神秀一系挑釁:「頓悟才是禪門正宗,漸悟乃是旁門左道。」
慧能的徒孫百丈懷海(也就是前邊講的那個野鴨子的故事里被馬祖道一險些把鼻子擰下來的那位)對這層意思有過一個很著名的比喻。當時有人問他:「我想成佛,該怎麼做呢?」百丈回答說:「就像騎牛覓牛。」——牛就一直被你騎在胯|下,你卻向外邊去找,自然找不到,只有向內反觀,才會恍然大悟:「哦,原來我要找的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呀!」
慧能所說的燈是體、光是用,對應前邊的定是體、慧是用,這就把傳統理論中定與慧之間的進階關係顛覆掉了,這就隱隱透出了一些頓悟的意思。接下來,慧能就該講到頓悟和漸悟之別了。
我們來對比一下。按照慧能的說法,見性成佛,我們需要尋找自己心中的那點佛性。這個尋找的過程大約就像尋寶遊戲,漸修的方法是:從第一個線索出發,歷盡艱險有了突破,找到了第二個線索,又歷盡了一番艱險找到了第三個線索,線索可能突然中斷,尋寶者不得不另外發現蛛絲馬跡,最後憑著用力勤,終於找到了寶物。頓修的方法則是:知道有寶物這麼回事,但也不費力氣去找,自己該幹嗎還幹嗎,吃飯喝茶,打牌聊天,有一天吃豆腐甭了牙,忽然開悟:我自己不就是那個寶物么!
這樣看來,慧能的徒子徒孫們實際上是把頓悟理論跨過了慧能,追溯到了竺道生那裡。
從心理學角度來看,渴望捷徑是人類永恆而普遍的追求,另一個原因是人們大多都會自視過高——當紅娘的人就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你覺得焦大和周瑞家的非常般配,但兩人很可能互相看不上。極端的例子就是這樣的一些人:眼高於頂,手低於腳,恥為人後,好為人師,所以天才學習班很適合他們。
順便一提,《兜沙經》的先驅地位還不僅是對電子遊戲而言。呂瀓說:印度本來的數字進位法並沒有一定之規,一般是七進位,而《兜沙經》一連串的十階段則反映了十進位的產生,而且表示數字十的末位的符號也由原來的一點變成了「〇」,後來通過貿易,從波斯、阿拉伯傳九*九*藏*書到西歐,發展成為世界通用的阿拉伯數字。
其實要跨出國界的話還能繼續往前追溯。訶黎跋摩的《成實論》歸納各家各派的十大根本分歧,其中第四項就是頓漸之爭,不過當時他們爭的是「現觀」是頓得還是漸得。所謂現觀,就是在實踐上領會「四諦」(「四諦」是佛教最原始、最基本的一個理論,這裏就不展開了。)
所以,慧能禪法雖然後來遍行天下,但坐禪的路子也頑強地生存了下去——現在的很多修行者還是要打坐的,畢竟儀式化和程式化都是宗教行為中最不可少的因素。
慧能說了,頓修與漸修並不是佛法有不同的兩種,而是針對不同人的兩種教學方式。是的,後輩們把頓漸大防搞得很厲害,好像這是南能北秀的第一大區別,但慧能顯然是承認漸修的。
如果只從難易程度來看,蓋樓和找樓哪個難、哪個易,還真難說。心理學告訴我們:人們完成一個目標取決於兩個因素——目標難度和目標承諾(所謂目標承諾就是你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能下多大的決心),而在目標的設置上,中短期的、有定期反饋的目標要比長期目標更有效。比如蓋樓,你預期一年之內蓋一座十二層的高樓,每個月蓋起一層,在每個月的月底可以檢驗自己的短期成果,受到短期成果的鼓勵之後再進入下一個月的工作階段。但是,如果你的目標不是十二層的高樓而是萬丈高樓,甚至這輩子蓋不完還要下輩子、下下輩子接著蓋,有多少人能堅持下來呢?所以這樣一種坐禪修佛之路尤其需要無與倫比的信念——也就是無與倫比的目標承諾,以目標承諾之長來補目標難度之短,於是信念便被提到了首要的地位,所謂心誠則靈是很必要的。
按照小乘佛教原本的說法,釋迦牟尼從凡人到成佛一共經歷了十個階段。這就好像一個平民百姓先在一座工廠里經受基層鍛煉,表現不錯,被提拔為班組長,然後一步步往上升,經過無數次的挫折打擊,但遇挫每強,歷經十大升遷,終於成功地作了國家總理。
說不難確實也不難,看看菩薩的數量就能知道個大概,而且,印度當初是有很多活菩薩的,不是手持凈瓶的觀音菩薩那種,而是,很多確確實實有史可考的佛門活人都是菩薩,老百姓們走在大街上經常就能遇到一兩位菩薩。就算是我,如果乘坐時間機器飛到古代印度,我也很容易就能混上一個菩薩頭銜。

燈和光

佛家教人覺悟,在用詞上有時候單用「覺」字,有時候單用「悟」字,有時候九*九*藏*書兩字連用,都是差不多的意思,這又是有佛教根源的常用詞。我們現在用「覺悟」這個詞已經很世俗化了,實際這本是指「無上正等正覺」,如果按梵文的音譯,就是大家熟悉的《心經》里的「阿搙多羅三藐三菩提」,是最高智慧、終極真理。
這就給後來打開了一個方便法門,但話雖如此,總理的位子確是有了,但絕對不是稀缺資源,無論是誰,只要夠格就都可以當上總理,然而,從平民百姓爬國家總理的路程依然是充滿艱難險阻的。
但話分兩頭,在這個問題上,慧能的老前輩卻和慧能的後輩們一樣,力主頓漸不兩立,佛法不偏安。
但事情的另一面是:頓修很難讓人產生宗教體驗,而傳統坐禪式的漸修則相反。心理學還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道理:對一件事情的經驗越多,行為改變的難度就越大。這道理對人類適用,對動物也一樣適用,人類當中最常見的形式大概就是退休綜合症。所以,當漸修使人形成一種上癮型的感覺之後,修行者會欲罷不能、樂在其中,而頓修法門卻產生不了這種體驗。
體會竺道生的意思,漸修就像蓋樓,萬丈高樓平地起,要從地基開始一層層往上蓋。你眼看著自己這樓越蓋越高,心裏也越來越高興:已經九千丈了,再有一千丈就完工了!但是,竺道生說:樓根本就不是蓋出來的,而是本來就有的,我們需要做的是找到這座大樓。於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柳暗花明又一村,轉過一棵大樹,大樓豁然就在眼前。——問題就在這裏,既然大樓是本來就有的,尋找大樓這個過程只可能有兩種情況:找到了和沒找到。不可能先找到了一層,又找到一層,再找到一層,找來找去終於找齊了這座大樓。所以,漸修的說法是根本不成立的。
我們已經越來越多地看到,禪宗雖然本土味道很重,但在很多理論和方法上都可以追溯到印度佛學的淵源,甚至是印度外道的淵源。所以那種說禪宗思想的主旨是產生於中國、塑造于中國的說法是有些片面的。一方面我們有許多線索可以追溯到印度佛源,另一方面很多問題雖然地處兩國,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謀而合在所難免。
善知識!法無頓漸,人有利鈍。迷即漸勸,悟人頓修。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悟即元無差別,不悟即長劫輪迴。
對於一般人來講,機械化的刻板行為是最讓人踏實的——比如朝九晚五的上下班、每天的晨練、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而自由是最讓人無所適從的。這種無所適從感常常會讓人產生對自由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