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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說法 五

第二篇 說法

除此之外,我們再來聽聽反方的意見。
這就只好不作深究了,但「無」不等於「沒有」這確是慧能的一個重點所在。無論如何,一個活人是不可能「沒有」心理活動的,就算是睡著了,大腦也在活動,所以慧能的「無」是「無差別」的意思,也就是超越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這樣的二元對立觀念。
關於無相,慧能是針對客觀世界來說的,山河大地、金錢美女、房屋貸款、豬肉雞蛋、柴米油鹽,凡此種種都不要執著,有也好,沒也好,隨它去。往深些說,這是要人消弭主觀與客觀的界限,不要把外物與自我對立起來,物我一體,物我兩忘。禪宗語錄里有個看山看水三個階段的著名說法,大家應該都很熟悉,為什麼第一階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呢?如果按慧能禪法來理解,這就是把主觀和客觀對立起來了,我是我,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都是客觀存在的風景,我則是那個站在山前水畔欣賞風景的人——這樣一個場面如果按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說法,就是「有我之境」。
確實,無論慧能禪還是神秀禪,在印度都有源頭,所以把禪宗說成純粹本土的宗教是不大確切的。「心性本凈,客塵所染」本來是印度上座系的觀點,他們認為心的本性是清凈的,之所以清凈之心不能解脫,就是因為受了外界的污染。所以,解脫之道就是去除污染。
慧能接下來解釋無念:「心念不為外物所染,這就叫做無念。心念活動應該遠離外物,不因外物而生起。但這並不是要你什麼都不去想,因為只要有一念中斷,這個人也就不復存在了,識神就會到別處轉生去了,仍然脫離不了生死輪迴。修行之人千萬要注意這一點,這是佛法的關鍵,不要搞錯了。拿這種錯誤認識誤導別人那就更不該了,不但自己愚昧無知,還誹謗了佛法和佛經,千萬不要哦!愚昧之人往往因為外物而觸動心念,在心念上產生出各種錯誤的見解,世間的所有煩惱執著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所以我教給大家的,是要以無念為宗旨。
我們想像一下自己的心理活動的特徵,確實是遷流不息的,以至於文學作品中還專門有一個「意識流」的說法。典型的意識流寫作方式還真是非常符合慧能所說的這個無住:心裏並沒有什麼故事的大綱、文章的構架,只有桌子上的一沓紙、一支筆,不用任何思考,只是即使捕捉下腦子裡閃過的任何一個念頭。
慧能的這個見解是當時的一大革命,可慧能前邊明明說他的這套佛法是從祖師爺那兒傳下來的,這是怎麼回事呢?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個「回首」也非常自然,不是「驚回首」,也不是「驀然回首」,只是自然而然、似乎毫無來由的一個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就是無念,風雨陰晴只是我的所見、所聞、所知、所感,可以讓我生出自然的反應,卻不會沾染我那顆清凈的心。
破除二元對立,破除主、客觀對立,這是在《維摩經》里就詳細講過的,慧能的這些思想應該和《維摩經》有很大的淵源,他在最後也以《維摩經》的文辭作為歸納。
如果我們能找來一本初版的《在路上》,也許就能夠從中感受到念念不住的精髓。但問題是,即便是凱魯亞克本人,這種精神狀態又能夠持續多久呢?至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們,日子寬裕點兒的人早晨一睜眼,就看到二十年的房屋貸款正從天花板上壓著自己;日子緊一點兒的人早晨一睜眼,就想到豬肉又漲價了,雞蛋又漲價了,發愁半天,只希望糧食不會漲價,如果糧食再漲價了,就只能希望棺材不要漲價了。
無者無何事?念者何物?無者,離二相諸塵勞。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維摩經》雲:外能善分別諸法相,內于第一義而不動。
話是這麼說,各位請捫心自問一下,你能做到嗎?

借詩說禪·借儒說禪

我為什麼說了解誤讀比了解正解重要,是因為真正影響歷代社會政治思想的與其說是孔子,不如說是披著孔子外衣的董仲舒、杜預、何休、孔穎達、朱熹、王陽明……
煩惱即菩提,後文還會有一個慧能版的解釋,這裏先按下不表。
所以,當我們說儒家思想如何如何,佛家思想如何如何的時候,要知道我們其實很難找到一個一以貫之的儒家傳統或佛家傳統。因此在說「非法非非法」的時候,我們不是在談論一塊石頭,說它既是石頭又不是石頭,而是在談論一個過於寬泛的集合性概念,這兩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傅雷當初給兒子傅聰寫信,建議他多看看哲學書和天文學的書,理由是傅聰在國外正有少年得志的跡象,所以哲學和天文學有助於幫助他感受到自身的渺小,正是戒驕戒躁的好藥方。覺宇宙之無窮,識盈虛之有數,我們芸芸眾生無論是競選小組長還是競選總統,在青山和夕陽的視角下還不都是「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直甚干忙」?
——有人說禪學是世俗化的老莊哲學,這不是沒有道理,這種超越二元對立的觀念就很像《莊子·齊物論》的主張。要注意的是,超越不等於消弭和抹殺,好比兩個矮子比高,爭得不可開交,姚明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心裏只覺得好笑。再如《三國演義》的開場詞說「是非成敗轉頭空」,說「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拿青山和夕陽作參照系,豪傑們的是非https://read.99csw.com成敗全是轉頭空,可要拿銀河系和河外星系作參照系,青山和夕陽也得轉頭空了。這樣的道理給我們這些小人物以莫大的安慰,但轉念一想:難道因為轉頭空我們就該放棄努力么?
前兩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你下你的雨,我走我的路,這就是不為外物所擾,不執著于外物。很簡單,這就是慧能說的無相。
宋代二程兄弟是都理學大師,有一天兩人一同赴宴,宴會上有歌伎陪酒。理學家置身這種場合會是怎樣的反應呢?小程憤然離席,大程卻照吃照喝,談笑風生。第二天,小程余怒未消,到書房去找哥哥,責備他昨天失了尊嚴。大程笑道:「昨天座中有伎,我心中無伎;今天書房無伎,你心中有伎。」這話只說得小程自嘆不如。
我們還是看看《莊子》《莊子》里的《逍遙遊》想必大家都了解吧,看人家文章一開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這是何等的氣勢,何等的逍遙!再往後讀,越來越瀟洒:「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如果慧能看了,應該讚許地說:「這小子已經成佛了。」
胡適講莊子哲學的哲學的時候曾經打過一個比方:兩個矮子比高,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爭論不休。莊子過來排解說:「你們兩位別爭了,我剛才從埃菲爾鐵塔看下來,覺得你們兩位的高矮實在也沒什麼分別,何必多爭,不如算作一樣高吧。」
常見的例子是:張三抵制日貨,李四評價說:「張三很愛國。」——但反日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愛國主義者,他也可以是一個國際主義者或者博愛分子。
除此之外,我們可以聽聽遠在慧能之前的古希臘先哲赫拉克利特在說什麼:「善和惡其實都是一回事。」——早就超越二元對立了不是?慧能也講過這個無善無惡、無對無錯的人生觀。可是,為什麼呢?大道理一聽上去很唬人,但除了唬人之外難道就只剩下荒謬了么?
學生高考落榜,對家長說:「落榜了就是考上大學了。」
即緣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然此教門立無念為宗,世人離見,不起於念;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
張三說:「中醫不好。」李四質問道:「難道西醫就好嗎?」——張三其實只表達了「中醫不好」,他既可能認為西醫更不好,也可能完全不了解西醫而無從發表看法。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簡單理解,無相就是不執著于客觀世界,無念就是不執著于主觀心念,無住就是描述人類心理活動的特性。慧能接下來便對這「三無」真諦作更詳細的闡釋,先解釋什麼是無住:「前一刻的心念、現在的心念、下一刻的心念,永遠流轉不停。一旦心念停頓下來了,佛性也就脫離了人的肉身,成佛就沒有可能了。所以,要讓我們的一切心念自然流轉,不能讓它們停頓、中斷。如果有一個心念停頓下來,所有的心念也會跟著停頓下來,這就叫做束縛。如果對一切事物都不執著,每一個心念都流轉不息,這就不會產生束縛了。以上所說,就是以無住為本的道理。」
還有另外一種表現方式:老師對小明說:「你昨天為什麼沒做值日?」小明的回答是:「小毛前天還曠課了呢!」——老師說:「小毛前天曠沒曠課我不知道,我可以去調查,但無論小毛前天曠沒曠課,這和你昨天做沒做值日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書生抬手就打。和尚大怒:「你怎麼打我?」
張三說:「歷代很多專家對《春秋》的解釋在史實上未必站得住腳。」李四質問道:「難道《聖經》和《荷馬史詩》就禁得起史實考據嗎?」——張三也許認為《聖經》和《荷馬史詩》更禁不起史實考據,也許對《聖經》和《荷馬史詩》毫無了解,他在表達對《春秋》的這個看法的時候並沒有同時表達出對《聖經》和《荷馬史詩》的任何看法。而且,他只是作了一個事實陳述(儘管這個陳述有可能是違反事實的),而不是價值陳述。換句話說,張三的這句話僅僅是一個實證表述,而不是規範表述。
這種種所謂的正解與誤讀衝突、互補、融合、滅亡、新生,許多由不靠譜的考據引申出來的「大義」真實地在現實社會政治思想中發揮著巨大影響,又不斷衍生出新的義理與新的政治思想——這就是一種立體的、活的經學,而不僅僅是經典文獻的文本考據學。
胡適接下來說:莊子這種學說,初聽了似乎極有道理,卻不知世界上學識的進步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別都看破了,說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是「高超」,其實可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
當然不是。佛學當真稱得上博大精深、玄而又玄,我有時候不免驚嘆:這些高僧們假如是把功夫花在物理上,早就成愛因斯坦了。
慧能解釋無相,九-九-藏-書說:「各位,能夠脫離外界事物的相狀就是無相。如果對外界事物不生執著,那麼自性就會明白清澈,這就是以無相為本的道理。」
這是一個人們不斷地賦予經典以意義的過程,同時也是人們給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賦予意義的過程,這些被人們所賦予的意義反過來又深切影響著人們自身,是為前文所述的貝格爾之論,這是經學史的宗教性一面。
看,煩惱即菩提,菩提即煩惱,既不是文字遊戲,也不違反邏輯。
佛家講空講無,說法很多,這裏不能一一列舉,只好揀幾個簡單的來說。
以上這些例子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很常見的,但嚴格說來,這都屬於邏輯問題,因為我們一般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很難時時刻刻保持著嚴謹的邏輯思維,而是拿自己心裏比較簡化的思維模式來套在許多複雜的事物上。現在要問的是,如果給定的選擇方案只有一黑一白,該怎麼作才對呢?
所以我們還需要達到第三個階段才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赫拉克利特這樣解釋:「對於神來說,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類眼裡,事物卻有些是善,有些是惡。對於神來說,所有事情都是對的;而在人類眼裡,事情有些是對的,有些是錯的。」這倒也是,蒼蠅一點都不邪惡,它之所以顯得邪惡只是因為我們厭惡它,就連「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環保主義者們對蒼蠅顯然也缺乏足夠的敬意。好啦,如果我們明白了這個道理,從此可以無善無惡、無對無錯地看待一切,也許我們就接近神了——或者按照印度的神秘說法,我們達到了「梵我合一」。
從這個故事里我們體會一下慧能「超越二元對立」的意思。然後呢,再看看竺道生的話:「藥用得不是地方,就會變成毒藥;砒霜用對了地方,毒藥也變成良藥了。佛是心病的良醫,隨手一抓就是良藥。」
到了第二階段,為什麼「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呢?因為聽了慧能的重要講話之後,主觀與客觀的界限已經消弭不見了,山和水不再作為客觀存在的風景而對立於我這個欣賞風景的人,山、水、我,三者變得圓融起來,我看山水就好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去看大海里的另外兩滴水,我們其實都是在大海裡邊合而為一的,並不存在「一滴水」的形態,而只有「一片大海」——按照王國維的說法,這就是「無我之境」。

為什麼「沒有」就是「有」?

書生越看越氣,等和尚一閑下來就質問和尚:「你這人怎麼這麼勢利,對人家那麼恭維,對我就這麼冷淡!」
一個窮書生到寺廟裡借宿,和尚見他一臉窮酸相,就對他愛答不理,態度冷淡。過不多時,寺院里來了一位高官,這和尚顏色大變,跑前跑后,滿臉堆笑,張羅個不停。
還有一個常見的說法是「菩提即煩惱,煩惱即菩提」。菩提就是道,就是涅槃,就是覺悟,煩惱怎麼可能就是覺悟呢?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善知識!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何名為無相?于相而離相。無念者,于念而不念。無住者,為人本性念念不住。前念、今念、后念,念念相續,無有斷絕。若一念斷絕,法身即是離色身。念念時中,於一切法上無住。一念若住,念念即住,名系縛。於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無縛也,是以無住為本。
和尚打起了機鋒:「不客氣就是客氣,客氣就是不客氣。」
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佛門的這種機鋒大家也都很熟悉。小男生、小女生們也常常這麼打打禪機:愛就是不愛,不愛就是愛;生就是死,死就是生。一說起來都好像高深莫測的樣子,一旦應用在現實生活中馬上就會出現問題。
書生說:「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
「心念不為外物所染,這就叫做無念」——染(污染)與凈(乾淨),這是禪宗的一對矛盾主旋律。簡要來講,慧能的禪法是作減法,神秀的禪法是作加法。所謂加法,是說修行者應該努力努力再努力,大搞題海戰術,懸樑刺股,克服千難萬險,功力越來越高,最終達到成佛這一目標;所謂減法,是說修行者應該減負,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學習了也沒人攔著你,等把心裏的擔子全放下來,都放空了,也就成佛了。——這些擔子,就是「染」;本來的心性,就是「凈」。
莊子一聽,臉都氣白了,本想破口大罵,可轉念一想:知識分子罵人是不該帶髒字的,嗯,那就講個故事好了。於是,莊子開講:「我昨天走路的時候聽見有人叫我,一看,車轍壓的溝里有一條魚。魚很著急,對我說:『我是東海的水官,落難在這裏,快渴死了,你能給我弄一點兒水嗎?』我說:『好啊,等我到美國轉一圈,引太平洋的水來救你。』魚一下子把臉板起來了:『等你小子把太平洋的水引來,我就只剩下太平洋的深深傷心了,你也別來這兒找我了,直接到超市賣魚罐頭的地方找我好了,對了,要想從那麼多魚罐頭裡認出我來,一定注意看標籤上印的生產日期,我大概都已經過了保質期了。』」
這故事和大家熟悉的兩個和尚背女人過河的故事如出一轍,只是主人公變成了理學宗師。順便一提,慧能禪風在宋、明時代深入主流文化圈,儒家弟子們看上去卻像禪宗弟子。朱熹注《中庸》,說read.99csw•com《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這話完全是一副禪師的口吻,但即便如此,坐禪入定的功夫在他們那裡同樣盛行,像二程、王陽明他們都是很能打坐的。在打坐過程中體悟天理人心,培養浩然之氣,追求那個與真如佛性異曲同工的終極真理。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這句很妙,正是所謂「念念無住」,心理活動隨著身體的自然反映(酒醒)和外界環境的自然變化而自然流轉,念念相續、念念無住。
再有一點就是前邊剛剛講過的「超越二元對立」。好比我們說生就是死,死就是生。按照常理,一個人不可能在同時既是活人也是死人,佛法也沒有挑戰這個常理,而是說我們當站在一個「超越」的角度來看的時候,比如以宇宙的壽命為參照系,那麼一個人的生和死之間的差異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我把一段佛教史和佛學寫得通俗易懂,推論力求不超出證據所允許的極限,講邏輯,講證據,初中以上文化的人全能看懂,所以,會有很多人說我不懂,說我主觀臆斷、信口開河、誤人子弟,等等等等;可如果我講得玄而又玄,更多地訴諸感悟和直覺,把沒影的事說得栩栩如生,對佛學理論的解釋雖然語言淺顯,意思卻常常搞得高深莫測,說某一佛法上達天人之境,下啟量子力學,是一切法,是一切非法,非法非非法,天王蓋地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妙不可言……雖然我說的話連我自己都不大懂,但肯定不少人會很崇敬地認為我很懂。信仰,一定要帶幾分神秘感的。
但站在世俗的角度,這些道理細想起來,無非是得志者的清涼劑,失意者的安慰劑,心理醫生的作用確實能起得不錯,可除此之外呢?
再有「破除主、客觀對立」。我和你,我和狗,我和山……這在方才也講過,我們再來想像一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好像一滴水生活在大海里,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哪個是水,哪個是海?——當然我們在文明社會是很難找到這種感覺的,社會的發展是私有產權越來越明晰的,私人域界也越來越分明,大概沒有幾個人還能進鄰居家不打招呼就拿走一沓現金。
文殊菩薩會是什麼反應呢?表揚還是批評?
接下來要問的是:慧能的這種超越二元對立的無念觀對成佛有什麼幫助呢?很好理解:既然存了這種超越之心,對一切看開了、洒脫了,也就是不「執著」了,不被「束縛」了。心性本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心理狀態到了這一步,就該「見性成佛」了。
我們把《莊子》前後這兩篇聯繫起來看看,一個人再怎麼「逍遙遊」,到餓肚子的時候畢竟沒法「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啊,還是得向勢利小人低頭借糧食去。這就是人生。
慧能說:「各位,我講的這套佛法,從始祖傳授以來,無論頓修還是漸修,核心綱領都是以下這三條: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所謂無相,就是接觸周圍的事物卻不執著于這些事物;所謂無念,就是既有各種心念生起卻不執著于這些心念;所謂無住,是說人本來的心念就是遷流不息的。」
先拿前邊講過的無相下手。無相,《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像非相,即見如來。」——無論客觀現象也好,名詞概念也好,這些都是「相」,都是虛妄的,山(客觀現象)是虛像,正義(名詞概念)也是虛像,當你看到山、看到正義這個概念,不認為它們是真實存在而認為他們是虛像的時候,你就會認識到所謂真如實像了。這個實像是什麼,你可以叫它真如、涅槃、如來、佛性、法身……總之,是佛法修行的終極目標。這就像《黑客帝國》里的尼奧終於看清了他一直生活于其中的那個「真實世界」原來只是電腦創造出來的虛像,有了這個覺悟之後,尼奧就看到了「實像」。所以,當你認清了「無相」的時候,你也就達到了「實像」。所以,無相也就等於真如實像、終極真理。
「四無量」也不是小乘的原創,而是印度各宗各教共通的內容,只是在解釋上各有差別而已。後來大乘宗師龍樹著《菩提資糧論》,以「萬法一如」的思想囊括一切,認為既然萬法一如,沒有分別,自然也就無可執著;既然無可執著,也就自然而然地捨棄了一切。
經學家們互相攻擊,以自己的 「正解」打擊別人的「誤讀」,而自己又往往被別人視為誤讀,這些事綿延不絕兩千年之久,是為誤讀史的另一層含義。
菩薩的思維方式畢竟和我們常人不同,他看了看這棵草,說:「這草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
於是,「舍」這個概念就分為小乘的「有執著、下功夫的舍」和大乘的「無執著、自然而然的舍」——這我們就看清楚了,前者正是神秀禪,後者正是慧能禪。
神秀的擦鏡子我們可以說成「捨棄一切」,慧能的倒垃圾我們可以說成「沒有執著」,這兩點其實有著共同的源頭,都是小乘佛教「四無量」所謂「慈、悲、喜、舍」中「舍」字的意思。

「三無」真諦

可咱們再往後讀,讀讀《莊子·雜篇》里的《外物》(雖然這很可能不是莊子本人寫的),有「涸澤之魚」這麼一個名段,說莊子家裡窮,有一天可能是揭不開鍋了,就去找監河侯借糧食。監河侯很慷慨:「沒問題,不就是一點兒糧食么,等我收完了稅,我借你https://read•99csw•com一百萬美元!」
神秀也說人人心裏都有佛性,這和慧能是一樣的,但在神秀看來,佛性就像一面鏡子,本來是清清亮亮的,但上面早已堆積了無數的人生塵埃,鏡子的光亮一點都發不出來。那該怎麼辦呢?——擦鏡子,使勁擦,每天都要擦,濕布用完用干布,「時時勤拂拭」,去污粉、潔廁靈、砂紙、刷子一起上,只要肯賣力,總有一天能把鏡子擦出來。當然,擦出來之後也不能放鬆,神經還得緊繃著,還得天天擦,因為這世界的污染實在太厲害了,髒東西天天往鏡子上落。
禪宗有一則故事,說文殊菩薩派善財童子出門採藥,善財童子隨手拔了一根草回來交差。在我們一般人看來,善財童子肯定不算一個好員工,采個葯都這麼敷衍,要是派他送信給加西亞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但善財童子自有他的道理:「山河大地無不是葯,難道隨手拔的草就不是葯嗎?」
而慧能所理解的佛性更像一隻垃圾桶,不過這垃圾桶是沒有底的,可是人們因為執著,便總是把各種各樣的垃圾牢牢地握在垃圾桶里不肯放手,隨著垃圾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累。慧能告訴大家:你只要別再執著,別那麼累,放輕鬆,放開手,垃圾自己就會從桶底一下子漏下去的。這個垃圾桶本來就空空如也,上邊沒蓋,下邊沒底,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垃圾,才一扔進來就會從底下漏出去,毫不粘滯。
最後我再捎帶一個:為什麼懂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懂?
我們可以看看「垮掉的一代」中的經典,傑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的寫作過程:「從1951 年4 月2 日到22 日,20 天的時間里,傑克用一部打字機和一卷 120 英尺長的列印紙完成了《在路上》。在那些日子里,傑克的房間里除了打字的聲音以外,就只剩下半空中飛揚的情緒和思想。在紐約初春的天氣里,傑克卻寫得汗流浹背,以至於不得不把三條T 恤輪流換著穿。寫作在那時彷彿成了一個體力活兒,如果不是因為年輕,如果不是旺盛的生命力和荷爾蒙,也許根本就不會有《在路上》這本書。而最初的版本是沒有標點的,整本書只有一段,那裡面,宣洩著一條激|情的湍流……」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身無長物,垃圾桶里沒東西,無可捨棄自然無可執著。只是「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是「有我之境」,如果換一個字,變成「一蓑煙雨是平生」,就接近萬法一如的「無我之境」了。這大概是蘇軾的性格和修養使然,他所傳達的意思是「我就這樣,誰能把我怎麼著」,有一種不屈不撓的情緒在裡邊。以人格修養和詩詞藝術來看,這都是好的,我的評語是只談禪而不論其他。
這顯然是很荒謬的。但是,這種說法又確實有佛經里的出處,這是怎麼回事呢?高僧們都是弱智么?
《金剛經》里,須菩提說佛陀講的佛法是「非法非非法」,意思是:既不是佛法,也並非不是佛法;說「是佛法」不對,說「不是佛法」也不對。
於一切境上不染,名為無念。于自念上離境,不於法上念生。莫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斷即死,別處受生。學道者用心,若不識法意,自錯尚可,更勸他人迷;不自見迷,又謗經法。是以立無念為宗。
超越二元對立觀念,我們要站在青山和夕陽的視角上。
民工找包工頭討薪,包工頭說:「沒給就是給了。」
那麼,如果萬事萬物都是空,我們連說話都沒法說了,想想看:人不是人,狗不是狗,石頭也不是石頭,都是沒有自性的空。所以,理論歸理論,在現實上我們還得屈就一下,把這些個「空」賦予不同的概念、名義,比如把這樣因緣組合的一堆原子叫做人,把那樣組合的叫做狗,等等,這些概念、名義,龍樹稱之為「假有」,也叫「假設」(又一個從佛典里出來的常用詞)。於是,因為是「空」所以需要假設為「有」,又因為「有」不過是權宜之下的假設,所以本質上仍然是「空」。推到現在,看,空即是有,有即是空,這就推出來了。
無相、無念、無住,這「三無」都在蘇軾這一首《定風波》里。當然,假使蘇軾復生,會不會認可我的解讀,這得另說。
佛學最最根本的一個理論就是緣起論,前邊講過一些。我們常用的「因緣」這個詞就是佛教來的——「因」指直接原因,也叫「正因」,「緣」指間接原因,也叫「緣因」(我們現在還常說正因和原因),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在因果關係里打轉,由因緣而生,也由因緣而滅,如《中阿含經》說:「因此有彼,無此無彼,此生彼生,此滅彼滅。」這個理論後來各家各派解釋不一,大乘宗師龍樹提出了一個「緣起性空說」,很著名,很多人應該都聽說過,所謂緣起性空,大略是說萬事萬物都是因緣聚散,本身沒有自性。舉個例子,就像人也好、狗也好、石頭瓦片也好,都是由同樣一些基本粒子因為陰差陽錯的什麼關係組合而成的,人拆散了是一堆原子,石頭拆散了也是一堆原子,這些原子增增減減,今年的你和去年的你雖然還是同一個人,但你的構成物——原子——已經換過好幾茬了。所以人並沒有人性,狗也沒有狗性,石頭也沒有石頭性,都不過是一堆原子的因緣合和而已。這就叫自性本空,簡稱「性空」。為什麼性空,因為萬事萬物都是因緣生滅,根本就沒有自性,所以叫「緣起性空」。
九-九-藏-書這個道理如果按世俗智慧來理解,其實並不那麼複雜。比如我們每一天都分為白天和黑夜,但是,事實上並不是當真存在一黑一白兩種東西在晝夜交替,只不過太陽照過來的時候就是白天,太陽落下去了、光線消失了,就是黑夜。換句話說,所謂黑夜,只是光線的缺席。——有基督教背景的人應該會對這句話感到親切,因為神學家們常常訴諸同樣的邏輯。當有人質疑說:「既然上帝是全善的,為什麼世間還存在那麼多惡?」神學家們回答說:「惡是不存在的。我們所謂的惡,只不過是善的缺席。」
「那麼,我們應該遠離一切事物而使自己不生出任何心念嗎?——即便真是這樣,也是做不到的。其實,無念的意思並不是『沒有心念』。所謂『無』,並不是『沒有』的意思,而是指超越有無、是非、內外這些二元對立的觀念,不要把它們看成對立的,而要看成統一的,還要擺脫塵世間各種煩惱雜念。真如是心念之體,心念是真如之用,所以,從真如自性上生起的念頭雖然也會有感受、知覺的出現,但不會被外物所污染,真如本性永遠是自由自在的。《維摩經》說:『向外善於區分外物相狀,向內永遠守住真如佛性。』」
這個「空」,只是說事物沒有自性,而不是說事物並不存在。所以,龍樹既不論定事物的真實存在,也不論定事物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說,龍樹說「有」是說「假有」而不是「實有」,說「空」是說「自性本空」而不是「空虛無物」,這就是「不著相,不著空」,謂之「中道觀」或「中觀」,這是對中國佛教界影響很大的一個理論。
這就違犯我們的邏輯常識了,而《金剛經》這樣說並不是要挑戰形式邏輯的排中律,它的解釋是:沒有固定不變的佛法。——這話說得一點不錯。比如我們常說佛家怎樣怎樣,儒家怎樣怎樣,佛家講人人都可以成佛,儒家講天理人心,而事實上呢,佛家有的宗派講人人可以成佛,有的宗派不認為人人可以成佛,這個時候講人人可以成佛,那個時候講人人都不能成佛,儒家也是一樣,就像我在《隱公元年》的序言里講的:
當然,這道理放在王國維那裡就更容易理解,因為王國維的話是局限在美學範疇里的,而如果把這個道理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中去,好像理解起來就難了。比如,你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狀態,與大自然客觀世界合而為一,雖然眼前有一口水井,但你已經到達「看水不是水」的境界,消弭了你的主觀自我與客觀水井之間的界限,從從容容一步踏了進去……
慧能這裏一再聲明:「無」不等於「沒有」。一個人哪能沒有任何心理活動呢,除非是死人,如果人有不滅的靈魂的話,人死以後靈魂離開肉體,到別處投胎轉世,依然擺不脫輪迴苦海——所以慧能說「只要有一念中斷,這個人也就不復存在了,識神就會到別處轉生去了,仍然脫離不了生死輪迴」——識神大約相當於不滅的靈魂,但這裏很難判斷慧能這是比喻的說法還是真的相信靈魂不滅。如果當真的話,看來他仍然贊同佛教的修行目的就是擺脫輪迴。

神秀的鏡子和慧能的垃圾桶

那麼,如果你已經體悟到自心的佛性,隨便什麼都是良藥,都是好東西,就算煩惱也會是良藥,也會是好東西;如果你體悟不到自心的佛性,什麼東西到你這兒都會成為煩惱,菩提也是。
歷代經學家們往往自以為或自稱解得了孔子真義,認為自己的義理正確與政治正確是堅實地建立在事實正確的基礎之上的,然而他們的很多論斷卻禁不起嚴格的歷史考據。
上座系在這個問題上充分表現出了印度佛教的特色:複雜的分析與思辯,建立了一整套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論證體系,把「心」分出了八十九種範疇,大範疇又套小範疇,等等等等。簡單再簡單地來說,他們認為去掉污染的方法就是禪定,從禪定當中對心性作出深入的分析研究,最概括的分析是把心理現象分為九類,每一類都有各自的專有名詞,比如平靜狀態叫「有分心」,分別善惡叫「分別心」,九種心遷流不息、循環往複,是謂「九心輪」,比《神鵰俠侶》里金輪法王的獨門武器還要多出四個輪子。最後,人死了,心也就變成了「死心」(又是一個從佛教而來的常用詞)。
善知識!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是以無相為體。
我們追蹤到祖師爺的家法,會發現神秀才是真傳,慧能才是旁門,神秀講的「觀心看凈」正是上座系乃至在佛陀以前就流行於印度大地的禪定方法,而慧能著力批判的也正是這種方法。不過這就沒法說了,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在宗教史上也是一樣,只是慧能勝得並不完全。現在我們能夠看到的結果是:慧能系統幾乎一統禪宗天下,但事實上,坐禪的套路始終未廢。
蘇軾有一首名篇《定風波》,很多人都能背誦的:
二元對立觀念確實是我們凡夫俗子們最常見、也最習以為常的一種思維方式,而我們要知道,即便正方被證明為錯,並不意味著反方一定就對,而且,世界上不一定只有正與反這兩個選擇。
對於我們凡夫俗子來說,總會有「心裏有事兒放不下」的時候,這就是執著,就是束縛。可難道高僧大德們就真能擺脫執著、擺脫束縛嗎?想想慧能逃命的時候,心裏應該也會時刻惦記著「可千萬別被他們抓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