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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 (四)祭孔·文天祥

引子之一:新問題常是老問題

(四)祭孔·文天祥


六龍杳靄知何處,大海茫茫隔煙霧。
……禮成祭畢,紛紛而散,假期是添了一日,口號是添了二十句,演講詞是多出了幾篇,官吏學生是多跑了一趟,然在精神的人格與民族的自信上,究竟有絲毫的影響嗎?
另一方面,如果儒者只是混一些屠狗功名、雕蟲文卷,自然很難被人喜歡,但儒者若是建功立業,尤其是建立軍功,那麼,當翰墨抒寫儒將豪情,把事功點染進文學,這樣的作品往往是震撼人心的,或者說是足以「培養精神上之人格」。比如這樣一首《木蘭花慢》:
崖山種種,歷來論之者眾,其中不乏飽學鴻儒,更不乏深入精闢的見解。我這裏卻只說說一位熱血青年的議論:「……到了元朝,中國才為外國一統。那些理學名儒,如許衡、吳澄輩,皆俯首稱臣。只有文天祥、張世傑、陸秀夫、謝疊山不肯臣元,都死了節。九十年中,雖有些英雄豪傑起事恢復,被那些儒生拿著君臣大義視為盜賊,立刻替元朝平息了。」


甚翠袖停杯,紅裙住舞,有語君聽。

記取歸來時候,海棠風裡相迎。
誰雌誰雄頃刻分,流屍飄血洋水混。九_九_藏_書
又有俠骨,又有柔腸,雖然這一首藝術水準比較差,流行元素卻都具備了。現在說說這位作者:他乃是名門之後,將門虎子,家有萬卷藏書,授業的老師既有狀元(王鶚),又有名儒(比如郝經),家裡真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簡直就是《傅雷家書》里的那種氣氛。
通觀歷史,這些人才是大多數,文天祥那樣的只是極少數罷了,只是不知道:多少個尸位素餐的馬屁高人裡邊才能出一個文天祥呢?

這兩年,祭孔也開始熱鬧起來了,可祭的人大多隻知道該祭,卻不知道該怎麼去祭,於是就在盛大而荒誕的場面之中看到旗袍和太監的「克己復禮」,還有最讓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八佾舞于庭」。這一來,爭論便風起雲湧開了,很快便從「該怎麼祭」的問題又引申到「該不該祭」的問題。
我欲借劍斬佞臣,黃金橫帶為何人。
駕萬里長風,高掀北海,直入南溟。
胡適這裏犯了一個知識分子常見的錯誤:重內容而輕形式,殊不知在很多的社會重要事項上形式是要大大重於內容的。不過這也難怪,那年頭還沒有什麼像樣的社會學和人類學的研究呢。這個話題留待正文去談,現在我們還是繼續聽聽胡適的說法吧:

生平許身報國,等人間、生死一毫輕。九-九-藏-書
愛銅柱新功,玉關奇節,特請高纓。


昨夜兩邊桴鼓鳴,今朝船船酣睡聲。
乾坤秋更老,聽鼓角,壯邊聲。
雖然是絕妙好詞,但多少還是有一點欠缺:再有點兒紅粉味道就完美了,就連暴力黑幫電影也不能全是大男人在銀幕上晃來晃去呀。所以,作者的另一首《木蘭花慢》也許更有看頭:
一尊別後短長亭,寒日促行程。

昨朝南船滿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笑入蠻煙瘴霧,看旌麾、一舉要澄清。
這位熱血青年就是陳天華,但凡念完初中的人沒有不知道他的,但這段文字卻不是出自《猛回頭》和《警世鐘》,而是摘自他另一部作品,題為《獅子吼》。他這短短兩句話,涉及了錯綜複雜的許多問題,其中一些恐怕到現在也是說不清楚的,比如「君臣大義」和「華夷之辨」,這兩個儒家的頂級概念在宋元易代之際該如何解釋現實呢?
落日旌旗萬里,秋風鼓角連營。
縱馬蹙重山,舟橫滄海,戮虎誅鯨。
仰報九重聖德,俯憐四海蒼生。
胸中凜然冰雪,任蠻煙瘴霧不須驚。

感謝胡適,我以前只知道太監和小腳已經被廢除掉了,原來八股、男九-九-藏-書娼和酷刑也在胡適那「二三十年中」同樣被廢除掉了呀。另外,「與時俱進」這個詞原來也早就有了呀。至於儒學對於「培養精神上之人格」能有多大意義,我倒覺得不妨從史料當中統計一下數據。要知道,人們在心理上總是很容易對特殊事件做出強烈反應,進而會把個別典型混同為普遍現象——有一句女人愛說的口頭禪就很能說明這個問題:「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事實上,如果以嚴格的社會學方法做個統計的話,很可能會得出相反的結論:「絕大多數的男人都是好東西」,或者是「絕大多數的男人在絕大多數的場合下都是好東西」。
這二三十年中,我們廢除了三千年的太監,一千年的小腳,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這都沒有借重孔子的力量。八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汪精衛先生在中央黨部演說,也指出「孔子沒有反對納妾,沒有反對蓄奴婢;如今呢,納妾和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惡,善待之亦是罪惡,根本納妾蓄奴婢便是罪惡。」汪先生的解說是:「仁是萬古不易的,而仁的內容與條件是與時俱進的。」這樣的解說畢竟不能抹煞歷史的事實。事實是「最近」幾年中,絲毫沒有借重孔夫子,而我們的道德觀念已進化到承認「根本納妾蓄奴婢便是罪惡」了。
這首詞是抒寫將軍出征前夕的豪情壯志,「生平許身報國,等人間、生死一毫輕」,這是何等豪邁;「胸中凜然冰雪,任蠻煙瘴霧不須驚」,這是何等對敵人的蔑視;「整頓乾坤事了,歸來虎拜龍庭」,這又是何等的功業和榮耀,當然,作者沒忘記最後交代一下立了功以後是要回來向「龍庭」交差的。
這位「傅聰」姓九-九-藏-書張,叫做張弘范,他爸爸就是當時的名將張柔。按現代的話說,張柔是金籍漢人,後來降了蒙古,立下過赫赫戰功,張弘范是張柔的兒子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從當時的「國藉」說,他是蒙元籍的漢人。張弘范這兩首《木蘭花慢》里都說到「蠻煙瘴霧」,像是諸葛亮南下七擒孟獲的感覺,其實指的卻是南宋南逃的殘餘勢力。第一首詞寫在作者統兵南下的出征前夕,那時,他剛以漢裔身份被授予蒙、漢軍都元帥之職,帶尚方寶劍,大受忽必烈的信任和重用,結果崖山一場海戰,宋軍浮屍十余萬眾,宋朝便算是徹底亡國了,對於張弘范來講,這果真是「整頓乾坤事了」呀。
一朝天昏風雨惡,炮火雷飛箭星落。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整頓乾坤事了,歸來虎拜龍庭。
後人對崖山一役,消極的評價是「崖山以後無中國」,積極的評價則是張弘范協助元朝完成了統一大業。這些評論我們暫時不必去管,卻說張弘范南征的戰船上曾經帶著一位重要俘虜,一同渡過零丁洋,一同目睹崖山戰。這俘虜就是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那首《過零丁洋》正是寫于這段路上,而崖山之戰的那次目擊則被文丞相寫成了一首七言古風,題為《二月六日》:
炎方灰冷已如冰,餘燼淡孤星。
鵬翼豈從高舉,卷天南地北日昇平。
惟有孤臣雨淚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最近政府忽然手忙腳亂的恢復了紀念孔子誕辰的典禮,很匆遽的頒布了禮節的規定。8月27日,全國都奉命舉行了這個孔誕紀念的大典。在每年許多個先烈紀念日之中加上一個孔子誕辰的紀念日,本來不值得我們的詫異。然而政府中人說這是「倡導國民培養精神上之人格」的方法;輿論界的一位領袖也說:「有此一舉,誠足以奮起國民之精神,恢復民族的自信。」難道世間真有這樣簡便的捷徑嗎?https://read•99csw.com
混魚龍人海,快一夕,起鯤鵬。
唉,這實在也是個老問題了。第三次請出胡適,這是在1934年:
南人志欲扶崑崙,北人氣欲黃河吞。
如果劃定一個很小的範圍,單從西漢的儒家宰相來看,這個簡單的統計工作班固已經替我們做了,他在《漢書·匡張孔馬傳》的結尾處評論說:「自從漢武帝大興儒學以來,公孫弘以儒生拜相,其後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以及平當的兒子平晏、平咸都是以儒家宗師官居宰相高位,這些人身上穿的都是儒者衣冠,嘴裏說的都是先王聖訓,大有溫柔蘊藉之風範。但是,他們的用心卻全在如何保住官位上邊,時評全誇他們是馬屁高人。我們若真以古代的標準來衡量他們,哪一位能稱得上稱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