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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年 六

第二章 早年

《論語》是讀書人極初級的功課,「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更是每個讀書人自幼熟誦的名言,含義也很明白曉暢,道理更是和日常生活高度貼合的。對現代讀者而言,可能產生隔閡的是,君子與小人的本義並不具有道德色彩。君子,顧名思義,是指封君之子,源於周代的封建制度,凡君子皆貴族;小人是指平民百姓,凡販夫走卒之輩皆小人。
儒家門徒,無論從何種意義而言,都應該是道德意義上的君子,即只能「喻于義」而絕不可以「喻于利」,但科舉制度偏偏使儒學成為通往功名利祿的第一捷徑,這就強化了世道人心當中的一種虛偽態度:為了「喻于利」,必須在表面上裝https://read•99csw.com出「喻于義」的樣子,「義」裝得越逼真,「利」得的就越豐厚。
這番話既切中時弊,更得益於陸九淵慷慨陳詞的感染力,以至於有些感性氣質較重的聽眾甚至激動到落淚,朱熹更聽出了汗水,在那個微寒的早春天氣頻頻揮扇。
對於這樣一種結果,皇帝當然不甚在意,而理想主義精神未失的醇儒難免痛心疾首。陸九淵在白鹿洞書院的演講里,正是以痛心疾首、聲淚俱下的樣子為聽眾們展開義利之辨的。
小人生計艱難,教育程度低下,文明規範(禮)與精神追求(道)都和他們無緣。在君子眼裡,小人大約就是動物一般九-九-藏-書的存在——歷代士大夫將百姓比作子女,這是等而上之的說法,等而下之是比百姓為六畜,比官吏為牧者。譬如干寶《晉紀總論》有所謂「群生,重畜也」,李善注引《漢名臣奏》:「民如六畜,在牧養者耳。」
現在讓我們回到少年王守仁與塾師的那段對話。塾師的看法很能代表當時社會的一種主流價值觀:讀聖賢書就是為了考科舉,而考科舉的目的就是入仕為官。社會已經很坦然地面對這套「小人喻于利」的邏輯了,甚至不覺得有必要拿一塊布來給它遮羞。
一般而言,讓小人做事很容易,只要報酬優渥,但是,若想說服君子做什麼,是沒辦法用報酬來打動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九-九-藏-書曉之以義,讓他曉得這實在是他義不容辭的事情。隨著封建體制的瓦解,即孔子所謂之「禮崩樂壞」,君子與小人越發變成純粹的道德標籤了。一個赤貧的人,譬如顏淵,也可以因其道德操守而成為君子;一個顯達的人,譬如秦檜,也可以因其卑污的用心而成為小人。
陸九淵所講的自然是醇儒的道理,但是,正如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常識,在任何重大且具有普遍性的利益關係里,思想工作對人的自覺性所能起到的提升作用即便不是約等於零,至少也不可能普遍而持久。所以,陸九淵在他的這場演說里意圖扭轉的局面,不但(正如理所當然的那樣)並未見到多少改觀,甚至每況愈下,在王華和王九九藏書守仁的時代只是更糟。
作為孩子或牲畜一般的百姓,他們並不是「不道德的」,而是「非道德的」。君子一般不愁吃穿,有著不勞而獲的政治特權,所以關注點更容易轉向精神層面,講求一種——套用西方封建制的術語——騎士精神。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陸九淵帶著幾名親近弟子前往南康軍(今江西星子縣)拜訪自己的頭號學術勁敵朱熹。這一場會面,儒學史稱之為南康之會,是心學與理學的第二次碰撞。陸九淵在與朱熹繼續辯論之餘,應邀在白鹿洞書院做學術演講,演講題目取自《論語·里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陸九淵當時強調的是,科場得失主要取決於應試技巧的高低和主考官對文章風格的偏好,完全不足以論定一個人的儒學修為。世人沉迷於科舉之路而不能自拔,而這些人每天讀的雖然都是聖學經典,但其出發點全與書上的教誨背道而馳。這樣的人中舉之後,所思所慮無非是對升官發財的精心算計,哪裡會真正在意國計民生呢?只有一心一意以「義」為旨歸,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篤行之,由此而入科場,文章才不會偏離聖人之道,由此入仕途,才能勤國事、系民生,不計較個人的浮沉榮辱。君子之道,正在於此。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