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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人大計:婚姻與科舉 六

第三章 成人大計:婚姻與科舉

事情的另一面是,究竟走上哪一條路也與自身的性情有極大的關係。程頤和吳與弼都不是能走輕靈路線的人,故而通往「無心」之路尤較常人難。幸而天道酬勤,這兩位篤實做派的儒者最後都走到了「無心」這一步。這樣的旅程,也是王守仁將要重蹈的。
從南京回崇仁,吳與弼選擇了長江水路。某日江面颳起了狂風,眼看著就要舟覆人亡,但年紀輕輕的吳與弼只是正襟危坐,絲毫不為所動。事後旁人問起他當時的心情,他的回答是:「守正以俟耳。」這句話省略了賓語,所俟的對象其實就是命運。
吳與弼於是有了讓自己脫胎換骨的打算,於是科舉不考了,社交活動不參加了,躲進小樓成一統,只在四書、五經和諸儒語錄里度日。他認識到自己的性格偏於剛忿,便很有針對性地加以打磨,如是連續兩年都沒有下過他的小樓。
依照後者的邏輯,倘若我們生活在一個眾暴寡、強凌弱的社會,就該欣然接受這種價值觀,以求自己心情舒暢。前者則不然,無論身處怎樣的https://read.99csw.com環境,所當堅守的價值觀只有一種,「天不變,道亦不變」,吳與弼所做的,只不過是找到並堅守了這個價值觀而已,用他留下來的語錄里一句頗有詩意的形容,正是「請看風急天寒夜,誰是當門定腳人」。所以孔子最恨鄉愿,「惡紫之奪朱」,實在是真知灼見。
卧輪禪師有一個偈語:「卧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六祖慧能聽到之後,說這樣不好,這就把禪參死了,於是他也念了一個偈語:「慧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
這樣一種精神修鍊,正是宋儒極其重視的所謂「變化氣質」。
「變化氣質」的初級階段與陶冶性情無異,急性子需要有收斂,慢性子需要有進九九藏書取,愛遷怒於人的要多一些反躬自問,愛自怨自艾的要多一些勇往直前。吳與弼就這樣足不出戶、目不窺園地變化著自己的氣質,倘若不是父親命令他還鄉成婚的話,不下樓的日子不知道還會延續多久。
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江西崇仁人,國子監司業吳溥之子。黃宗羲編撰《明儒學案》將他列為「崇仁學案」第一人,評論說「椎輪為大輅之始,增冰為積水所成」,若沒有吳與弼的發軔,便沒有後來儒學的盛況。
程頤在江心遇險,正是以「對境心不起」的修養來應對,那位老者自然應該是「對境心數起」了,一個浪頭打來時也隨著眾人一起號哭,畢竟怕嘛,而與眾人不同的是,他在號過之後,哭過之後,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了,該做什麼還繼續做什麼去。
心存誠敬,是以誠敬抑制恐懼,恐懼心不曾消滅,只是潛隱,也許哪天還會萌生出來,就像「見獵心喜」的故事昭示的那樣。那位老者應當是參過禪的,完全一副耍機鋒、斗公案的做派,但道理倒https://read.99csw.com也沒錯。
這正是傳統儒家所標榜的君子操守:堅守心中的正道,生死禍福一任命運的安排。今天被心靈雞湯化的儒學會用那句最常被引述的人生指南來解釋吳與弼的做法:如果你改變不了世界,不妨改變你的內心。這樣貌似解釋得通,其實兩者大異其趣。
理學背景里的「變化氣質」,其含義比今天所謂的陶冶性情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張載提出了「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命題,如果讀書人體會不出這一層,那就無法達到「仁」的境界,所以必須在內心破除小我之私,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這個過程就叫作「變化氣質」。
吳與弼在江心遇險的時候,心中一定想到了程頤。程頤被貶到涪州的途中,也在長江上遇到了同樣的險情,舟中人號哭不止,卻見程頤正襟危坐,神態如常。脫險上岸之後,同舟的一位老者問程頤道:「剛剛在危急關頭,您卻毫無懼色,這是怎麼做到的呢?」程頤的回答很簡潔:「我只是心存誠敬罷了。」
明成祖永樂七年(1409年),九*九*藏*書十九歲的吳與弼赴南京覲親,跟隨後來官居大學士的楊溥讀書,讀《伊洛淵源錄》,於是慨然有志於道。
《伊洛淵源錄》是朱熹編撰的一部理學名著,彙集周敦頤、程顥、程頤及其門人弟子的言行記錄。書中最令吳與弼激動的是程顥的一則故事:程顥少年時活潑好動,對打獵最是上癮,後來折節讀書,性格、氣質為之一變,自以為不會再有出門打獵的衝動了。老師周敦頤對此頗不以為然,對程顥說:「不要說得那麼容易,你這份心只是潛隱未發罷了,不知道哪天就會故態復萌。」許多年後,程顥在一次暮歸途中看到鄉間行獵的場面,心中忽然蠢蠢欲動,很想跟過去一試身手,這才曉得周敦頤的那番話果然沒有說錯。
這段故事為我們貢獻了「見獵心喜」這個成語,我們也不會太難理解這份人之常情。但在吳與弼的時代,程顥早已被高高捧上了聖賢的寶座,「見獵心喜」的故事也就變得大有深意了:聖賢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一些不容易克服的缺點,但人家勤于學習,認真磨read•99csw•com鍊自身的修養,不也從凡夫俗子蛻變為聖賢了嗎?這就好比每一隻毛蟲都有蛻變為蝴蝶的潛質,就看它能否耐得住繭裡邊寂寞的修行。
故事並沒有到此結束,高潮還在下文。老者掉了一句機鋒:「心存誠敬當然是好的,卻不如無心。」程頤還想拉住老者仔細聊聊,老者卻自顧自地離開了。(《伊川學案·下》)
婁諒是吳與弼的入室弟子,兩人的關係相當於顏淵之於孔子。
首先出發點就不一樣,前者是以道德原則為旨歸的,後者是以功利原則為旨歸的。
事實上,理學家也追求這種「無心」的境界,二程將會反覆闡述,陽明心學將會再次強調,只不過這種境界過於超凡脫俗,既很難起效,也很難在邏輯上自圓其說,以至於無論禪師也好,儒者也罷,凡是認真的修鍊幾乎都走的是「心存誠敬」與「對境心不起」一途,其中佼佼者可以達到「無心」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