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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人大計:婚姻與科舉 十七

第三章 成人大計:婚姻與科舉

十七

儒家有一個理論,認為君子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對政治都有好處,因為在朝可以利用朝廷的權柄為天下興利除害,做下實實在在的功業,在野可以為當地人做表率,引領一地的道德風尚。所以做官也是行道,做隱士也是行道,而興利除害往往只是收一時之效,化民成俗卻能成就百年之功,所謂君子在朝則為帝王師,在野則為天下萬世師。既然如此,讀書人又何必非要把時間精力耗費在科舉上呢,更何況「幽朔會傳戈甲散,已聞南檄授渠魁」,天南地北的叛亂都已經有人去平定了。
鄉里正須吾輩在,湖山不負此公來。
我們並不知道他這樣講究竟只是偶然的觸景生情,還是真的有了這樣的看法,抑或只是從宋人詩句「有逢即畫元非筆,所見皆詩本不言」模仿而來,甚或僅僅因為建功無門、科舉受挫而在不自覺中自欺欺人。
前文有述,魏氏與王氏有累世通家之誼,魏瀚還為王守仁的祖父王倫寫過傳記,我們今天了解王倫其人正是經由魏瀚的手筆。魏瀚平日里頗以雄才自負,對王守仁這個晚輩卻相當佩服。兩人嘗登龍山對https://read.99csw.com詩聯句,王守仁才有佳句出口,魏瀚便說自己理當避讓。
七律屬於近體詩,堪稱詩中八股,起承轉合法度森嚴,需要在鐐銬里跳出優美的舞蹈。從王守仁的性情來看,我們會猜測他應該喜歡無拘無束、既朴且拙的古體詩,走李白一路,事實上他卻愛上了近體詩音律的鏗鏘與修辭的華美。這才是年輕人最自然的文學趣味,樸拙之美是需要歲月來打磨的。
清晨急雨過林霏,余點煙稍尚滴衣。
江邊秋思丹楓盡,霜外緘書白雁回。
對方原作言志抒懷,王守仁的賡和自然要順著對方來說,首聯簡直把對方推崇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倘使這位畢先生真的做下什麼豐功偉績,得以名垂千古,王守仁的這首詩一定會被史家翻檢出來,在佐證畢先生的偉大之餘,順帶稱讚一下王守仁的識人之明。人際交往的各種客套實在是治史的一大難題,被王守仁的門人弟子們搜羅出來的時人對師尊的各種推許與溢美,天知道有幾分是實,幾分是偽,幾read•99csw.com分是真誠,幾分只是客套。話說回來,在首聯讚美過心志與功業之後,頷聯著重讚美氣節,頸聯話鋒一轉,活用「見獵心喜」的典故,頗見詼諧,而這樣適度的詼諧正見出自己與對方的交誼,最後在尾聯收束,以景結情,高遠境界全出。七律寫到這種水準,即便有特殊審美標榜的人也會大搖其頭,但無論如何都會認可詩人的才情與功力。但是,王守仁年紀輕輕,又生在國家多事的年代,為何就甘於這樣的鄉鎮生活呢?他在賡和魏瀚的一首詩里道出了答案,詩為《雨霽游龍山次五松韻》:
也許這隻是長輩的謙辭,但平心而論,王守仁在這一時期寫的詩確實很見才情。試舉七律《春晴散步》:
二次落第之後的王守仁回到家鄉餘姚,在龍泉山寺——父親王華少年時讀書的所在——締結詩社,被詩歌牽去了興趣。魏瀚,當地的一位致仕高官,與王守仁結成了忘年詩友。
這個貌似荒謬的道理究竟如何成立,頷聯給出了答案:鄉里正需要嚴光這樣的人,需要像嚴光一樣的你我,當然,這裏風景也不錯,實在值得像嚴光一樣的人為之放棄仕途。
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九_九_藏_書
隔水霞明桃亂吐,沿溪風暖葯初肥。
嚴光亭子勝雲台,雨後高憑遠目開。
王守仁就這樣在呼朋喚友中享受著湖山之樂,詩興越發高漲起來,不但對舉業淡了,少年時代的英雄夢似乎也變成笑話了。《雪窗閑卧》這樣寫道:
夢回雙闕曙光浮,懶卧茅齋且自由。
龍山有嚴光亭,嚴光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少年時的同學,劉秀蕩平天下之後,邀請老同學入朝做官,嚴光卻只是來做客,隨即便隱遁山林了。東漢明帝永平年間,為表彰開國功臣,于雲台閣為二十八位開國名將畫像,人稱雲台二十八將。王守仁這首詩,首聯為全詩定下了基調:字面上看,鄉間的嚴光亭勝過皇家宮闕里的雲台,這是因為在嚴光亭上可以憑高遠眺,視野更開闊,景色更喜人;暗含的九_九_藏_書意思是,雲台二十八將不如嚴光,實實在在的功業不如無官無職的歸隱。
公自平王懷真氣,誰能晚節負初心?
人在雪天里越發覺得慵懶,但這份慵懶其實很值得享受。窗外有數不盡的風景可看,寫詩從來就不會缺少素材,至於出塞破敵那些事,想起來真是瑣屑得不值一顧啊,哪個讀書人會傻到投筆從戎呢?
千岩積素供開卷,疊嶂回溪好放舟,
孔顏心跡皋夔業,落落乾坤無古今。
畢竟當一個人渴望什麼的時候,如果實在不能取得,總會在不自覺中貶損它的價值,這能起到很好的寬慰效果。我們既可以從生活經驗里觀察到這個規律,也可以依心理學教科書的「認知一致性」理論得到這樣的知識。年輕的王守仁如果繼續這樣在餘姚的湖光山色里慵懶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變成祖父王倫那樣的人,而盤桓在王氏家族頭頂的那個神秘預言不知道該怎樣收場。
物情到底能容懶,世事從前且任非。
幽朔會傳戈甲散,已聞南檄授渠魁。read.99csw.com
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
再看他的一首與人酬答之作,《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
破虜玉關真細事,未將吾筆遂輕投。
巷僻料應無客到,景多唯擬作詩酬。
對眼春光唯自領,如誰歌詠月中歸。
詩的頸聯「物情到底能容懶,世事從前且任非」,寫得大有瀟洒出塵的意態,也道出自己對從前追求的一悔。到底是懊悔自己的科舉事業,還是在懊悔自己成聖成賢的努力?想來應該是前者。只不過他從此真的淡於儒學,一味沉浸在詩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