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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入仕 三

第四章 入仕

朱熹的格物致知論至少在這一點上並不違背常識。朱熹講「知在我,理在物」,探知蘋果是酸是甜的能力在我這裏,蘋果的味道在蘋果那裡,我要想知道蘋果的味道,就要把我的認知能力用在蘋果這個認知對象上,總不成蘋果的味道就潛伏在我的心裏,我只能從心裏去發掘蘋果的味道吧?
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總是興趣多變的,只要有一個小小的契機來觸發,全部關注就會投入另一個領域。弘治十年劍拔弩張的邊防時務使王守仁精研兵書,而僅僅一年之後,他又因為偶然讀到朱熹的一句話而重返儒學的陣營。
島田虔次在他那部出版於1949年的成名作《中國近代思維的挫折九*九*藏*書》里有這樣一番概述:「陽明的——或者不如說是把陽明作為其自覺的焦點的當代精神的——最大煩悶,就在於總覺得物理和吾心好像始終被判而為二。理和心的一致,如果換句話說,就是在所有根源性的、原理性的、規範性的事物中,讓主觀參与,使主觀與之一致。不!更主要的是主觀方面吞併了那個根源性的、原理性的、規範性的事物,這才是當代精神所擔負的最大課題。」
當時王守仁處於一種彷徨的境地,詩歌文章畢竟不足以通至道,求師訪友又很難遇到對自己真正有引領作用的人,研習兵法也沒機會上陣臨敵,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了。某日讀九九藏書朱熹上宋光宗的一封奏疏,讀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忽有所悟,想到從前讀書雖然涉獵龐雜,卻不曾循序漸進以至精純,自然不會有多大的收穫。
經過這一場舊病複發,王守仁越發堅信做聖賢需要超乎尋常的精力,普通人勉強不來,人生的大方向只能到別處尋找。而就在這個時候,又一個契機觸發了他新的興趣。彷彿鐵柱宮事件的重演,王守仁偶然聽道士談養生術,於是生出了遺世入山的修仙之念。但造化偏偏這樣弄人,就在翌年,即弘治十二年(1499年),王守仁第三次應舉春闈,賜進士出身,時年二十八歲。
無論如何,陽九_九_藏_書明心學的端倪就是在這個貌似莫名其妙的糾結中悄悄萌芽了。為著這份糾結,王守仁殫精竭慮,結果又大病了一場,原來「格竹子」事件竟然使他落下了病根。
既然有所悔悟,改弦易轍便不是難事。王守仁認真遵循朱熹的教誨,循序讀書,收穫果然不同以往,只是「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意即認知主體(我)和認知客體(物)始終處在分離的狀態,不能融匯,這令二十七歲的王守仁非常不能接受。
王守仁時代的「當代精神」究竟有沒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最大煩悶」,這其實很難講;具體到王守仁自己,這種「最大煩悶」究竟從何而來,現代人實在很難理解。何止九_九_藏_書現代人,任何有常識的古人也難理解。譬如我想搞清楚一隻蘋果是不是甜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咬它一口,那麼在這個認知過程中,我是認知主體,我「要」去認識,蘋果是認知客體,「被」我認識,這難道不是任何愚夫愚婦都能明白的道理嗎?如果認知主體和認知客體並不「判而為二」,而是合二為一,我和蘋果合二為一,這才會讓人糾結吧?
王守仁當然不會從這個角度來質疑朱熹,他究竟為什麼會生出上述糾結,我以為唯一合理的推測就是他曾經有過「吾心」與「物理」合二為一的神秘而朦朧的體驗,並且很享受那種感覺。而這樣的體驗,應當是修仙的經歷帶給過他的,任何宗read•99csw•com教性的修行,無論是佛教的禪定、道教的吐納、基督教的默禱,都會帶來一種相同的神秘體驗,即感覺自我與某種超驗的事物融合為一,與宇宙合體,心中充滿莫名的感動。很多人之所以達到虔信的階段,不會被任何理性論證所折服,根源就在於他們有過這種難以言喻的神秘體驗。今天,在宗教世界以外,這是神經科學研究的對象,並且取得了一些成果。
當然,以今天的知識而言,應當說蘋果的物理與化學結構在蘋果那裡,我通過「吃蘋果」這個行為,我的感官與神經系統將蘋果的物理與化學結構在我的大腦當中解讀成「蘋果的味道」,亦即蘋果的味道與其說在蘋果本身,確實不如說就在「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