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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龍場悟道 三

第六章 龍場悟道

3. 自己從求學伊始便渴求知音,但志同道合的人寥寥無幾。
唯一可堪慰藉的是,妹婿徐愛帶著好友蔡宗兗、朱節來了,鄭重其事地行了納贄拜師之禮,「奮然有志於學」(《年譜》)。想來這一場拜師重要的幾乎都只是儀式意義,因為王守仁即將趕赴貶所,師生名分雖定,但從當時來看,恐怕教與學都再沒有機會。這三個剛剛在浙江鄉試中考得舉人資格的年輕人,只是憑著一腔熱血,憑著對王守仁正直人格的崇敬,這才行此拜師之舉,也算是給這位末路的英雄以一場獨具風骨的餞別吧。但造化弄人常是以無心插柳的方式,後來王守仁講學遍天下,發軔之功便起於此時。所以,徐愛、蔡宗兗、朱節這三人算是陽明心學的第一代傳人,其中又以徐愛最為關鍵,徐愛之於王守仁,正如顏淵之於孔子。
今年三子者為有司所選,一舉而盡之。何予得之之難,而有司者襲取之之易也!予未暇以得舉為三子喜,而先以失助為予憾;三子亦無喜于其得舉,而方且憾于其去予也。漆雕開有言「吾斯之未能信」,斯三子之心歟?曾點志於詠歌浴沂,而夫子喟然與之,斯予與三子之冥然而契,不言而得之者歟?三子行矣,遂使舉進士,任職就列,吾知其能也,然而非所欲也。使遂不進而歸,詠歌優遊有日,吾知其樂也,然而未可必也。天將降大任於是人,必先違其所樂而投之於其所不欲,所以衡心拂慮而增其所不能。是玉之成也,其在茲行歟!三子則焉往而非學矣,而予終寡于同志之助也!三子行矣。「深潛剛克,高明柔克」,非箕子之言乎?溫恭亦沉潛也,三子識之,焉往而非學矣。苟三子之學成,雖不吾邇,其為同志之助也,不多乎哉!九-九-藏-書
當然,王守仁的這段經歷實在過於玄怪,總讓人不敢十分相信。
歸納一下這篇文章的幾個要點:
誠然,強大的使命感是逆境中最有效的興奮劑。我們不妨檢點一下歷代知識分子在相似處境下的生存方略:屈原、賈誼是一類,因忠見斥,因才遭忌,在自怨自艾中一發而不可收拾。王守仁在貶謫的路上取道沅、湘,寫有一篇《吊屈平賦》,借他九_九_藏_書人之酒杯澆自己胸中壘塊,但怨氣就這樣以文辭發泄出來了,人並不曾真的步上屈原、賈誼的後塵。蘇軾是另一類,天性豁達,萬事全想得開,到哪裡都不失名士派頭,當然,宋代社會的文明程度遠較明代高,這也是蘇軾得以極盡放曠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客觀原因。在性格、氣質上,王守仁與蘇軾可謂截然相反的兩類人,前者以拙勝,後者以巧勝,蘇軾的心靈雞湯王守仁是註定喝不來的。第三類是許許多多通曉人情世故的凡夫俗子,其實只要對官場規則夠通透,就會知道權力博弈難免起伏不定,既然「朝中有人」,一時失勢后總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死灰復燃。
全文核心之核心便是流露出一種極盡孤獨的使命感,覺得全世界都對自己或為難或冷漠——這是孔子、孟子都曾有過的特殊心態——大道衰微,古風無存,誰來弘揚大道,誰來存續古風,答案自然是孟子那句「捨我其誰」。
將逆境的緣故道德化,這是一種既行之有效亦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心理機制。正如我們看到昔日的同學飛黃騰達,而自己依然做著一份https://read.99csw.com低薪而辛苦的工作時,我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告訴自己,我們不是為了利益,而是出於興趣或某種強烈的道德驅動力才選擇了這份工作,正是這樣的選擇使我們區別於那些因唯利是圖而面目可憎的人。我們的逆境愈是煎熬,道德解釋力便愈是強大。
但王守仁顯然不是凡夫俗子,人情世故於他而言只是小人伎倆,既不在意,亦不必在意。
2. 復興儒學以立志為先,有志者事竟成。
5. 最後叮囑三名弟子去北京見湛若水,可見王守仁此時對湛若水的推崇。
增城湛原明宦于京師,吾之同道友也,三子往見焉,猶吾見也已。
師生名分既定,王守仁匆匆上路,臨行時寫下一篇《別三子序》,與徐愛三人正式道別。在這一篇臨別贈言里,很有一些耐人尋味的內容:
1. 儒學自從二程、朱熹以後,師友之道不復存在,儒家經典也淪為應試九*九*藏*書工具。一言以蔽之,儒學基本上已經名存實亡了。
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六經分裂于訓詁,支離蕪蔓于辭章業舉之習,聖學幾於息矣。有志之士思起而興之,然卒徘徊咨嗟,逡巡而不振;因弛然自廢者,亦志之弗立,弗講于師友之道也。夫一人為之,二人從而翼之,已而翼之者益眾焉,雖有難為之事,其弗成者鮮矣。一人為之,二人從而危之,已而危之者益眾焉,雖有易成之功,其克濟者亦鮮矣。故凡有志之士,必求助於師友。無師友之助者,志之弗立弗求者也。自予始知學,即求師于天下,而莫予誨也;求友于天下,而與予者寡矣;又求同志之士,二三子之外,邈乎其寥寥也。殆予之志有未立邪?蓋自近年而又得蔡希顏、朱守忠於山陰之白洋,得徐曰仁于餘姚之馬堰。曰仁,予妹婿也。希顏之深潛,守忠之明敏,曰仁之溫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長視予以先輩,予亦居之而弗辭。非能有加也,姑欲假三子者而為之證,遂忘其非有也。而三子者,亦姑欲假予而存師友之餼羊,不謂其不可也。當是之時,其相與也,亦渺乎難哉!予有歸隱之圖,方將與三子就雲霞,依泉石,追濂、洛之遺風,求孔、顏之真趣,洒然而樂,超然而游,忽焉而忘吾之老也。九九藏書
王守仁既然心志已決,當即下了武夷山,先取道南京探望父親,再赴家鄉餘姚探望祖母。一去龍場很可能再無生還的希望,眼下的離別很可能就是生離死別。父親如何能想得通,祖母如何能捨得下,但誰又能想出解決辦法呢?做一個正直的人,必然意味著要承受更大的風險。
4. 以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話來做自我寬慰,用使命感來增強自己應對困難的信心。
《行狀》的記載另有一些細節,以王守仁「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的詩句證實其事。黃綰後來將《行狀》送交湛若水,作為寫王守仁墓志銘的參考,湛若水卻斷言這些怪談只是王守仁當時出於佯狂避世之心而放出的煙霧彈罷了,那些誇虛執有以為神奇的人根本不懂他。這樣看來,似乎王守仁並未逃脫宗教領袖的一般命運:被弟子和信徒們不斷神化,最後即便不能登壇成神,至少也從凡人變成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