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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上:講學大興隆寺 七

第九章 北上:講學大興隆寺

在百家爭鳴的年代,楊朱、墨翟的主張大行其道,孟子站出來「鐵肩擔道義」,以攻擊楊、墨異端為己任;宋代的異端變成了佛教和道教,二程接起孟子的重擔,矢志驅散佛、道的陰霾,使儒家聖學的光芒照耀天下。誠然,這都是思想史上的事實,只不過是站在儒家立場上所看到的。
楊朱主張「為我」,墨翟主張「兼愛」,佛教教人解脫于輪迴苦海,道教教人白日飛升、羽化成仙,這些迥異的論調同屬儒者眼中的異端邪說,是早已被儒家經典定了性的壞思想。於是出現了另一個荒誕的現象——《別湛甘泉序》繼而談到,當今儒者都知道貶低楊、墨,擯斥佛、read.99csw.com道,貌似聖人之道大明於世,然而現實狀況是,非但一個聖人都尋不到,當今儒者甚至連楊、墨、佛、道這些異端都不如。學楊朱至少知道「為我」,學墨翟至少知道「兼愛」,學佛至少究心性命,學道至少清靜自守,而學儒的這些人只曉得字面上的章句訓詁。
所謂「務求自得」,意即學問不是由書本到書本,不是為了考中科舉或其他什麼目的,而僅僅要從內心真正體悟聖學的真諦,換言之,即「古之學者為己」,以區別於芸芸眾生的「今之學者為人」。
荒誕當然也是有原因的,王守仁的解釋是,楊、墨、佛、道這些異端,究九九藏書其初衷,也是為了學仁義、求性命之理,只是努力而不得其道,走偏了路而已;而今天的儒家弟子們,求學的初衷根本就無關仁義性命,都說聖人之道勞苦而無功,不是人力所能強求的,於是只在字面上做文章。所以說當下最嚴重的社會問題就是記誦詞章之習。
繼而王守仁談到自己的求學經歷,說自己早年陷溺於邪僻二十年——這是指溺於任俠、詞章的那段經歷,在今天看來顯然構不成所謂邪僻——然後又溺於佛教與道教,最後終於有所覺悟,沿著周敦頤、程顥的學說探究聖學的門徑,若有所得。但這條正途竟然走得很孤獨,只有一兩個志同道合的read.99csw•com人可以與之切磋學術。只有在遇到湛若水之後,他的學術志向才真正堅定下來,所以說湛若水對他的助益怎麼估量都不為過。而湛若水的學術方向,一言以蔽之,就是「務求自得」。
湛若水走了,黃綰也未能久留京城。正德七年(1512年)這個多事之秋,黃綰告病回鄉,王守仁贈詩有說「古人戒從惡,今人戒從善。從惡乃同污,從善翻滋怨」(《贈別黃宗賢》),詩句很是寫出了荒誕感:沒想到勸人向善的講學竟然招致如此多的責難,難道同流合污才是時代主旋律嗎?
三人已去其二,王守仁也無法獨善其身。在屢經調職之後,他終於在十二月間由京官九-九-藏-書外調,升任南京太僕寺少卿,要到滁州赴任。這正是官場上最常見的明升暗降的手段,以名義上的加官進爵換得異端分子的投閑置散。然而事情的另一面是,唯有遠離了權力中心,遠離了名利場廝殺最烈的舞台,王守仁的「異端學說」反而可以卸下重負,殺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正是出於這個緣故,王守仁感到自己和湛若水的肩上擔負著沉重的使命:作為真正窺見聖學正途的極少數孤獨者,他們有義務傳播正學、消滅偽學,將這個誤入迷途的世界從偽學的羈絆中拯救出來。而兩人這一次分別使扶正祛邪的事業越發顯得任重而道遠了。
至此我們應該可以理解,《別湛甘泉序九-九-藏-書》篇幅雖然不長,內容在當時卻堪稱勁爆,這不啻於一篇向全世界宣戰的檄文,全部主流的意識形態盡在王守仁的討伐之列。最令時人惱火的是,王守仁竟然說當世儒者連楊、墨、佛、道異端分子都還不如,這真是肆無忌憚的侮辱和挑釁啊!
所以朝廷錯了。依照集權政治的一般規則,應將大興隆寺的三人小集團橫加拆散,要將小集團的主將安置在天子腳下嚴加看管——歷代明智的帝王對待宗教與思想領袖一貫採用這種手法,放任他們離開京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放虎歸山。所以我們要感謝武宗皇帝的荒唐,感謝正德朝廷的混亂,唯其如此,王守仁這頭猛虎才有了咆哮山林、撼動天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