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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上:講學大興隆寺 六

第九章 北上:講學大興隆寺

這篇文字涉及一點儒學背景,首先給出了一個儒學道統的譜系:聖人之學由孔子傳給顏淵,隨著顏淵之死而宣告終結。孔子之學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原則,即「忠恕之道」,曾子將「忠恕之道」傳承下來,到孟子而宣告終結。一千多年之後,周敦頤和程顥重新發現了聖人之學。自此以後,關於聖學的論述辨析日漸煩瑣,聖學宗旨反而晦暗不明,學術益發支離無本,變成一門很難的功課。
顏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終,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益晦;析理益精,學益支離無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難。蓋孟氏患楊、墨;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宗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凈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于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誇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于言詞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詞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夫楊、墨、老、釋,學仁義,求性命,不得其道而偏焉,固非若今之學者以仁義為不可學,性命之為無益也。居今之時而有學仁義,求性命,外記誦辭章而不為者,雖其陷於楊、墨、老、釋之偏,吾猶且以為賢,彼其心猶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後可與之言學聖人之道。某幼不問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後興。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于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已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益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于言,顧復于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九-九-藏-書
1. 只要科舉制度不廢,總要有一種考試內容才行。九九藏書
當然,王守仁疏於考慮的是:
孔子確實博學,是他那個時代首屈一指的知識精英,所以子貢的理解並不錯,他確實是個博聞強識的人。而孔子強調的是,所有的博聞強識在他而言都不是零散知識的堆砌,而是由一個思想主線貫穿起來的。
王守仁的這一番見解確實切中時弊,也確實揭示出學術發展史上的一大流弊。今天我們來讀儒家經典,也很容易對王守仁的這番話產生共鳴,因為《論語》《孟子》簡明易懂,基本上沒有讓人大費腦筋的西方意義上的哲學思辨內容,無非一些樸素的甚至相當原始的道理;漢儒開始大搞玄學,使儒學與巫術合流,巫術的技術門檻自然更高一些,所以連累得儒學也難懂了;唐人很有唯物主義精神,在政治學、社會學的意義上整理儒家經典,雖然煩瑣,但是易讀;及至宋代,佛學影響所及,使二程、朱熹等人將儒學發展為一種近乎神學的理論體系,對基督教經院哲學有了解的讀者接受起程朱理學來會輕鬆很多,但普通人一見到各種「神學概念」的精微辨析,諸如心、性之辨,無極、太極之辨,除了頭痛之外,不會有其他感受。倘若孔子、孟子復生,參加以程朱理學為標準的科舉考試,可想而知,他們無論考多少次都註定落榜。
儒家的知識體系非常繁複,甚至早在孔子的時代,儒學就已經是當時最難掌握的學問了,稍稍發展一下就是「累世不read.99csw.com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的局面,大到兩國邦交,小到穿衣吃飯,一言一行、一衣一帽都有無數的規矩。但這一切都圍繞著一條思想主線,即忠恕之道。倘若學者不能以忠恕之道一以貫之,那麼即便他精通儒家的所有儀節,也不過是個專家級的司儀罷了。
這就像我們今天對應試教育有太多的口誅筆伐,誰都說得出應試教育的種種弊端,但難點就在於我們究竟有沒有一種更好的制度來取代它。在更好的制度出現之前,應試教育註定還會延續下去,而在科舉制度被更好的人才選拔機制取代之前,陸九淵、王守仁的學術只會要麼被程朱理學擠到二線,要麼變為程朱理學第二,即教條化、煩瑣化,與陸、王二人的初衷背道而馳。這就是社會發展的規律,任誰也無可奈何的。
王守仁顯然是支持陸九淵的,在他看來,聖人之道其實很簡單,孔子一以貫之的無非是忠恕之道,後人卻偏偏棄簡就繁,只在細枝末節上下功夫,學得再好也無非是個沒有靈魂的專業級司儀,談起古代的典章制度來頭頭是道,而對這些典章制度背後的「精神」非但一無所知,甚至不耐煩去了解。這種荒謬現象竟然成為普世之現狀,難道我們不應該過而改之,重返孔子的精神世界嗎?
《論語·衛靈公》還有一段可資參照的話。孔子對子貢講:「你以為我是博聞強識的人嗎?」子貢很詫異:「難道不是嗎?」九_九_藏_書孔子答道:「當然不是,我只是一以貫之罷了。」
儒學講道統譜系是從唐代韓愈開始的,一般認為這是受了禪宗的影響。韓愈首倡儒家道統,把自己作為遙接孟子的道統傳人,及至宋代,朱熹提出漢唐不傳道統,而以二程直接孟子。當程朱理學成為官學之後,朱熹的道統論遂成為萬世不刊之論。我們明白了這個背景,就會曉得王守仁重立道統在當時是什麼性質的舉動。七年之後,王守仁再談自己的道統論,那時候他的膽子更大,公然以陸九淵直接孟子。(《象山文集序》)
從這個角度來看朱陸異同,問題就可以換一種表述方式了:學習聖人之道該怎麼入手,是從忠恕之道入手呢,還是從博聞強識入手?陸九淵要從忠恕之道入手,由忠恕之道一通百通,自然而可以博聞強識;朱熹要從博聞強識入手,日積月累而領悟忠恕之道。
從這個角度來看,王守仁對道統的梳理其實等於對學術史的梳理,而在梳理清楚之後,一個簡單的答案便呼之欲出了:聖人之學不該是現在這樣,為什麼我們不努力使它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呢?
2. 考試的標準化程度越高,公平性也就越強。
文中所謂「一貫之旨」,出自《論語·里仁》,孔子對曾子說「吾道一以貫之」,曾子只應了https://read.99csw•com一聲,並不多問。待孔子出門,門人問曾子剛才孔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曾子道出了一句名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意即孔子的全部學術皆由「忠恕」一以貫之。「恕」在這裏並非現代漢語里「寬恕」的意思,而是指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忠以待己,恕以待人,這正是孔子所推崇的「仁」。
北京之別,王守仁以一篇《別湛甘泉序》相贈,索性以狂者胸次針砭時弊,于自己真實的學術心得再不做半點遮掩。如果說數月前為陸九淵翻案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一次他甘犯更大的眾怒,真有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雄意氣:
3. 標準化程度註定與博聞強識成正比,與一以貫之成反比。所以,即便陽明心學徹底取代了程朱理學,但科舉制度註定會使它教條化、煩瑣化,變成程朱理學第二。而廢除科舉制的話,又有什麼更好的人才選拔機制來代替它呢?
正德六年(1511年)九月,湛若水接受任命,遠赴安南為安南新王行冊封事。這一去山長水遠,再聚首不知會在何年何月。對王守仁而言,這一場分別分明意味著理想受挫,意味著聖學光芒燃而復熄。湛若水也走得無可奈何,這一項從北京赴安南的使命,單程足足耗費了一年零四個月本該與王守仁一起昌明聖學的時光,又花了另外的一年多才重返北京,途中與王守仁再會於滁陽,夜論儒學與佛學之別,那已是正德九年(1514年)春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