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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十三

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十三

這樣的修養說來簡單,修起來卻著實辛苦。幸而古人的生活環境自有其有利的一面,單以性意識而論,女人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便出門,也會穿戴齊整,更不至於像今天這樣天天都有男男女女同擠公交車的場面,尤其沒有可怕的互聯網,所以使人「動邪念」的誘惑遠不似今天多。而反過來講,今天要想奉行王守仁的這套修養方式,對任何一個身心健康的人來說都難如登天。
當然,即便在明朝人看來,王守仁的磨鏡修養也嫌苛刻了些。對比一下春秋時代的君子,曾子的修養方式是每天「三省吾身」,僅就關鍵事項做幾次反省罷了,王守仁卻教人時時處處提高警覺,拔除每一個剛剛露頭的人慾九九藏書萌芽,這該需要何等驚人的毅力啊。
與徐愛同舟論道,王守仁還對《大學》所謂的「格物」做了重新的訓詁。
孟子的原話,從上下文可以推斷出確切的意思,是說「只有大人才能糾正國君的錯誤思想」。「格」在這裏顯然是「糾正」的意思,這個義項在《尚書》和《論語》里也可以找到佐證。王守仁本著「存天理,滅人慾」的原則略略做了引申:
王守仁後來常用鏡子來做比喻:我們的心天生就是一面明鏡,只是被塵土遮蔽了光明,而朱熹版的格物說只是教人在「照」上用功,拿這面鏡子東照一物、西照一物,殊不知鏡子本身又臟又銹,再努力又能照出什麼?正九_九_藏_書確的格物方法是在「磨」上用功,一點點清理灰塵和銹跡,使鏡子恢復光彩照人的本來面目。這一面無瑕的鏡子,也就是心之本體。「至理匪外得,譬猶鏡本明。外塵盪瑕垢,鏡體自寂然」(《鄭伯興謝病還鹿門雪夜過別賦贈》三首之二),王守仁以詩說理,這四句詩就是最簡要的概括。
朱熹訓「格」為「至」,「格物」的意思因此就是「窮至事物之理」,即窮究事物背後的終極原理。王守仁另闢蹊徑,認為這個「格」應當與《孟子》「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的「格」同一個意思。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傳習錄·上》)read•99csw.com
這一下子讓我們想到神秀和慧能那兩個著名的佛偈。神秀說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休使惹塵埃」,與王守仁的鏡論如出一轍,而慧能說的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禪宗從此南北分途,神秀在北方推行漸修,慧能在南方宣傳頓悟。神秀禪法自唐末以後便一蹶不振,後來的禪宗全是慧能的天下。
概言九九藏書之,所謂「格物」,就是一種自我反省的功夫,心裏每動一個念頭,只要其中含有不道德的(或者說屬於「人慾」的)成分,都要立即糾正;只要無時無處都這樣做,「人慾」就會徹底消失,心中滿滿充盈著天理,這就是所謂的「窮理」,即《大學》三綱領之一的「明明德」。
王守仁所宣講的「格物」理路是,人心具備全部的天理,即具備十足的「至善」,只不過被不同程度的人慾遮蔽住了,所以只要時刻留意,剛有人慾閃現就把它扼殺,久而久之,人慾就被清理凈盡,天理或「至善」便會完全顯露出來。
成王敗寇的法則在佛教界一樣適用,禪宗譜繫於是以慧能為六祖,全然沒了神秀的位置。以至於在王守仁的時代,https://read•99csw.com提起禪宗,人們只想到慧能一脈。當時不少人批判王守仁的學說流入禪學,王守仁和他的門人子弟當然都不服氣,但今天當我們以思想史的眼光跨出王守仁那個時代的「時代局限性」,就會發現那些批評者的結論其實沒錯,只不過這禪學不是慧能的禪學,而是已似空谷足音一般的神秀的禪學。
《大學》講格物致知,究竟「格物」是什麼意思,其實我們找不出確切的解釋。以現代學術的標準,我們應當拿出文字學的證據,羅列幾種可能成立的解釋,將「正確答案」懸置不論,留待將來的考古新證。古人卻不這樣想問題,因為這在他們而言與其說是學術問題,不如說是意識形態問題,意識形態問題一定要黑白分明,哪能存而不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