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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巡撫南、贛、汀、漳 十一

第十一章 巡撫南、贛、汀、漳

十一

文章借下屬之口道出這座時雨堂的緣起,繼而謙虛一番,說農事和戰事順利都是因為皇帝聖明、將士用命、各級有關部門認真負責,自己不敢冒認功德,只是本著與民同樂之心秉筆以記其事。
王守仁畢竟還是相信天道的,只是懷著孔子「天道遠,人道邇」的心思,盡人事以聽天命,並不以為人可以通過純粹的技術手段來影響天上的陰晴。
前旌已帶洗兵雨,飛鳥猶驚卷陣雲。
正思鋒鏑堪揮淚,一戰功成未足雲。
轅門春盡猶多事,竹院空閑未得過。
夫以執事平日之所操存,苟誠無愧於神明,而又臨事省惕,躬帥僚屬致懇乞誠,雖天道亢旱,亦自有數。使人事良修,旬日之內,自宜有應。仆雖不肖,無以自別於凡民,使可以誠有致雨之術,亦安忍坐視民患而恬不知顧,乃勞執事之仆,仆豈無人之心者耶?一二日內,仆亦將禱于南鎮,以助執事之誠。執事其但為民悉心以請,毋惑于邪說,毋急於近名。天道雖遠,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九-九-藏-書
特放小舟乘急浪,始聞幽碧出層蘿。
順水飛檣來買舶,絕江喧浪舞漁蓑。
綜上,從這兩篇求雨的文章,我們可以看到王守仁雖然一再強調「立誠」,卻絕不是程頤那種迂直的儒者,很清楚在哪些事情上應該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倒不能說是虛偽,畢竟孔子就是這樣做並且這樣教導的。
那麼,天與人是否真的各行其道呢?王守仁並不曾走到這般徹底的唯物論:「您平日里的修養、言行只要無愧於神明,又深懷戒懼之心,那麼上天縱然降下旱災,也自有其定數,只要您把分內的事情做好,十天半月的光景總能使上天感應而落雨的。我倘若真懂什麼求雨秘術,哪會坐視百姓受災而不救呢?我這兩天也會誠心祈雨,以助您的誠意。您只要悉心為民祈求上蒼,不被方士們的邪說蠱惑,收斂急功近利之心,那麼,天道雖遠,一定會為您的精誠所感動。」
吹角峰頭曉散軍,橫空萬騎下氤氳。
南畝漸忻農事動,東山休共凱歌聞。
山田旱久兼逢雨,野老歡騰且縱歌。
長擬歸耕猶未得,雲門初伴漸無多。九-九-藏-書
片雲東望懷梁國,五月南征想伏波。
歷代官場皆有這樣的傳統,所以我們才能讀到《岳陽樓記》《醉翁亭記》這樣的經典古文。尤其凡有建功,總要搞一個紀念與表彰意義兼具的建築,然後寫一點什麼。歷代文人官僚當中,蘇軾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王守仁其實並沒有那些文人情懷,只是不便推卻下屬的熱情,草草寫下一篇極具敷衍之能事的《時雨堂記》:
即看一雨洗兵戈,便覺光風轉石蘿。
孔子云:「丘之禱久矣。」蓋君子之禱不在於對越祈祝之際,而在於日用操存之先。執事之治吾越,幾年於此矣。凡所以為民祛患除弊興利而致福者,何莫而非先事之禱,而何俟於今日?然而暑旱尚存而雨澤未應者,豈別有所以致此者歟?古者歲旱,則為之主者減膳撤樂,省獄薄賦,修祀典,問疾苦,引咎賑乏,為民遍請于山川社稷,故有叩天求雨之祭,有省咎自責之文,有歸誠請改之禱。蓋《史記》所載湯以六事自責,《禮》謂「大雩,帝用盛樂」,《春秋》書「秋九月,大雩」,皆此類也。仆之所聞于古如是,未聞有所謂書符咒水而可以得雨者也。惟後世方術之士或時有之。然彼皆有高潔不污之操,特立堅忍之心。雖其所為不必合於中道,而亦有以異於尋常,是以或能致此。然皆出小說而不見於經傳,君子猶以為附會之談;又況如今之方士之流,曾不少殊於市井囂頑,而慾望之以揮斥雷電,呼吸風雨之事,豈不難哉!仆謂執事且宜出齋于廳事,罷不急之務,開省過之門,洗簡冤滯,禁抑奢繁,淬誠滌慮,痛自悔責,以為八邑之民請于山川社稷。而彼方士之祈請者,聽民間從便得自為之,但弗之禁而不專倚以為重輕。九_九_藏_書
因為王守仁一度修仙學佛,又築室陽明洞,預卜外界的一舉一動,難免傳出幾分「半仙」的名聲,以至於地方官在苦於乾旱的時候會連番派人向他請教祈雨的要領。王守仁引經據典,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命題——「君子之禱不在於對越祈祝之際,而在於日用操存之先」,意即君子的祈禱絕不像愚夫愚婦那樣一遇到難題就燒香拜佛、畫符念咒,而在於時時處處都心存誠敬。
正德丁丑,奉命平漳寇,駐軍上杭。旱甚,禱於行台;雨日夜,民以為未足。乃四月戊午班師,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大雨。乃出田登城南之樓以觀,民大悅。有司請名行台之堂為「時雨」,且曰:「民苦於盜久,又重以旱,將謂靡遺。今始去兵革之役,而大雨適降,所謂『王師若時雨』,今皆有焉。請以志其實。」嗚呼!民惟稼穡,德惟雨,惟天陰騭,惟皇克憲,惟將士用命,去其螣蜮,惟乃有司實耨獲之,庶克有秋。乃予何德之有,而敢叨其功!然而樂民之樂,亦不容於無紀也,巡撫都御史王守仁書。是日,參政陳策、僉事胡璉至,自班師。read.99csw.com
文章繼續說:「至於用書符咒水求雨,完全不見於經典,只有後世的方士才這麼做,何況如今的那些方士大多是些市井無賴。您果真有求雨之心,不妨像經典所載那樣,停掉不急之政,廣開納諫之門,昭雪冤案,禁止奢靡,然後再向山川神靈禱告。民間那些愚昧的求雨之法不妨聽之任之,倒也不必強行禁止。」
少時夢想忽然湧上心頭,「五月南征想伏波」,自己剛剛打完的這一仗難道不正有幾分伏波將軍馬援當年南征的氣勢嗎?看春雨牽動了農家的笑顏,凱旋的歌聲彷彿也衝散了自己曾經有過的東山歸隱的念頭。這一仗也見得地利不如人和,而橫水、桶岡、浰頭那些叛軍所倚仗的地利,難道比可塘洞還險要許多嗎?
王守仁當時駐軍上杭,作為方面大員,祈雨是必做的事情。
早春時節,三月不雨。
無論如何,祈雨則得雨,心情總是好的,何況原本就挾著勝利的愉悅。《時雨堂記》雖然只是虛應故事,《喜雨》三首七律卻是發自性情的文字:
莫謂可塘終據險,地形原不勝人和。
九*九*藏*書佟太守其實也不算全錯,因為遠在漢代,技術性的求雨當真屬儒家的本分,董仲舒《春秋繁露》有相當篇幅都可以看作「求雨技術詳解」。平民百姓更沒有那麼多的理性知識,眼睜睜看著和尚懂得求雨,道士懂得求雨,如果儒者不懂求雨的話,那真叫「百無一用是書生」了。而儒家神道設教,原本就有一套心懷善意的愚民綱領,儒家官員縱使心裏有一萬個不信,在百姓面前總要虛應故事,擺擺姿態。只不過時間久了,相當多的儒者也和愚夫愚婦一樣對那些神道設教的把戲信以為真,這位佟太守正是其中一個典型。
天公倒也敷衍了一場小雨,及至王守仁獲捷班師的時候,忽然大雨一連降了三日。在天人感應的觀念中,這充分證明了平叛事業是如何順天應人。下級僚屬不失時機地提出建議,將祈雨所在的行台之堂題名為「時雨堂」,取「王師若時雨」的意思,請長官撰文為記。
王守仁雖然一向大談天理,卻對天命不甚以為然,這是很正統的醇儒態度。早在弘治十六年(1503年),關於祈雨,三十二歲的王守仁寫過一篇《答佟太守求雨》,認認真真地講出了自己的態度:
昨楊、李二丞來,備傳尊教,且詢致雨之術,不勝慚悚!今早諶節推辱臨,復申前請,尤為懇至,令人益增惶懼。天道幽遠,豈凡庸所能測識?然執事憂勤為民之意真切如是,仆亦何可以無一言之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