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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巡撫南、贛、汀、漳 十九

第十一章 巡撫南、贛、汀、漳

十九

站在王守仁的角度來看,這倒真是擒斬池仲容最好的時機。匪首或多或少都有馬克思·韋伯所謂的卡里斯瑪型人格,憑著個人魅力不斷吸引著追隨者和擁戴者們,所以只要失去領袖,部眾就會迅速陷入群龍無首的亂境,要麼墮落為烏合之眾,不堪一擊,要麼會有幾名骨幹分子藉機爭奪頭把交椅,於是或火併,或分裂。這是歷史一再為我們展現的人類行為模式,王守仁不可能不知道。
王守仁將計就計,移文狠狠申飭了盧珂,甚至派遣官兵伐木開道,做出討伐盧珂的準備,而盧珂兄弟此時趕到贛州,向王守仁報告浰頭情勢,一場苦肉計就這樣上演了:公堂之上,王守仁假作憤怒,曆數盧珂挑撥離間、擅自備兵尋仇的罪狀,對他施以杖刑之後收監系獄,同時部署官軍,準備盡斬盧珂屬下。
以上是《年譜》的說法,而據王守仁在《浰頭捷音疏》里自己的說辭,一切疑兵、緩兵之計並非為了感化悍匪,而是為了等待兵馬就位。當正月三日兵馬就位之後,王守仁在贛州府衙設宴款待池仲容一干人等,出伏兵盡擒其黨,然後經過審訊程序,待案犯一一服罪之後,再將其收押入獄。正月初七,各哨並進,至三月初八日徹底蕩平浰頭各寨。九九藏書
王守仁也不去撕破臉面,只是以綿里藏針的手段再派人去送慰問品。池仲容總不好將送禮的人拒之門外,當下隨機應變,推說盧珂等人和自己有深仇,他們既有了官府做靠山,正準備興兵來浰頭尋仇,自己不得不防。
而在情感上,僅僅在情感上,今天的讀者更願意接受哪個版本呢——無論懷著毫無保留的心抑或勉為其難的態度?如果我們依循《傳習錄》的教誨,依循王守仁一切講學當中的教誨,當我們處在類似境況的時候,我們會不會做出同樣的決斷呢?喬治·奧威爾有一篇評議聖雄甘地的文章,開篇便提到了一個相當尖銳的問題:「在多大程度上他參与了政治而損害了自己的原則呢,因為政治的本質決定不能脫離脅迫和欺詐。」
當桶岡平定的消息傳到浰頭,池仲容真正開始緊張起來,暗中加強戰備,深溝固守,之所以要暗中進行,是因為自己已經向王守仁表達了向善的「誠意」,總不好堂而皇之地擺出防範姿態。
所謂有識之士,顧名思義,總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見解,不會泯然于眾,或者說,不會為他的同時代人所接受,甚至在未來的很多個時代都不被接受。他們要想活得舒服一些,https://read•99csw•com就必須拿出「鄉愿」精神,至少表面上對主流價值觀表示出真誠的認同。
使者帶著新年的曆書再去浰頭招撫——曆書是一件很有象徵意義的東西,用誰的曆法就相當於承認誰的統治地位。往往前朝遺民不肯奉新朝正朔,以此作為一種明確的政治表態。叛軍如果有了政治抱負,往往頒布新的年號和曆書,標榜獨立政權的地位。當時浰頭反叛,已經照貓畫虎地搞出了自己的一套政府班底,儼然一副與明王朝分庭抗禮的姿態,所以接受明朝的曆書就有退讓的意思在,而王守仁派人來送曆書也是一種示好和有心招撫的暗示。
哪個版本更加真實可信,這就是見仁見智的事情了。依常理講,王守仁蕩寇雖極盡詭詐之能事,上表自述總不會欺君,至於以忠厚見稱的錢德洪是如何訪得祥符宮的往事載於《年譜》,據說是得自王守仁的重要謀士龍光的回憶,言之鑿鑿。當然,如果池仲容能寫出一部回憶錄的話,事情也許又會有一個迥然不同的新版。
或許甘地在「立誠」的原則上做得比王守仁好,儘管他從不知道這個儒家概念。作為一個素食主義者,他「至少有三次寧願他的妻子和一個孩子死掉,也不願意按照醫生的處方讓他們進食動物食品。不錯,死亡並沒有像當初害怕的那https://read.99csw•com樣發生,並且甘地——你可以猜想,大概來自對立面的強大道義壓力下——總是讓病人自己選擇,是否以犯下罪過為代價延長生命。但是,如果完全由他自己來決定的話,他仍舊不會進食動物食品,不論這會帶來多大的危險。他說,在我們為了要活命而採取的行動中,應該有一定的限度。」
池仲容精心挑選了九十三名悍匪一同啟程,抵達贛州之後,將眾人安置在城外教場,只帶幾名貼身護衛進城。這真是驚人的舉動,那麼,究竟該怎樣解讀池仲容發出的信號呢?倘若橫水、桶岡未平,池仲容當然可以有這樣的膽色,因為王守仁一旦對他不利,只會堅定橫水、桶岡各路叛軍的固守之心,但此時此刻三大叛軍只剩下浰頭一支,王守仁要殺他的話不必有任何顧慮,更何況他的兄弟已經在王守仁的手上。
1938年,甘地就納粹德國所發生的滅猶事件發表看法,他對猶太人提出了一個相當驚人卻在他的價值觀里一以貫之的策略:「猶太人應該集體自殺,這『就會喚起全世界和德國人民對希特勒暴行的注意』。」戰後他為自己辯護說,反正猶太人要被殺死,不如死得有意義。……甘地不過是在說老實話而已。你如果自己不準備殺人,那麼你必須經常準備有人會以其他某種方式丟命。1942年他九-九-藏-書號召對日軍入侵實行非暴力抵抗時,他承認這可能會造成好幾百萬人死亡。(《甘地隨想錄》)
王守仁的反應卻出乎人們的意料,只是笑臉相迎,對池仲容說:「你等如今都是改過自新的良民,怎麼不一起進城呢,難道對我還有所懷疑不成?」池仲容惶然聽命,顯然有些意外,但他被引到祥符宮臨時住所之後,見那裡屋宇整潔,不禁喜出望外,最後一點戒心就此打消殆盡。
這是一場不甚光彩的屠殺,王守仁當日無法下箸,暈眩嘔吐,為自己終不能感化這些悍匪而深深懊惱。
似乎此時此刻王守仁並未真的決意要殺池仲容,但等池仲容一行人住進祥符宮,輿論的壓力便驟然而至了。這些二十年來殺人越貨的強盜竟然變成了官府的貴客,大搖大擺在贛州城裡遊逛,在熱火朝天迎新年的氣氛里「與民同樂」,這深深傷害了贛州百姓的感情,而被派去祥符宮向這些悍匪教授禮儀的人也發來負面的反饋,這一切終於堅定了王守仁的殺意。
就甘地這一道德原則本身來說,換言之,當它以一種抽象的形式表達出來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在情在理,為求活命當然不能不擇手段,譬如我們不應該為了活命而吃掉自己的親人。問題僅僅在於,甘地所謂「一定的限度」比我們普通人為自己所設的限度要嚴苛很多。
當然,一切https://read.99csw.com都是演給池仲容看的,王守仁陰縱盧珂之弟回營備戰,繼而安排城裡張燈結綵,打造一派多年未有的太平盛世的熱鬧光景。而池仲容能否入彀,還要看新一輪慰問使的表演。
也許池仲容真的動了投誠的念頭,特地以這樣的行為表達十足的誠意以及對王守仁十足的信任;也許他篤定王守仁不敢貿然下手,因為一旦殺了他,官軍便再沒法攻克浰頭;也許他就是藝高人膽大,不很將王守仁放在眼裡……不管是哪一種原因,我們都已經無從知曉了。
倘若王守仁熟識甘地的話,至少會讚賞他的「狂者胸次」。而甘地這般一以貫之的對原則的堅守,「雖千萬人吾往矣」,無論如何都要算是「立誠」與「知行合一」的典範了。
這一件件事都在給池仲容的戒心卸防,當使者順理成章地提出要他進城答謝的要求時,他便真的離開山寨,進城去見王守仁了。
倘使甘地換在王守仁的位置,一定比後者更少糾結,或者說心安的程度一定更高;甘地一生也過著「存天理,滅人慾」的日子,只不過他所理解的天理不同於朱熹與王守仁所理解的罷了。
於是,池仲容兩番辭歸都被王守仁設計拖延。正月初二,王守仁派人在祥符宮裡殺豬宰羊,籌備第二天的盛宴,而就在當夜,一眾甲士忽然掩殺進來,一直殺到天明,池仲容和他那九十三名護衛無一得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