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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破心中賊 九

第十二章 破心中賊

誠然,《朱子晚年定論》本可以成為一件無往而不勝的武器,然而問題在於,王守仁可以說是一位思想家,卻稱不上治學嚴謹的學者,故紙堆里的寂寞事業從不是他的強項。這三十四封書信是否真屬於朱熹晚年的手筆,王守仁很有一點考證失實。今天我們可以用陳來的《朱子書信編年考證》來做參照的標準,而早在王守仁的時代,就已經有人從考據上提出過質疑了。
大意是說,自己確實考訂不精,但《朱子晚年定論》收錄的那些書信畢竟多數都是朱熹晚年寫的;自己之所以彙編這部書,實在是因為平生視朱熹為神明,一旦與他的意見不合,心裏總是不忍,所以不得已而為此。接下來的話可以套用九*九*藏*書亞里士多德的名言,吾愛朱熹,吾更愛真理。這封信似乎透露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即王守仁雖然以《朱子晚年定論》來證明自己的主張和朱熹並不矛盾,但心底還是認為彼此存在著無法跨越的鴻溝,而鴻溝對岸的朱熹顯然站錯了位置。
……某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牴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牴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答羅整庵少宰書》)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羅欽順和陳建顯然都擊中了《朱子晚年定論》的要害,但在陽明心學掀起波瀾之後,這兩人的聲音或多或少都被湮沒了。及至明清易代之際,顧炎武驚奇地發現,當時的學者大多相信《朱子晚年定論》,卻並不了解羅欽順和陳建的說法。
最重要的質疑者非羅欽順莫屬。羅欽順,字允升,號整庵,https://read.99csw.com是當時一位能與王守仁分庭抗禮的學者。羅欽順有著很樸實的哲學觀,最能貼近今天的日常思維。他雖然站在朱子陣營里,卻對理氣二元論不以為然,而這恰恰就是朱熹當初沒能說清楚的一個問題。
羅欽順針對《朱子晚年定論》的批評主要是考據上的,事實不比觀點,對與錯可以有簡明而唯一的標準,王守仁在鐵證面前不能否認,於是回信說:
在朱熹看來,在房子尚未被人發明之前,就已經存在著建造房子的理,羅欽順就是對這一點不滿,他認為建造房子的理一定是隨著房子的出現而出現的,不可能憑空懸在什麼地方。這樣的觀點在今天看來就屬於「唯物主義傾向」,所以任繼愈《中國哲學史》將羅欽順的九-九-藏-書著作《困知記》評價為「是一部直接批判王守仁的主觀唯心主義的唯物主義哲學著作」。我們只要去掉這句話里的「時代局限性」,還是能夠藉以理解羅、王立場之別的。
時代稍後,朱子陣營里出現了一名幹將,即陳建,字廷肇,號清瀾,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著成《學蔀通辨》,從觀點上力證王守仁之非,簡言之,朱熹和陸九淵各自都有明確的理論體系,不可強作混同。專務虛靜、玩養精神,這是陸九淵的定論。主敬涵養,以立其本;讀書窮理,以致其知;身體力行,以踐其實,三者不偏不廢,這是朱熹的定論。朱熹有時候只講三者之一,那只是因人施教、對症下藥的緣故罷了。如果單獨點出涵養為朱熹的定論,那就不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