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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破心中賊 八

第十二章 破心中賊

其實王守仁不很關心「朱陸異同」的話題,只是一力傳揚自己的學術心得罷了。證明出朱熹的「晚年定論」和自己的「標新立異」如此地貼合,證明出不是自己反對朱熹,而是世人誤信了朱熹中年未定之論,那還能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欣慰的事呢?
因著這個緣故,王守仁將朱熹「晚年」與友人論學的三十四封書信彙編成冊,刊印出版。確實在這些書信里,朱熹認識到往昔的「支離」之病,又因為患了眼疾,不能多看書,只常常冥目靜坐,卻發現這對收斂身心很有益處,更懊悔以往講論文義太多,疏於日用工夫,以及「為學之要,只在著實操存,密切體認,自己身心上理會」……
從思想史的脈絡上看,這部書的問世並不是一個孤立事件,而是所謂「牽朱入陸」思想潮流中的一個浪花。早在元代,儒學宗師趙汸在《對江右六君子策》里約略提出一個猜想:朱熹和陸九淵晚年很可能各棄爭端,殊途同歸。及至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年),程敏政站在朱子陣營內部編輯出一部《道一編》,顧名思義,「道一而已矣」(《孟子·滕文公上》),將儒學史上九*九*藏*書的「朱陸異同」劃分為三個階段:始則冰火不容,中則疑信參半,終則輔車相依。
正德乙亥冬十一月朔,後學餘姚王守仁序。
這些書信一直都藏在朱熹的文集里,只是多年來無人理會,至少無人重視,如今被王守仁「發現」,對知識界的殺傷力不問可知,與清代學者閻若璩考訂《古文尚書》之偽屬於同一性質、同一級別的大事件。《朱子晚年定論》一出,確實封住了不少來自朱子陣營的心學論敵的口舌。
序言繼而從個人的治學經歷談起:「我早年學的是舉業,後來興趣轉向了文學,再以後才稍稍知道要學儒家的正統學術,這才發現這個領域里觀點太多太雜,茫茫然尋不到入手處,於是轉向佛教、道教,欣然有所得,以為聖人之學就在其中。但佛教、道教的學問畢竟和孔子之學有出入,驗之於日常生活,總覺得有些不對。直到我被貶到龍場,這才恍然悟出了https://read•99csw.com儒家宗旨,一一驗之經典,豁然貫通。我終於知道聖人之道其實是一條平坦、寬闊的大路,都怪后儒發明了各種古怪的理論,反而把這條大路弄得荊棘叢生、歧路紛呈,連佛、道兩家都不如了。所以說,不該埋怨佛、道兩家蠱惑人心,要怪就怪這些遮蔽儒家正途的內部人士好了。」
讓我們回到王守仁刊行《大學古本》的正德十三年(1518年),同時刊刻的還有一部重量級作品:《朱子晚年定論》。這部書成為王守仁當時對抗「舊世界」最有力的一件武器,特點是以朱熹反朱熹,讓那些站在朱子理學立場攻擊陽明心學的人啞口無言,舉著刀槍劍戟卻無處下手。
《朱子晚年定論》後來被收入《傳習錄》下卷,王守仁作序言:
序言首先梳理出儒學道統的簡要脈絡:孟子之後,道統中斷,及至宋代,才有周敦頤、程顥做出傳承,自此以後,對儒學的辨析越發詳細,而儒學的要領反而被湮沒了。之所以如此,主要因為後世儒者太多話。
洙、泗之傳,至孟氏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復追尋其緒;自從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復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九*九*藏*書
守仁早歲業舉,溺志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擾疲苶,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後嘆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嘗以語同志,而聞者競相非議,目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探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復可疑;獨于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謬戾者,而世之學者局于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于悟后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事也乎?九-九-藏-書
予既自幸其說之不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于異端。輒採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于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王守仁讀過《道一編》,《朱子晚年定論》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取材於前者,程敏政在編年上犯的錯誤王守仁也一併犯了。在一封寫給友人的書信里,王守仁提到近世有《道一編》之類的書,只因讀者都懷著黨同伐異的心理,所以不但不信,反被激怒;而自己編輯的《朱子晚年定論》收效甚好,雖然門人弟子初聞之下不太高興,但士大夫每每從這部書開悟,自己也因此省去不少口舌麻煩。(《與安之》)九九藏書
讀到這裏,我們顯然會相信王守仁不點名地批評了朱熹,但序言內容忽然有了一個轉折:「我將這些心得講出來,沒想到大家競相非議,都說我標新立異亂講話。我每每認真反省,想找出自己究竟錯在哪裡,但找來找去,越發堅信自己沒錯,只是從感情上說,不太願意相信是朱熹錯了。以朱熹這樣的賢者,難道真沒看清儒家正道嗎?及至我在南京任職,仔仔細細再讀朱熹著作,忽然有了重大的發現,原來朱熹晚年才找到真理,於是痛悔以前的錯誤,甚至認為自己犯下的自欺欺人的罪孽實在太深,再怎樣做都無法贖罪。所以,世間流傳的朱熹所著之《四書章句集注》《四書或問》之類,都是他中年的錯誤見解,他晚年想要修改卻來不及了。至於《朱子語錄》,不過是朱熹的門人弟子以爭強好勝之心摻雜己見所編訂的,根本不足為憑。後世學人囿於見聞,將朱子中年時期的錯誤見解奉為至寶,所以才會非議我的儒學領悟,殊不知我的領悟和朱熹晚年的領悟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