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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八

第十三章 宸濠之亂

十八

王守仁倒也「識趣」,給故事渲染出一個嶄新的版本,這便是《重上江西捷音疏》,開頭便一本正經地稱皇帝為「大將軍」,說「大將軍」對宸濠之亂早有謀划、安排,後文又為皇帝身邊那些親信,包括張忠、許泰在內,一一表功:
心態上的一點不同,會造成行為效果上的天壤之別。這正如現代醫學里的安慰劑效應,強大的信心會使一枚糖果起到靈丹妙藥的療效——太多的雙盲實驗一再證實了這一點。
是的,正反兩方各有各的道理,我們且不必細論,只是從《重上江西捷音疏》當中可以窺見陽明心學的處世準則:孔子如何規定,孟子如何規定,祖宗法度如何規定,一切都可以打破,只要心安就好。那些固守孔孟之道與祖宗法度的大臣當然也有可能打破這些規則,而區別在於他們在打破規則的時候總會有些束手束腳、輾轉難安,陽明心學的信徒卻心安理得,無所顧忌。
正德十五年(1520年)七月,「威武大將軍鎮國公九九藏書」下令,要王守仁重新上報平定宸濠之亂的捷音。這份荒唐的命令已經是張永在武宗身邊極力爭取的結果了,而不熟悉官場規則的人便不會明白,王守仁明明已經報過捷、獻過俘了,為什麼還要重寫一份捷報呢?
曾經阻滯王守仁歸程的南風並未如願地帶來足夠的春雨。這一年江西既有旱情,又遭遇了數十年未遇的水患。百姓剛被人禍,又遇天災,可想而知會發生民變。地方官在這種局勢下照例要申請朝廷減免賦稅、賑濟災民,然而武宗帶來的浩蕩王師也正需要驚人的補給——公文迭至,催糧催錢,做的全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懷特道出了人類社會的一條鐵律: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棘手的問題總會在遙遠的將來得到改善。然而安德魯·馬維爾,英國十七世紀詩人,預先以一首《致他嬌羞的女友》做出了精巧的回答:「假如我們有足夠的世界和足夠的時間,女士啊,你這樣的嬌羞便算不得罪愆。我們可以坐下九九藏書來,想想該在哪條路上消磨我們漫長的愛戀。……讓我用一百年讚美你的眼,凝視你的眉,用二百年崇拜你的胸,用三萬年的時間慢慢愛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偏偏把你的心留待最後觸摸,只有這樣的排場才不致把你辱沒……」是的,假如我們可以有這樣的時間,然而「但我總是聽到,背後隆隆逼近的時間的戰車……」,只這一句便將之前那些長篇大論的抒情式的鋪陳打得潰不成軍。
續蒙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后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統率六師,奉天征討,及統提督等官司禮監太監魏彬,平虜伯朱彬等,並督理糧餉兵部左侍郎等官王憲等,亦各繼至南京。
……又蒙欽差總督軍門發遣太監張永前到江西查勘宸濠反叛事情,安邊伯朱泰,太監張忠,左都督朱暉,各領兵亦到南京、江西征剿。九*九*藏*書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幸而寧王府的儲藏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巡按御史唐龍、朱節上疏,建議將寧王府變產官銀代民上納。這總算解了燃眉之急。而王守仁以天人感應的理論將洪水的責任擔當下來,自劾謝罪,希望皇帝另選高明。這其實也算對皇帝的一種委婉的規勸,因為在天人感應的理論里,長久滯留南京不歸的武宗才最有資格為上天降下的災異負責。
武宗心滿意足,奸佞們也各有各的收穫,總算可以班師了。四天之後,王師正式北返,結束了這一場長達一年多的鬧劇。而王守仁這樣的做法卻在後來引起了儒家陣營里的很多爭議:他究竟算是以權變來顧全大局呢,還是放棄原則,為眼前利害而不惜損害全天下意識形態的根基呢?這真是一個具有普世意義的兩難問題,理想派與現實派的爭議一直不休。我們不妨從一個相當晚近的事例https://read.99csw.com上體會抉擇的難度:美國佛羅里達,1941年,這是敏感的時間與敏感的地點,作家E.B.懷特在一家禁止黑人入內的電影院里欣賞一部愛國主義宣傳片,當片尾字幕「不可分割的國家,人人享有自由與正義」出現的時候,觀眾掌聲四起。懷特不禁想象,如果自己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如此喜歡自由和正義,為什麼不許黑人進電影院」,不知道這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武宗當然不會有這樣的覺悟。要想勸說武宗而收實效,張永的方針才是唯一的出路,即凡事都要順著武宗的心性。而順著武宗的心性自然就意味著悖情悖理,誰讓他就是那麼一個荒唐的皇帝呢?
爭議可以無限地進行下去,而在多數情況下,即便我們可以置身事外遠觀歷史,也無法為理想派與現實派的方案蓋棺論定。所以,當我們真的以局內人的身份面對這一類問題時,陽明心學能夠帶給我們的也許不是更好的方案,卻絕對是最有效也最有力的決斷。
懷特沒膽量在九九藏書現場發出這樣一聲大喝,卻在隨筆《佛羅里達珊瑚島》里認真地做了反思:「北方人很可能認為南方人在種族問題上偏執,南方人卻認為北方人脫離實際,說出話來往往靠不住。黑人差別待遇的理念讓北方人不滿意,但在黑人人口與白人不相上下或多於白人的城鎮里,卻被視為合情合理。對一個問題,答案是切合實際的還是理想主義的,要看人們回答時說的是一年、十年抑或一百年。換言之,完全可以想象,雖然目前的限制不會很快取消,一百年後,黑人必將享有更多的自由,但這並不足以讓今天的黑人有機會欣賞電影。」
有了這封「識趣」的奏疏,武宗皇帝終於師出有名,連忙在南京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受俘儀式,親自頂盔摜甲和寧王「鏖戰」一番,總算圓了這一場親征大夢。
按官場慣例,要想把事情做好,總要先把那些不會做事卻很會搗亂的小人安撫好;要想自己論功,一定要先給這些小人論功。王守仁當然做得晚了,只希望亡羊補牢未為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