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致良知 九

第十四章 致良知

黃宗羲的這番議論,正見得陽明心學對當時儒學的意義所在:學問綿延得太久了,難免就教條化了,而隨著教條的日漸繁複,這門學問的核心思想反而日漸模糊,所以王守仁索性拋開一切教條,直接從本心入手。在大禮議事件中,朝臣們引經據典,不憚煩瑣,而少年世宗沒那麼多理論好講,只是心裏割捨不下父母親情而已,然而以最為傳統的儒家標準衡量之,反而是世宗站在了正確的一方。遠溯北宋,司馬光千古名臣,程頤一代儒宗,都強調公義重於私情,張璁卻援引了一條核心準則——禮「非從天降,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也就是說,所謂禮,並非來自什麼天賦觀念或九-九-藏-書抽象教條,只不過由基本人情而做出的自然推演而已。
事實頗有幾分荒誕,「為人後者為之子」雖然出自經典,但經典本身就已經錯了,只是這個錯誤司馬光不知道,楊廷和也不知道,直到2000年才被李衡眉、張世響教授考證出來,這倒也不能苛責先賢了。
在這場將會曠日持久的鬥爭當中,世九_九_藏_書宗倒也不全是孤立無援的。新科進士張璁甘犯眾怒,先後進呈《大禮疏》《大禮或問》,以紮實的禮學素養逐條批駁一眾朝臣的公議。
朝臣們的陣營也並非那麼緊密。隨著爭議的加劇,既有人一往無前,也有人痛改前非,王守仁的高徒陸澄就是後者中的典型。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歸安人,正德十二年(1517年)進士,授刑部主事。他本來是和世宗唱反調的,還為此丟了官職,但在向老師求教之後,竟然頓覺今是而昨非。於是陸澄再向世宗上書,全是一副改弦更張的論調。龍顏當然大悅,使陸澄官複原職。後來黃宗羲撰寫《明儒學案》,在提到這件事情時說:https://read.99csw.com「儒家學者議論功過,大抵以天下為重而不返回本心之所安,張璁的《大禮或問》說:『天下只是身外之物,父子之情卻是天倫。舜背著父親瞽瞍潛逃的時候,心裏只有父親而沒有天下。』這話說得很對,就算聖人復出,也不會有所更易。王守仁所謂『心即理』,正是在這種地方體現出來的。世間儒者只以為理在天地萬物,便向前代典籍中尋求準則,反而走錯了路。王守仁雖然贊同張璁的觀點,卻深知張璁是個小人,所以不願意參与討論,陸澄卻是從老師那裡得到了問題的正解,坦坦蕩蕩地知非改錯,因為自信其心,便也不怕被別人譏為反覆無常、見風使舵。」
九九藏書以這個標準來看大禮議事件,就會發覺所有疑難問題瞬息間渙然冰釋。事情簡單得簡直超乎想象,無論拿出多麼高深的義理,只要它違背了基本人情,自然就屬「非禮」,而違背父子天倫豈不正是違背最基本的人之常情嗎?親情為重,國事為輕,這也是最基本的人之常情,所以孔子才會鄙薄那種不惜檢舉至親骨肉的所謂「正直」,所以孟子才會讚許大舜放棄天下而甘願背著父親潛逃海濱的行為。在他們看來,這才是最基本的人性,因而才是最基本的倫理規範,因而才是最基本的政治準繩。
但是,至此我們難免生出一個疑問,所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亦是儒家經典明文所載,何況大禮議事件發https://read.99csw.com生時,代毛澄擔任禮部尚書的汪俊在奏疏中提到一個統計數字,和張璁意見相同的只有主事霍韜、給事中熊浹與桂萼三人而已,而站在對立面的朝臣則有二百五十餘人(《明史·汪俊傳》),難道占如此比例的高級知識分子都一同把書讀錯了不成?而且在汪俊的這個統計中,不但人數的對比判若雲泥,地位的對比同樣懸殊,不但霍韜、熊浹與桂萼人微言輕,就連首倡其事的張璁也只不過是一名新科進士,如何能與楊廷和、毛澄、汪俊這樣的朝廷大員相提並論呢?在朝臣們的主流意見中,即便楊廷和所援引的漢代定陶王和宋代濮王的事例類比不倫,但「為人後者為之子」這條來自經典的不刊之論難道也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