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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致良知 八

第十四章 致良知

當然,世宗也許僅僅是做個姿態罷了,但無論如何,這並非利益之爭,他在盡最大的努力堅持著自己心中的正道;而大臣們也不鬆口,以同樣堅定的姿態捍衛著自己心中的真理。於是,這個問題越爭論越複雜,聚訟長達數年之久,所關涉者,陸續有百余位大臣下獄,十餘人死於廷杖,這便是嘉靖朝前期最著名的事件——「大禮議」。
為了避免「兩統」亂象的出現,先哲們精心構想出了一些理論方針,譬如上述為司馬光所援引的「為人後者為之子」。這條原則在明代以前的歷史上已經發揮過若干次作用,若在世宗身上再用一次,似乎亦無不可。但少年世宗就是固執,雪上加霜的是,其時世宗的母親蔣氏夫人正在進京途中,聽說自己即將變成親生兒子的叔母,當真怒不可遏,竟停在通州拒不動身了。此時此刻,朝臣們恐怕或多或少會在心中嘆息「女人就是不識大九九藏書體」吧?
若嚴格依循禮制的話,續弦本不會造成那麼大的危害。儒家喪服制度巨細靡遺,幾乎已經把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都考慮進去了,諸如為生母服什麼喪,為繼母服什麼喪,為被休的生母及母家親屬服什麼喪。這些複雜煩瑣的喪服制度,其核心目的只有一個,讓人明確即便在外親之中「亦無二統」。
要在儒家學說里解決興獻王的稱謂問題確實不太容易,甚至可謂棘手。難題有二:
出於少年人的天真和固執,世宗駁回原案,要求群臣另議。但事關最高意識形態,事關國本,大臣們維持原案,絕不妥協read•99csw.com。事情就僵在了這裏。
1. 世宗朱厚熜以藩王身份繼承皇位,政治上是繼誰的統、血緣上是繼誰的嗣,繼統與繼嗣是合二為一的還是可以分別兩說?
今人會覺得這個問題完全可以簡單解決,生父和繼父都是父親,但當時歐陽修和韓琦就是這麼講的,因此險些招來殺身之禍。因為在儒家的意識形態里,天下只能「一統」,而上述方案分明導致了「兩統」,由此則必然招致天怒人怨、王綱解紐。濮議當時適逢大雨成災,御史中丞賈黯於是病中上疏,說正是那些「兩統二父」之說導致了「七廟神靈震怒,天降雨水,流殺人民」。(《宋史·賈黯傳》)
世宗得知了母親的態度,忍不住潸然淚下,徑自向張太后提議,自己甘願放棄皇位,陪著母親返回安陸。在親情與國事的矛盾當中,十五歲的世宗毅然選擇了前者,讓我們彷彿看到了背著父親潛https://read.99csw.com逃出獄的大舜的影子。
於是,在楊廷和的指點之下,禮部尚書毛澄集合一眾禮官引經據典,讓世宗改稱武宗之父(孝宗)為父,稱自己的親生父母為叔父母。這不單是楊廷和與毛澄兩個人的意見,而且是廣大朝臣的共識。
這樣的說法在今天看來似乎誇大其詞,而古人出於穩定壓倒一切的考慮,歷來把尊卑次序看得極重。無論政治生活、社會生活還是家庭生活,尊卑次序一以貫之,就連男人續弦在嚴格的尊卑意義上講都是不應該的。續弦意味著再娶一個妻子,後妻與前妻同樣是正妻身份,於是後妻與前妻所生的嫡長子天然就會勢同水火。北齊名士顏之推觀察自己身邊的社會現象,說江左風俗是正妻死後以妾媵主持家務,妾媵的身份不高,也永無升格為正妻的可能,所以一家之內,小摩擦或未能免,大矛盾卻很少有;而河北一帶風俗相反,妻子死後,男主九九藏書人總要續弦,以至於一旦男主人身故,這種家庭往往「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顏氏家訓·后娶第四》)
如果遵循朝臣們的意見,不要說以世宗天子之尊,就算是庶民百姓,也會覺得委屈。朝臣們當然也理解這種委屈,只不過他們認為這種委屈是必須忍受的,因為這是公義與私情的衝突,私情當然要服從公義。
儒家禮學的技術壁壘足以令年僅十五歲的世宗望而卻步,雖然他說理說不過那些禮學專家,卻發自內心地不滿意這種安排。假若世宗時值壯年,老謀深算,想來不會為這件事在即位伊始就和所有朝臣翻臉,但一個十五歲少年的單純心智就是無法接受親生父母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叔父、叔母。
早在宋英宗濮議事件中,司馬光就定過這個調子,所謂「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宋史·司馬光傳》),也就是說,根據儒家禮學的規定,旁支入繼大統,繼誰的位九-九-藏-書,就算是誰的兒子。親生父子的血緣關係雖屬天倫之情,但這時候也只能置之不論。
2. 興獻王已無其他子嗣,如果把朱厚熜算作皇室的血緣直系,興獻王豈不是就此斷子絕孫?這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時代,朱厚熜就算貴為皇帝,也要擔一個不孝的罪名,而不孝不但是最大的倫理罪名,在政治上更屬於「大亂之道」……
娶妻尚且如此,何況為政。所以任何一個尊位——無論是國君、父親、妻子、嫡長子——都不應該出現名義上或事實上的「兩統」局面,否則就是動亂的先聲。
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藉助儒家的一門技術性很強的專門學問——禮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