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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致良知 十八

第十四章 致良知

十八

但總有不願變通的人,正是這樣的人,才使這個世界顯得格外可愛。
譬如王門弟子徐珊,憤憤交了白卷;再如徐珊的同門師兄弟歐陽德、王臣、魏良弼等人,索性在試卷上闡揚師說,故意去觸霉頭。然而事情偏偏這樣蹊蹺,歐陽德等人竟然被錄取了,真不知道徐珊這時候做何感想。
錢德洪完全摸不到頭緒,王守仁解釋道:「我的學說本來沒辦法講給天下人知曉,但這次既然被寫進了科舉考題,就連窮鄉僻壤的人也會知道我的學說。如果我的學說錯了,天九-九-藏-書下必定會有人攻擊我的錯誤來彰明真理。」
《明史·黃直傳》給出了一點線索:原來考官陣營並非鐵板一塊,有人儘管並不贊同陽明心學,卻欽佩歐陽德等人的骨鯁精神,這才對其「破格錄用」。但是,究竟誰才能被「破格錄用」,這就很有些運氣的成分在,結果王守仁最重要的門生錢德洪,即《年譜》的編撰者,反而悻悻落榜。
真正使錢德洪悻悻的倒不是自己落榜,而是從這場科舉里看到了時事的乖謬,看到了那些冥頑不靈的九_九_藏_書朝廷大員對師門學說不遺餘力的打擊。然而在聽過錢德洪的傾訴之後,王守仁不怒反喜:「真理從此大明於天下了!」
對王守仁而言幸運的是,楊廷和一黨畢竟不是當初江彬、張忠、許泰那樣的人,更不至於使出劉瑾和寧王的手段。知識分子間的戰爭遵循另一套章法,於是我們看到明世宗嘉靖二年(1523年)科舉會試出了一道奇怪的題目,要考生寫一篇對心學的評價。
政治就是這樣殘酷,人一旦踏入政壇,樹敵幾乎是必然的事,這不是主觀https://read.99csw.com意願能決定的。即便在相對和平的局勢下,譬如蘇軾,只因為和舊黨元老淵源深,所以哪怕他什麼事情都不做,什麼意見都不講,也自然會被當作舊黨的一員,成為新黨的敵人。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顯然執掌大權的程朱學派要從意識形態的高度對陽明心學做一次徹底的清算,至少向天下發出了這樣一個訊號:「那些想跟從王守仁的人啊,你們就斷絕了升官發財的念想吧。」
士大夫一旦失去權柄和盟友,能否善終除了運氣,就要看政敵https://read.99csw•com的心胸和手段了。
這次參考的舉子有不少王門弟子,何去何從成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如何明哲保身,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策略。
其實無論何去何從,在儒家系統里都能找到理論依據,即便是屈從人意,寫一套口是心非的答案,也大可以說這不過是一種權變,忍一時便可以取得功名,取得功名便更有機會將陽明心學發揚光大。
大權獨攬時的曹操寫過一篇《讓縣自明本志令》,詳述自己自青年以來誓為漢朝忠臣的政治抱負,如今面對洶洶物議,願意辭讓朝廷給予的邑土九-九-藏-書賞賜,向世人表示謙恭的姿態。但在文章末尾,曹操毫不掩飾地說:「要想讓我上交兵權,這絕對不行,我只擔心一旦失了權柄就會被人所害啊;我既為子孫的安危著想,也曉得我個人的敗亡會導致國家的傾危,故此絕不肯慕虛名而處實禍。」
這道理的前半部分最容易理解:管你官方是批是捧,反正都以傳播力最強的國家媒介為我做了義務宣傳。後半部分最顯王守仁的胸懷,真理越辯越明,把他的學說放在天下最大的那塊鐵砧上,任憑天下人千錘百鍊,百鍊成鋼當然是好事,破舊立新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