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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征思、田 六

第十五章 征思、田

「四句教」如何踐履才是一個真正的難題,難點倒不在於一個人要如何「立志」、如何「知行合一」,而在於就算你有足夠的決心與毅力發奮圖強,但你怎麼分得清哪些是天理、哪些是人慾呢?
孔子很在意名聲,尤其是身後之名。王守仁既然要將求名之心當作人慾來剷除,就必須把孔子的形象重新打扮一番,於是訓詁技術再次成為利器。他重新解讀孔子這句話當中的「稱」字,認為它不是「稱譽」之「稱」,而是「相稱」之「稱」,孔子怕的不是死後默默無聞,而是怕死後的名聲和自己並不相稱。孔子的理由也不難推想:如果生前名不副實,自己努力一下還有機會九九藏書,但死後如果名不副實,就再沒有彌補的可能了。
其實孔子是一個很有健康心態的人,並不覺得追名逐利有什麼不對,只要手段合乎道義就好。孔子的學術與思想也屬於樸素的一類,如果不存在語言障礙的話,即便是愚夫愚婦也不難理解,但在後人繁複的哲學包裝下就總有一些荒唐的況味。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比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望人?」九_九_藏_書
回顧「四句教」,后兩句「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看來無論如何都要捕捉到「無善無惡」的天理才行,知天理才知良知,知良九九藏書知才知善惡,知善惡才能為善去惡,一切皆取決於天理,但天理偏偏是個註定認不清的東西。
但是,求名真的有錯嗎?如果我們引經據典的話,會發現孔子就很有求名意識。《論語·衛靈公》記有孔子名言「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從字面上很容易理解,意即君子就怕死後沒留下好名聲。
再如追名逐利是人情世故之當然,「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種青史留名的慾望究竟是天理還是人慾呢?這兩句鼓舞人心的詩句如果放到陽明心學的框架里,恐怕就會褪去崇高的光彩了。我們可以參照《傳習錄·上》薛侃與王守仁的又一番對話:
今天我們持嚴肅https://read.99csw.com認真的訓詁態度,不會認同王守仁的《論語》新解;以現代人的知識水平,也不會否認求名之心就是基因自帶的天地自然之道。但明朝人的困惑一定比現代人多,試想薛侃清晨在睡夢中醒來,在「夜氣」中感受天理,如果一輩子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聞譽而喜,聞毀而悶」,還會認為這不屬於天理而屬於人慾嗎?
譬如前述與薛侃的對話里,王守仁認為「好好色」「惡惡臭」就是循天理,那麼當我們循著「好好色」的天理去追求異性,追求到何種程度才恰當呢?梁山伯和西門慶,甚至王守仁自己,誰才是「好好色」的模範,其實很難說得清楚。
在成聖成賢的道路上,九*九*藏*書求名之心是一個極大的障礙。薛侃很自覺地馴服自己的求名之心,漸漸小有成果,但仔細反省之下,發現自己還是愛聽表揚,不愛聽批評。王守仁給出了一個很合邏輯的治病良方:「名與實是一組成對的概念,所以兩者之間一定存在著零和博弈,務實之心重一分,求名之心便輕一分,所以一個人只要以如饑似渴的姿態去務實,自然就對名聲無所謂了。」
孔子還有一句名言:「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這是說一個人到了四五十歲還沒有一點名氣,也就不值一提了。而在王守仁的重新訓詁之下,「無聞」不是指默默無聞,而是指沒有聞道。於是,孔子好名的又一個證據就這樣被駁倒了。